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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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春本以为只有阿福才会听墙根,他现在才发现马猫儿竟然也有这个爱好。比如现在,他正在跟刘三宝说话的时候,前厅门柱后面露出来的看上去脏兮兮的瓜皮黑帽的一角,很明显就是马猫儿的……
“叶老板,是这样的。”花白头发的刘三宝喝一口茶,肥硕脸上做出一个假装有礼貌的笑容,“说来见笑,我本来今天是要迎娶新人的,谁知半路上竟然被那小蹄子跑了。几个跟着的下人说她可能翻墙进了你家院子。所以我冒昧前来叨扰,希望叶老板帮忙找人。”
“刘老板真是客气。”叶长春坐在主位上,看着刘三宝笑的委婉客气,“您迎娶新人我并不知道,没有给您送一份厚礼已是失敬,今天帮您找人自然也是义不容辞。”
话音未落,他眼角的余光瞟到躲在门柱后面的身影,似乎是恶狠狠的挥了一下拳头……
“阿福,”叶长春唤过立在一旁伺候的跟班,“立刻出去,让刘老板的人帮你们一起查查,看看叶府里今天有没有进来过外人,搜查的要仔细。顺便看看,把外面窜来窜去的野猫野狗赶出去。”
阿福领命出去,叶长春在这边慢悠悠的跟刘三宝聊天:“说来也巧。刘老板,昨晚上府里二小姐刚刚过来投奔我,府里一帮下人正在后面帮着收拾呢,所以一时外人进来,没有注意到也是有可能的。”
“哦,”刘三宝呵呵笑着,发现自己受到叶家少主这样的礼遇,顿时有些心虚,“真是打扰。其实那三个奴才并没有看清楚是不是进了叶府。不过,我记得叶老板不是只有一个已经嫁到杭州的姐姐吗,这位二小姐是……”
“是当年我家姐一时高兴认得干姊妹。说起来见笑,这二小姐还是府里一位下人的妹妹。”叶长春微笑着,“细想起来,自从家姐出嫁,余二丫已经很久没有来叶家探亲了,连我也不知道怎么昨晚忽然来到舍下。”
正在喝茶的刘三宝猛地呛了一口。
“刘老板怎么了?”叶长春放下茶碗,一脸关切:“莫非这茶不对口味?”
“不不不,”刘三宝摆着手,干笑着抹一把头上的汗,“这茶实在是好茶,只是在下忽然想起来家里宾客未散,应该回家先安抚一下等着的客人。”
“不着急。”叶长春伸手虚阻了一把六刘三宝,“其实今天刘老板到访,在下正好有生意上的事跟您商量。”
“哦?”刘三宝竖起耳朵重新坐下。虽然交往不多,不过镇上不少都知道,叶家财大气粗,生意做遍整个江南,既然今日有意垂青,就等于是天上在往自己身上下金雨,自己焉有不赶紧拿盆接着的道理?
“是这样的。叶家在县里的药铺一向是从苏杭一带运货过来,不过今年我想从本地买一批药材,知道刘老板你庄子上好像也有种药材,或者可以……”
“好说好说!”刘三宝顿时被发财的狂喜淹没,他自己农庄里种着药材,但本地药材市场并不兴旺,因此药材价格被外地的药材商压得极低,不赔钱也就算好了,如今叶长春要出钱买他的药材,岂不变成自己的大财主了吗?于是他拍拍胸脯:
“叶老板若是有意,我这里的药材一定比苏杭一带价钱低,且又省了运费,绝对一举两得!”
夺妻之恨似乎被飞来横财砸的烟消云散,叶长春看着刘三宝满脸喜气,说道:“那改天,我再让药铺在本县分号的王掌柜去拜访刘老板,将具体事宜商议妥当吧。还有一事,叶某想跟刘老板商议一下。”
“叶老板请讲!”
叶长春似乎有些歉然:“我曾经听舍下下人余庆提过,似乎还欠您一笔钱。今日不如我就一并替他还了吧。”
“哪里哪里!”刘三宝摆着手,“我怎敢要您的钱!再说他不过一个下人,哪能劳动叶老板你费神!我回头直接让人把欠条送过来就是!”
“不,那怎么行!”叶长春义正词严,“虽然是个下人,不过既然在我府里,我就要担待他,这笔钱一定要还!”
刘三宝板起脸来:“叶老板是看不起我了!”
叶长春思忖了一下:“既然刘老板这样说,我自然不能驳您的面子,这样吧,叶家商号的药材,三年之内就由您来供吧。”
刘三宝喜得简直要跪下道谢的时候,外面阿福带着刘家三个打手进来:“禀主子,没有搜查到闯入府中的外人。”
刘三宝急急忙忙起身告退:“今天实在打扰了,叶老板,看来是这三个奴才看错了。那改天我一定再登门致歉!”
送走了刘家人,阿福有些奇怪:“主子,没找到人,刘三宝怎么一点气都没有,还一副捡了钱袋子的喜气模样?”
叶长春边往书房里走,边说道:“我不过先打了他一棍子,又给了他一颗甜枣,再打一棍子,再扔个枣。”
阿福恍然大悟:“主子先前就一直想要从本地购药材,是不是决定把生意给他了?”
“嗯。”叶长春点点头,进了书房,“镇上种药材的也不过三两家,价钱也差不多,我本来就想过要找他。今天他跑了来,倒省了我再费心去找他。”
阿福满脸崇拜的点点头:“主子真是一点亏都不吃,不光自己不吃亏,还能让别人高高兴兴的吃亏。小的最敬仰主子这一手……”
“所以跟这种人打交道才没有多大意思。”叶长春有些意兴索然的翻着眼前的账本,往窗外看看,唇角忽然挑起来:“还是逗那种整不死打不烂的赖皮有趣些。”
阿福想起方才被自己从前厅拖走气的横鼻子竖眼的马猫儿,不由得愣了一愣,一脸讨好的笑着:“恭喜主子,主子整人的档次和功夫好像又精进了。”
马猫儿被阿福拖到后院,想起叶长春在前厅说自己是“野猫野狗”,胸中顿时郁结。她一路跑到柴房里,拎起斧头开始劈柴,一时之间整个叶府后院里充斥着“噼噼啪啪”木柴横飞的声音。
一堆木头劈完,马猫儿随手一扔斧头,飞出去的斧头差点劈掉癞长春尾巴,吓得它“啊呜”一声从柴房小窗里跳了出去。片刻之后门口冒出一个壮硕的身影:“猫儿,脚好了?正好,厨房里柴火刚烧完。”
马猫儿抬头看见乐呵呵抱着柴火就要往外走的余庆,有点傻眼:“余庆,你们没有逃走?!”
“没有,”余庆停住脚,回头看着马猫儿,“今天早晨跟二丫出了门,我想起来没有跟东家说过自己要走,这样一走了之太不地道,所以又回来说了一声。东家说要我以后在叶家卖力气干活,他会替我跟二丫摆平这件事。”
马猫儿想起在前厅跟刘三宝似乎密谋了很久的叶长春,同时也想起来今天早晨他好像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看着不是在自己帮助下重新无忧无虑起来的余庆,马猫儿内心涌起无比的失落。
余庆走了一步,又停下,回头感激涕零看着的马猫儿:“马猫儿,我还是得谢你!你为了我和二丫,差点被刘三宝抓住,你马猫儿以后,一辈子都是我余庆的好兄弟!”
马猫儿有些尴尬的点点头,咧开嘴冲余庆笑了一个:“好兄弟!”
余庆扛着柴火走远了。马猫儿慢慢坐下,搂住刚从外面回到柴房观察形势的癞长春,一脸惭愧:“长春,我对不起你,竟然连你的名字也没有保住。”
癞长春看着自己的主人带着一脸无奈的落寞站起身来,然后身子晃了一晃,手臂往虚空里抓了几下,“扑通”一声往后栽倒。它小心翼翼走近马猫儿,伸舌头舔舔她的脸,看她仍然闭着眼睛,于是转过身跑出柴房猛吠起来。
闻声而来的余庆和余二丫把马猫儿搬回西厢房,然后余庆飞一般跑到前院书房去通知叶长春和阿福:“马猫儿昏过去了!”
叶长春和阿福赶到后院,看到一脸焦急的余二丫正看护着躺在床上的马猫儿,床边上是夹着尾巴“唔呀唔呀”叫唤的癞长春,本来就小的屋子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叶长春看看躺在床上的马猫儿苍白的脸,挥挥手:“都出去,留下阿福。”
余庆和二丫一步三回头的看着马猫儿,依依不舍往外走,阿福哭笑不得的撵着他们:“还有气儿呢,主子的手段你们不知道我可知道,就算是真没气了也能让他活过来,放心吧。”
余庆和二丫终于出去了,阿福回过头看看马猫儿的脸色,又问自己主子:“主子,不是装的吧?”
叶长春手搭上马猫儿的脉门,又看看马猫儿的脸色,脸上没有表情:“不是装的。她要真能装的了这么像,也不用在叶府做杂役了。”
阿福开始有些担心了:“那,那是怎么回事?不会是……不会是被您给气晕的吧?”
叶长春又好气又好笑的看他一眼,伸手松松马猫儿的领口,站起身来:“我本以为她是今天早晨跑的太急中暑了,可是如果仅仅是中暑,心脉不会这样紊乱。这样看,倒有些像是中毒的迹象。”
阿福吃惊道:“中毒?”
叶长春点点头:“一时还看不出来,不过看来八成是中毒,而且如果是中毒的话,恐怕毒气已经侵入心脉了。”
阿福听了,愣在当地,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待他回过神来,看见自己主子正在窗下沉吟着,于是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主子……那还有救吗?”
叶长春回过头来:“什么还有救吗?”
“马猫儿啊,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要是她死了会怎么样呢?”
阿福很有些难过的样子:“以后就没有人来让主子作弄着玩了。”
叶长春沉思片刻。阿福看看他的表情,又凑上来说道:“而且以后,他的孩子也不能来陪叶家小少爷玩了……”
叶长春抽出袖子里的扇子,砸了阿福一记:“死不了他。回书房去跟我拿药方子。有空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赶快去县上抓药。”
马猫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似乎是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走出自己房间。她动了动没有力气的手脚,暗自叹了一声,心想,我真是昏了头了,竟然在自己房里看见叶拐子和他的跟班了。
药很快就煎了来。余二丫捧着药碗来到马猫儿的房间,进去之前敲了敲房门:“猫儿哥,我进来了。”
“进来进来!”马猫儿的声音很是兴奋,“二丫你怎么来了?”
不过她随即看到了二丫手里端着的药碗:“这是什么?”
“阿福哥替你抓的药,我刚煎好。”二丫笑着走进,把药碗递给马猫儿:“快喝吧。”
“谁说我要吃药了?”马猫儿皱皱眉头,“是药三分毒,我不过是中暑,休息一会就好了,干嘛还要吃药?”
二丫愣住,她其实并不知道马猫儿是什么病,只是阿福把药带来了,所以她觉得当然要吃:“猫儿哥,你就喝了吧,既然阿福哥已经抓来了,不要白费了他的好心。”
马猫儿鼻子里哼一声:“二丫,今天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喝药的,你把药端走吧。”
二丫难为的站在床前,马猫儿看到她的脸色,于是拉住她的衣袖笑着:“二丫,我知道你和阿福是好心,不过我确实不用吃药,你偷偷把药倒了吧,反正他也不知道,怕什么?”
二丫红着脸抽出自己衣袖,端起桌上的碗:“那好吧,猫儿哥。”
药没有被倒掉,二丫一出门就被藏在门口听墙根的阿福截住,然后哄她把药给自己。阿福端着药碗一溜烟的跑到前院书房里,满脸喜色的看着自己主子:“主子,可让我打听着马猫儿怕什么了!”
叶长春带着阿福往后院去的时候,阿福手里仍然端着那碗药。趴在马猫儿门里打瞌睡的癞长春看见叶长春和阿福进来,立刻跑到马猫儿窗边呜呜着叫唤。叶长春往门口一站,就见他身后阿福捧着药碗进来:“马半仙,药赶快趁热喝了吧。”
马猫儿瞪了叶长春一眼:“你说喝就喝,当我傻啊,没准是毒药呢!”
叶长春打开纸扇:“你说对了,确实跟毒药有关。”
马猫儿瞪大了眼睛:“毒……毒药?”
“你进叶府的时候,我给你吃的药丸子,现在毒性发作。所以,你要是想要那条小命,就老老实实一气把这药喝了。”叶长春气定神闲的摇着扇子,“不然,到时候别怨我害你。”
马猫儿还是不信:“我是走过江湖的,别把我当傻子糊弄,哪有这么大碗喝的解药?那时候你给我吃的是药丸子,解药当然也应该是药丸子,为什么要我喝这么一大碗药?!”
叶长春摇着扇子,仍然不紧不慢的:“虽然有丸药,我为什么要给你吃呢?反正这就是解药,你爱吃就吃,不吃跟我也什么关系。”
马猫儿咬着牙,正要端药碗,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不是说让我在这里干一年吗?怎么现在就给我解药?你不会是先把这次的毒给我解了,然后再给我用另一种毒吧?”
叶长春笑着:“这汤药其实不能完全解毒,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七天一次,连续吃一年之后,方可完全除去你体内的毒药。”
马猫儿狠狠的瞪了叶长春一眼,捏住自己鼻子,端过药碗,把嘴凑上去。药刚沾着唇,她立刻摇开头,松开鼻孔狠狠出了一口气,然后又捏上鼻子凑近药碗。如是再三,终于吞下第一口药。一碗药喝下去,马猫儿眉毛眼睛已经转了好几个圈。叶长春在门口看着,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吩咐阿福:“明天的药里,多加三分清毒的黄连根。”
阿福连连应着,恭敬的冲转身要走的叶长春打个躬,回头看一眼马猫儿,立刻喊道:“哎哎马半仙!你再生气也不能用牙齿啃瓷碗啊!”
马猫儿放下汤药碗,转身握起拳头开始“砰砰”捶墙。
再次在跟马猫儿的斗争中大获全胜的叶家家主叶长春,这次一点也没有觉得开心,因为他跟知道,第一次给马猫儿吃的所谓毒药,根本只不过是有安神作用的人参养荣丸而已,是不可能让马猫儿昏过去的。马猫儿身上的毒,伤及心脉,似乎是一种很难解的奇毒,连他也没有十分把握可以解,只能用药暂时稳住那毒不令其发作。可是只不过一介江湖混混的马猫儿,怎么会中这样奇怪难解的毒?
在书房里想了一天之后,傍晚时分,他把阿福叫进书房:“收拾一下,两天之后我们北上杭州。”
喝完那碗药,马猫儿觉得自己确实好多了,第二天一早醒来,就觉得胳膊腿上的力气又回来了。可是想起未来一年,每七天就要喝一次这种药,她就觉得喉咙发干。正当她一边恶狠狠的劈着柴火一边诅咒着叶拐子叶长春的时候,阿福来通知她,后天叶长春要去杭州,马猫儿被钦点跟着去伺候。
马猫儿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去跟叶拐子说,我死也不去杭州。”
“要去就去,不去你自己去跟主子说,我只管通报。”阿福留下一句话,脚底抹油就溜走了。马猫儿张口结舌看着阿福远去的背影,恨恨的摔下斧头,往前院走去。
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叶长春一如既往的在看账本子。马猫儿心里不屑的哼道,怪不得这人一肚子阴谋诡计,原来是因为整天在这里算计来算计去的。

“禀叶大少爷,我不想去杭州。”马猫儿扭着头斜着眼,并不看叶长春。
“为什么?”
马猫儿气哼哼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去就是不去。就算你不给我解药,我也不会去,大不了死在这里!”
叶长春眯起眼睛打量他片刻:“马猫儿,你不是在杭州有仇家吧?”
马猫儿有些恼怒的转头看着他:“我一向行得正站的直,有什么仇家?”
叶长春重新垂眼去看桌上的账本:“要么就是在杭州骗了太多人,把自己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没有!你不要再乱说!”马猫儿狠狠的否认着,“只不过在杭州有我不想见的人而已!”
叶长春翻账本子的手滞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来,从第一次自己被泼了一身狗血那天开始,自己认识马猫儿也不过才一个月有余。在今天之前,叶长春并不知道马猫儿身上有自己不能解的奇毒,马猫儿在杭州有死也不想遇见的人。一向喜欢对事情有十分把握的自己,对于眼前这个张狂又倔强的假小子,其实了解的并不那么多。
这种想法顿时让叶家家主心里有些不快。他不动声色的继续看着账本,冷冷的对马猫儿说道:“我不强迫你,要么跟我去杭州,要么就离开叶府,你自己选。不过,要是离开叶家,我担保刘三宝会知道你假扮新娘逃婚的事。听说他家的打手,可不止三个那么多,而且打人都往死里打。到时候牵连到余庆和余二丫,你就不要怪到别人头上去了。”
这叫不强迫吗……
马猫儿忿忿然指着叶长春:“你不是说过要替他们摆平吗,怎么能这么不讲信用?”
叶长春终于抬起了头,温文尔雅的说道:“我就是不讲信用,你能怎么样?”
马猫儿彻底无语,咬了咬牙,转身摔门而去。站在门口听墙根的阿福,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听到书房里喊了一声:“阿福,给我滚进来!”
阿福灰溜溜的滚进书房,见叶长春把手里的账本子重重合上:“去后院把癞猫儿找来!”
眉毛倒竖的马猫儿冲会柴房拎起斧头,看事不好的癞长春立刻就要往外面跑,还没跑出门去就见一把斧头从头顶飞过,“嚓”一声劈进眼前的地面上,吓得它浑身抖的像筛糠。马猫儿一把揪住它耷拉着的耳朵:“听好了啊,从今天起,你名字叫赖皮!赖皮!记住没有!”
隔天一大清早,叶家家主叶长春,跟班阿福,以及杂役马猫儿就踏上了北上杭州的马车,同行的还有叶长春之宠物癞猫儿,马猫儿之跟班赖皮,以及赶车的马夫韩老头儿。周伯带着家里的下人在门前送行,余庆和余二丫也在,俩人看着马猫儿都红了眼圈子,尤其是余二丫,扯住马猫儿的衣袖不断的嘱咐:“猫儿哥,路上你一定要小心,也好好儿的伺候着东家,我跟哥哥等你回来!”
马猫儿看着对自己依依不舍的余庆和余二丫,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我为你们死也值了”的慷慨悲壮的感觉,直到马车开始跑了,她还从车窗里伸着手朝后挥着。偌大的马车里,阿福看着马猫儿,思索了片刻,蹭到对面的主子身边附耳说道:“主子,您说把二丫跟马猫儿撮合成一对怎么样?”
叶长春慢悠悠的闭上眼,往马车后面舒服的一靠,漫不经心的答道:“哼。”
紧赶慢赶走了一天,马车还没有走出福建。傍晚时分马车吱呀呀急溜溜往往附近的县城赶,马猫儿掀开车帘子往外看,西面金色的余晖顿时涌进马车,洒在叶长春身上脸上。闭目养神的叶长春抖了抖眼皮,听到对面百无聊赖的阿福跟马猫儿聊天:
“马猫儿,你当时真是从北边儿一路走过来的?”
“当然了,不走我还用飞的?”
“你要是真能神仙附体当然也能飞,不过你那不是骗人的嘛。”阿福挂起一张跟他主人一样讨打的笑脸,“那你吃住呢?不会一路都是用赖的骗的吧?”
马猫儿毫不脸红的搓搓鼻子:“偶尔会做几笔生意挣点钱。有时候也下河抓鱼上山逮鸡。”
阿福有些不相信的:“上山逮鸡?山上的野鸡可都是会飞的,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行吗?我看你八成是到人家庄子里逮人家养的家**?”
马猫儿懒懒的往后一靠,摸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把家里的鸡赶到山上,家鸡不久变野鸡了嘛,阿福你真不开窍。”
阿福恍然大悟:“那还是偷鸡啊……”
马猫儿忽然睁开眼睛,瞪了阿福一眼:“别跟我提‘偷鸡’两个字,是逮鸡!我逮的是野鸡!你以为把家里的鸡赶到山上容易吗?”
阿福往后缩缩脖子,又问道:“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往南边跑啊?”
马猫儿又搓了一下鼻子嘟哝着:“南边冬天不冷嘛。我听人说往南边去一直到岭南那里,冬天跟夏天一样暖和,所以我就想跑南边是想趁着夏天一直跑到最南边,就不用忍受北边冻死野鸡冻得人睡不着的冬天了。谁知道还没有走到南头就碰上你们一家子瘟神……”
两个人边扯着,马车已经进了县城。四个人没有投奔旅馆,而是直接到了叶家商号在这里的分号,吃过晚饭歇了一晚,第二天重新上路。马车轰轰隆隆颠簸了近十天,终于到了杭州近郊。
马猫儿提着自己布搭子扛着自己的竹筒棍子牵着赖皮站在马车外面,看着眼前偌大的一座宅子,忍不住向阿福叹一声:“原来这房子是你们家的啊!”她想了想,又问道:“叶家到底有多少房子啊?”
阿福翻着眼皮想了一想:“淮水以南,几乎每个州府都有叶家药材铺子的分号。至于房子嘛,这就是叶家在杭州最大的房子,城里还有一座小一些的院子。”
正说着,高门大院里走出了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迎着叶长春上去激动万分的抹着眼泪:“少主人,你可回来了,老头子可想你了!信是三天前收到的,府里已经打点好了,赶紧进去歇歇吧!”
管家李伯果真备好了晚饭和房间,后院东厢四间房,两间大的是叶长春的书房和卧房,两间小的是侍从的房间。马猫儿被安排住在南边最头那一间,跟叶长春书房相邻;阿福则住在北边最头那一间,跟叶长春卧房相邻。
吃过晚饭天已经擦黑,马猫儿就钻进屋里往床上一躺,想歇歇十天来快被颠散了的骨头架子。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的时候,就听见阿福在砸门:“马猫儿,开门!”
“门没插。”马猫儿答了一声,万分不情愿的从床上爬起来点灯,看到阿福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身后是走了十天依然神采奕奕的叶长春。
“吃药了。”阿福把碗往床边的小凳上一放,笑嘻嘻的,“路上走了快九天,算起来这药都晚了。”
马猫儿满脸怨恨的看了叶长春一眼,捏住鼻子端起碗:“想看我笑话,没门儿,我最喜欢喝汤药!”
一大碗浓浓的汤药灌下去,阿福看着干干净净的碗底愣了一下:“你怎么喝这么干净?我刚才忘了告诉你了,那药渣子我没沏干净,还想提醒你别都喝了呢。”
马猫儿差点被噎住,梗着脖子看了叶长春半天,又转头看着阿福:“以后我自己来煎药行不行?”
阿福笑着摇头:“不行,你要是知道了方子,自己跑了就坏了。”
叶长春好像没有看见马猫儿怨恨的脸,走过来伸出手:“我试试你的脉。”
马猫儿哼一声扭过头,叶长春伸出一只手已经扣住了马猫儿的脉门,挣了几下没挣开,马猫儿只好就范,只好一直翻着眼皮看着墙。叶长春号完了脉,站起来往外走:“我跟李伯打过招呼了。以后每天清晨你这院子里扫地,顺便看好赖皮和癞猫儿。杭州地面不太平,以后晚上最好关门,不然屋子里丢了什么东西,都算在你头上。”
阿福笑眯眯的跟上去,顺便替马猫儿关了门。马猫儿谈一口气,躺回床上:“唉,从劈柴变成扫地的了,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叹气完毕,她听见屋子外面阿福十分巴结的声音:
“……主子准备到哪里散步?”
“外面走走吧。”
……
房间外面一下清静了。
躺在床上的马猫儿,再喝完药之后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累了。她站起身来走到窗下推开窗户,外面一轮未满的白月嵌在清澄的天上,光芒冷冽。掰着指头算一算,自己已经在叶家做仆役做了一个多月了,也就是说,打自己被倒霉催着遇上叶拐子这个阴险狡诈毒辣无比言而无信又会做表面功夫的伪君子之后,已经被欺压了快一个半月了。
而自己离开杭州,到外面的“江湖”上飘零,也已经快两年了。
原产于杭州的混混马猫儿,在两年之后重返杭州的第一天夜晚,加上多日来所受的闷气郁结胸口,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怀情绪。她在窗下不知道立了多久,终于借着烛光从自己布搭子里面翻出一杆竹箫,走出门去。
这个叶府后院着实大。马猫儿沿着小路一直往后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了一汪不大不小的湖,湖后面一棵柳树旁边,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假山。马猫儿看看四周无人,借着月光爬到假山上,用袖口抹抹多日不用的竹箫,将它凑到唇边。
跟阿福出了府门没几步,叶长春忽然想起来明日要出去拜访世交故友,而自己还没有准备拜访需要带的礼物,于是打发阿福到自家商号里带些东西。阿福离开之后,叶长春在外面又往前走了几步,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便想回去逗逗癞猫儿,于是沿原路折回去。
未进后院,叶长春看到了坐在一刻槐树下独自静坐的李伯。
远处传来阵阵箫声,李伯似是在为这样的箫声发呆。
叶长春缓缓的走过去,在李伯身后站住:“李伯。”
李伯猛地回头,看到自己的少主人,连忙就要站起来,却被叶长春止住:“坐着吧。后面是谁在吹箫?”
“那么远的声音,许是院外的人吧。”李伯笑着,“多少年没有听过了。后院中落下过被打伤的雁,也来过偷鸡贼,就是不曾来过这样风雅的吹箫人。”
叶长春静静的站着,着浅色长袍的身影在月色之下,一片寂然。
箫声中李伯轻叹一声:“少爷,自从五年之前你离家,三年之前又住到了秀水镇,我一直以为你是不会再回来了。现在你能回来住一阵子,看见你我也能安心了。”
“李伯,姐姐可还常回来这里看看?”
李伯脸上露出些喜气:“大小姐偶尔会回来看看。我看她跟姑爷很好,至于甥少爷,已经会走会跳了,看上去跟少爷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跟姑爷倒不那么像。”
叶长春轻笑一声:“你这样说,不要被姐夫知道。”
李伯随着那箫声,又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少爷确实是长大了。”
看着李伯佝偻的身影远去,叶长春心里也有些恍然。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却似被刀剑无情的劈成几块。他一时也辨不清,到底现在的自己,是属于哪一块多些。
那时父母尚且在世,姐姐尚未出嫁,曾几何时,明月疏影之下,这院子里也有过父母合奏的悠扬箫声伴着琴声,疏朗雅致。姐姐带着自己偷喝了许多的酒,然后在这院子里的琴箫声中沉沉醉去。只是当时,自己还不知道有一日,自己会像现在这样的落寞。
他隐约想起来,自从父母十多年前去世,这个院里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过琴或者箫声了,而自己自从三年前从外面去到秀水镇之后,便也不再拨弄自己那把古琴了。
顺着箫声,叶长春边走边听着这不算是太悠扬也不算是太婉转的声音,一直走到后院深处的湖边。循着箫声看过去,看到了假山上面面的马猫儿的一瞬,觉得胸口一根细细的弦紧了一下。叶家家主不由得想道,莫非马猫儿拿针扎那个人偶的心脏了吗?
伤怀的情绪转瞬即逝。叶长春借着月光看清了站在假山顶端吹着箫的马猫儿瘦弱的身影,以及她头上那顶瘪瘪的瓜皮帽,唇边小胡子,还有稍显短陋的杂役衣裤勾勒出的暗影。最显眼的,是站在她脚边上抬头望着月亮的赖皮,不住的摇着一条杂毛尾巴。
这跟忧伤的箫声反差太大,甚至于接近诡异的形象和阵容,令叶长春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提起一口气,纵身跃上那座假山,无声的落在马猫儿身后,并且小心翼翼的避开旁边一块突出的石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很久以前年幼的自己似乎曾经在那块石头上动过什么手脚的……
站稳之后叶长春伸手轻轻拍了拍马猫儿的肩膀,然后箫声立刻停了下来。马猫儿缓缓的放下手中的箫,然后猛地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十分的惊喜:“萧二锅!”
是一个清风逐柳月光融融的夏夜,马猫儿带着喜悦讶异的眸子闪着盈盈的光,并不逊于天上偶尔闪烁的星芒,虽然那流转的惊喜的光芒,在遇到叶长春的脸之后迅速变成了凶光。从她的表情来看,这个叫“萧二锅”的人一定是她想见的人,可是这个名字却令叶长春想起了马猫儿曾经说过的,那个她不想遇见的人。叶长春很是不快的想,不管是不是同一个人,总之“萧二锅”听上去也是个混混骗子之流,真没有想到马猫儿会认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莫非是丐帮或者什么其他混混帮派里的吗?
叶家少主的反应一向无懈可击,尽管马猫儿把他当成什么“二锅三锅”之类,让他心里十分不舒服,不过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变成从容的笑:“我以为你又鬼上身,所以来看看,以免惊扰他人。既然不是就算了,不过提醒你一句,叶府里不欢迎无赖混混之类的东西,你要招魂,最好另寻个地方。”
说完之后,叶长春望着湖对面的小路纵身提气要跃过去。被失望和愤怒夹击又不会轻功的马猫儿,顺势往前跨一步,踩住身旁的一块石头,抬起手里的竹箫做剑冲叶长春颈下点去。点空之后,马猫儿忽然发现脚下的石头不对,因为石头被自己一踩之后竟然直接就往下落,顺带着马猫儿也就随着石头“扑通”一声落进了湖里。
赖皮仍然站在假山顶上,对着湖里的主人发出一声焦急的呼唤:“呜——”
叶长春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十多年之前在假山上布下的,用来对付自己姐姐的陷阱,今天竟然让马猫儿中了招。他看着在湖里扑腾了半天终于拄着竹箫爬上岸的马猫儿一眼,拿出袖里的扇子摇了摇,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满身泥水的马猫儿一遍,欣慰的点点头:“原来今天上身的是水鬼。”
马猫儿抹着脸上的泥,看看叶长春,又看看湖里,恶狠狠的吐出一句话:“你赔我的鞋!”
叶长春顺着她的目光看看湖里。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只黑色的鞋子正打着旋儿缓缓的沉入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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