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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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做完了主子吩咐的事匆匆忙忙赶回叶府后院的时候,发现西厢两间房还亮着灯;南边儿一间是马猫儿的屋子,里面传出霹雳哗啦的声音,好像在砸什么东西,间或传出赖皮“啊呜啊呜”的惨叫声。隔壁叶长春书房里则只有幢幢的灯影与阵阵的蛙鸣。阿福敲敲门走进去,发现叶长春坐在灯后面,正怡然自得的喝着茶,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逗着面前的癞猫儿。
阿福抹一把头上的汗,恭敬的向主子禀报:“礼已经备好了,两对老参,两包上好燕窝,李伯还特意帮主子为甥少爷备了一件玉锁和两柄金如意作为见面礼,主子看够不够分量?”
“很好。”叶长春放下茶碗,手指头翻弄着锦盒的盖子,“明天一早备好马车,你跟我去连府走一趟。”
“是。”阿福答应着,抬头见自己主子沉吟了片刻,又想起什么的样子:
“对了,明天跟我到叶府之后,你先走一步,去帮我出去打听一个人。”
“主子吩咐。”
“一个叫萧二锅的。”
阿福恭敬的垂首等着下文,却半天没有听到,愣了一愣,抬起头来干笑着:“只知道叫萧二锅吗,主子太高看小的了。”
“哦。”叶长春想了片刻,又加一句:“大概也是个混混。好像有夜里在人背后拍人肩膀的习惯。”
我的主子啊,你这不是让我去找个鬼吧?阿福低下头翻翻眼皮在心里想着,有些难为的抬起头来笑道:“……如果是个混混,是跟马猫儿有关吧?主子,依小的看,主子要想打听马猫儿什么事,还不如让小的听墙根呢,马猫儿啊,他就喜欢自己个儿在房间里自言自语的……”
“她要是知道就好了。”叶长春垂着眼睫,心不在焉的敲敲桌沿,“看她那糊涂样儿,连自己中了毒都不知道。再说,问她她未必会说实话。”
“是。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记得这府里,李伯一向让早早就打扫院子的是吧?”
“李伯好像是立过这个规矩。主子问这个干什么?”阿福正疑惑着,忽然想起什么,“主子是担心,明儿早上马猫儿不能按时起来干活是吧?”
叶长春嘴角上勾着一抹笑:“明天你去给她立立规矩,顺便帮我在跟她算一笔帐。哦,对了,顺便给她带一双新鞋去,她今天好像把鞋子丢到湖里一只。”
阿福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心里明白了马猫儿气急败坏砸东西的原因,敢情,是又被自己主子算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赖皮正趴在门口睡觉呢,就觉得尾巴被谁踩了一脚,它啊呜叫着跳起来,看到了一脸不怀好意的阿福正在自己主人门口探头探脑,心里知道自己主人恐怕又要被整,于是转过身灰溜溜的跑开,想到远处去躲开是非,继续睡个回笼觉。
马猫儿就没有这么好命了。梦里自己拿着一把柴刀砍叶长春砍得正欢呢,就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伴着一个讨好兼威吓的声音:“马半仙,赶紧起床扫院子了,不然李伯可不像咱们主子那么好说话!”
不舍得如此难得好梦被打断的马猫儿用被单一蒙头想接着睡,谁知阿福拍起门来完全不顾那是自家的门,等马猫儿受不了噪杂,爬起来穿好衣服贴好胡子簪好头发戴好瓜皮帽拖拉着一只鞋赶去开门的时候,门板几乎已经快被阿福拍烂了。一拉开门,就看见阿福那张晦气的笑脸贴在门口:“马半仙,起这么早辛苦了。不过这府里李伯规矩大,所以主子让我来提醒你早点起来,别坏了规矩。”
马猫儿“哼”一声,敞开门往外走,却见阿福在门口站着不动。她预感不妙的站住脚:
“又怎么了,还有事?”
“呃,”阿福一辆脸上几乎要化出**,“主子还吩咐小的帮他算一笔账。”
边说着阿福已经钻进了马猫儿屋子里转了一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套纸笔,边念边写:
“……纱帐一副二百文;椅子一张一两银子;茶壶茶碗各一只五百文;墙面被砸凹了一片,墙上白灰掉下一片,修理费共计一两。”
说着阿福笑嘻嘻放下笔,从怀里掏出一双新鞋:“加上昨晚上,假山石踩掉一块一两;湖里鱼虾无数受惊,赔偿算是一两;鞋子掉进湖里玷污了湖水,算是一两;新鞋一双一两。主子说了,不愿意跟你精打细算,省掉零头,共计六两银子,这些都要记在账上,日后总算。”
马猫儿一跺脚跳起来,胳膊挥的老高:“你干脆把我卖了算了!小爷我不这这里受气了——”
阿福一脸善意的劝她:“哎~,马半仙,不要恼嘛,主子特意吩咐过,你要是气出什么毛病,他是不会出汤药钱的。所以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多吃几碗饭,养好身子才有力气和主子斗哇!”
马猫儿“哐”的摔上门绝尘而去。
后面阿福凑近了门框看看,又掏出了笔拿舌头舔舔笔尖写起来:“……门上震破一块绵白窗户纸,算二百文。嘿,已经凑足七两了。”
门口起大早的李伯正在院子里看着厨房买来的菜,就见自己少主带回来的小杂役已经开始扫院子了。扛着扫帚的马猫儿不像是在扫地,倒像是在刮地皮。不愧是把叶长春调教到大的李伯,看着马猫儿满意的笑笑:“不错,这孩子,省的我再请人除这院子里的草了。”
扫完院子站在门口喘气的马猫儿看着叶长春和跟班阿福上了一辆马车,马车迎着耀眼的阳光往杭州城里驶去。她狠狠的白了那马车一眼,咒一句“摔死你们”之后扭头往院子里去,结果看到笑眯眯看着自己的管家李伯。
这老头好像对自己很有好感的样子……
马猫儿心里嘀咕了一句,装出老老实实的模样跟李伯打个招呼:“李伯,早。”
“早,小伙子,挺能干啊。”李伯又把马猫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过,我看你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呢?”
“哪能啊李伯,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您。”马猫儿心虚的笑着溜进院子,“我先去吃早饭……”
连家也是杭州本地赫赫有名的人家,现任家主连古今曾经是江湖上叱诧风云的人物,不过早已退出江湖不问世事,如今经营的是木材生意,家中长子连玉轩,已经是生意场上一把好手。
可是叶长春想到连玉轩的时候,却有几分惑然,坐在马车上,就不由自主的跟阿福说道:
“我倒是很奇怪,姐姐那样的人,怎么能被连家大哥那样的人折服。”
阿福笑笑:“姑爷虽柔却韧,或许是以柔克刚吧,就像您对付马猫儿那样。”
话一出口,阿福立即意识到自己是失言了,马猫儿一个仆役下人,怎么能拿来跟自己大小姐比?于是连忙认错:“小的多嘴说错话了。”
叶长春掀起帘子看看马车外面,漫不经心的摆了一下手:“这几年越发把你惯的没样了。”
马车进了杭州城,连府大门已经在望。
连古今虽然上了年纪,可是身子骨还很硬朗,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风范。叶长春进了前厅,就命阿福捧上礼品,寒暄之后,两人落座,叶长春问候了连古今的身体,同连古今讲了些南边的事,谈了谈生意上的事,又问道:
“连大哥是出去做生意了吧,今日不在?”
连古今拈着胡子,笑得自得:“他在后院呢。长春,你今日来的恰巧,昨日大夫刚来,你姐姐又有身孕了。刚才通报你来了,你姐姐本来要跑出来见你的,被你姐夫挡住了,你快去后院瞧瞧吧。”
叶家与连家是世交,且两家本来是江湖交情,并不讲太多世俗虚礼,叶长春应着,随小厮来到后院。连家做的是木材砖头一类的生意,府里自然是应有尽有,亭台水榭,精致巧妙又赏心悦目。
叶长青同连玉轩住在连府一所独院,还未进去,叶长春已经听到里面叶长青喧闹之声:
“哎呀,又不是第一次,怕什么?五年未见长春那死小子了,我先去看看!”
房门“吱呀”打开,里面走出眉飞色舞的叶长青和长身玉立的连玉轩,两人都看见了院门处的叶长春,一时有些惊喜,叶长青一把甩开身后的连玉轩走到院门,对着叶长春就拍了一掌:“你这混小子,五年都不来看看我!”
笑着说完,泪水已经滚落。连玉轩从后面赶上来扶住自家娘子给她拭泪:“长春都来了,见也见到了,你们回房去坐着吧。”
边说着三人进了院子。抹干净眼泪的叶长青完全没有嫁为人妇的贤淑模样,对着叶长春兜头大骂一顿。叶长春本来指望连玉轩能帮自己的,可是看到怡然自得坐在一旁充耳不闻的连玉轩,那张白净的脸上分明只写着两个字:活该。
救了自己一命的是连家老二连玉榭。叶长春几乎要被自己姐姐唾沫星子淹死的时候,院外传来一声高呼:“叶大哥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屋门已经跨进一个修长黝黑的少年,玄色头巾深蓝缎袍,眉眼飞扬含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了。
自己不也不是当年的叶长春了吗?
叶长春微微一笑。
多少少年时候的事涌上心头。小了自己三岁的连玉榭,从小就老是跟叶长青一伙跟自己过不去。叶长春仔细打量了一下,看到了连玉榭额角上一块几乎看不出的疤痕。
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记仇的人?
不过仇人见面总是分外眼红的,行过礼,连玉榭似乎有些失望的打量着叶长春,批评的毫不见外:“近十年不见,叶大哥的老成模样,怎么倒是越来越像我大哥了。”
叶长春暗地里咬咬牙,笑着站起身来:“多谢玉榭兄弟夸奖。”
叶长青也跟着打量着叶长春,然后笑着摇摇头:“这么会说话,都会拐着弯子夸我相公了。我倒觉得,他比五年之前是更像个人了。”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外面丫鬟的喊声:“小少爷小心!”
喊声未落,门口跌跌撞撞跑进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一进门就扑向叶长青,半道被连玉轩一把拉住,推到叶长春面前:“叫舅舅。”
三岁的连海潮冲叶长春一笑,脸上露出一个笑笑的酒涡:“舅舅!”
捧了许久的见面礼终于要送出去了。叶长春拿过玉锁和金如意在连家长孙,自己的大外甥面前晃了晃:“要哪个?”
连海潮看了一眼,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自己父亲和母亲诡异的笑脸中拉过叶长春的衣襟擦擦自己的鼻涕之后,笑嘻嘻的回答道:“都要!”
叶长春看看自己衣襟上一滩鼻涕水,心里忽然想起李伯说过这小子像自己的话,当时自己还高兴了一下,看来确实是高兴的太早了。
在连府用过一顿鸡飞狗跳的午膳,已经是下午。连玉轩送叶长春出来,两个人沿着连府幽静的后院小路往外面走。远处水榭上飘着淡淡的云纱,里面摆着一张瑶琴。连玉轩看看空空的水榭,对叶长春笑道:“若是早来一会,倒是可以见到我家表妹。她在这里住了几天,那琴就是为她摆上的,正巧今日出去到庙里上香。”
“哦。”叶长春应一声,顿了一顿,又答道:“大概是没有缘分。”
连玉轩愣了一愣,笑着摇摇头:“跟聪明人说话,真是不用费周章。不过我们兄弟之间,是不需要这样的吧?其实前几天老爷子还提你来着,说你今年已经二十有三,既已立业,也该成家了。”
叶长春仍是笑笑,没有多话。
寂静中,两人的脚步声有些顿时有些突兀。
连玉轩看着西边渐渐堆起的淡淡霞光,似是不经意一般说道:“长春,这些年你姐姐一直很挂念你,尤其是你在外面的那三年。”
叶长春停住了脚步,看着小路那边一池水,水面上浮着些红鲤鱼,来来回回游着,十分悠闲自在,他背着光的脸上,仍是沉静如水。连玉轩看着他叹一口气,重新向小路上迈步:“事情既然已经都过去,又何苦一直记着呢?”
叶长春仍然站在池边,望着一池的游鱼,似是在同连玉轩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我也本以为该如此。可是从外面回来这两年,越发觉得日子没什么意思。就像这鱼,整日游来游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已经走出几步的连玉轩听到这话,不由得摇摇头:“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伯父伯母过世后那几年,你已经把自己逼得太寂寞。也不要老把自己闷在生意里,找点别的事情来做,自然会好些。”
叶长春忽然从鱼池边转过头,看着连玉轩:“连大哥,你年长一些,该听说过‘蚀心散’这种毒吧?”
连玉轩怔了一下:“你是说,红莲教的‘蚀心散’?!”
叶长春点点头。
连玉轩脸上忽然变色:“是找你的?”
叶长春沉吟着:“两年来我住在秀水镇,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出现。可是最近我给一个人把脉,觉得那症状很像是中了传闻中的‘蚀心散’。虽然可能性不大,我还是有些担心是冲我来的。因为知道他在杭州长大,而能帮得上我忙的又只有你,所以才亲自赶过来问清楚。”
连玉轩盯着叶长春看了片刻,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道:“那人是谁?”
“是一个江湖混混,因意外留在府中。”
“为什么没有打发了他呢?”
叶长春摇摇头:“看不出是什么时候中的毒。而且,既然已经收留了他,是叶府的人了,我就该担当他的性命。”
“只是这么简单?”
“虽然是个混混,却也不坏。”叶长春看向鱼池,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死了可惜。”
连玉轩没有继续追问,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我虽然听说过蚀心散,却不是那么了解。这样吧,连家管家一辈还有几个老江湖,我问问,改天到叶府的时候告诉你,怎么样?”
叶长春抱拳一笑:“那就多谢连大哥了。”
两人出来连府,看见叶家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叶长春道别后上了车,掀开帘子道别,却听见连玉轩在外面犹豫的声音:“红莲教除了‘蚀心散’这种毒药,还有一种专门帮助练功的‘护心丹’,你应该是知道的吧?两者药性相近,药效却相反。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可能是来刺探你的底细的?”
叶长春掀着帘子的手停滞了一下,看看远处,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知道了,连大哥,我会小心。”
回到近郊叶府,刚好是黄昏,漫天姹紫嫣红的轻霞淡烟弥漫,一进叶府便觉得清静的小院较平时辉煌许多。叶长春走在前院里,看着路边笼着暮霭的垂柳,快到后院的时候,不知怎么想起来那天走进后院的时候,就是这里听到马猫儿吹的箫声。
他忽然很想再听听那天晚上那样的箫声。
前后院之间由一个拱形月洞门隔开,叶长春背着手缓步走近了月洞门,却听到门里传来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
“……哈哈,真好笑!李伯,你再讲点那时候的事吧,啊?”
“还要讲?马猫儿,我看你是不是特别敬仰咱们家少爷啊?说来也是,少爷聪敏善断,自小就被人称道啊……”
“……呃,李伯,别夸了,接着说,接着说吧。”
“说……呃,有一件事,少爷小时候跟大小姐总是吵个不停。我记得啊,少爷曾经在后院假山上布陷阱,把那些石头弄弄松了,然后骗大小姐在上面走,结果大小姐有一次从上面踩空了一块石头掉进湖里,还丢了一只鞋,哈哈,她追着少爷打了几天,幸亏后来连家大少爷来劝,两人才讲和……”
叶长春轻笑一声,走进月洞门,看到一老一少坐在门后的石凳上。马猫儿手正抚着赖皮背上的毛,听到这里手一紧,竟然从赖皮身上揪下一撮毛来,狠狠掷在地上。
赖皮呼呼惨叫着跑开,李伯见状有些惊讶:“马猫儿,你这是干什么?”
“哦,……啊,李伯,我看赖皮老吐舌头,这么热的天,揪揪它的毛,让它凉快凉快……”
李伯摇摇头就要开口教训她,却看到了门外走进来的叶长春,连忙满脸含笑站起来迎上去:
“少爷回来了,用过晚饭没有?”
“还没有,”叶长春笑着答完,余光看见了点头弓腰想偷溜的马猫儿,“马猫儿,你要去干什么?”

“我……我想起来癞猫儿也还没有吃晚饭,想去喂喂它……”
“不必了,我还有事要问你。”
李伯笑着往前院去:“本以为少爷这么晚没有回来,会在连府用晚饭。我这就让他们准备去。”
马猫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回过身,抱着手斜睨着叶长春:“又想怎么样啊。反正也欠了几百两了,我才不在乎再欠几两。我只求啊,叶大少爷发发慈悲,在整死我之前先把我的毒给解了。”
叶长春眯眯笑着,坐在石凳上摇起扇子:“马半仙,我何曾整过你呢,我做事情。一向是讲情理的,跟你的帐,也算的明明白白。如有不服,你可以提出来。”
“对对对,我是知道的,”话音刚落,就见月东门外探进一个脑袋,是刚从外面回来的阿福,笑嘻嘻的拍着主子的马屁,“主子一向宅心仁厚,不然怎么会收留癞猫儿赖皮和马猫儿这些流浪狗流浪猫的,我知道主子一向是最有爱心的。”
叶长春笑看看肝肠寸断又无话可说的马猫儿:“你刚才是不是想跟李伯打听我的短处,马半仙?”
阿福立刻接上一句:“马猫儿你死了这心吧,我们主子可是没有什么短处,也不像某人,吃药都怕苦。”
马猫儿被这主仆两个人噎得直翻白眼。从开始到现在,李伯一直在夸奖叶长春,根本也没有提到叶长春有什么弱点之类。想到这里,她在心里叹口气,难道天要绝我吗,遇上这么个里头坏透了,外头却又面面俱到的伪君子?
打打闹闹又几天过去,唯一的不同是到了第五天的早晨,阿福遵照主子吩咐又去骚扰马猫儿睡觉时,发现他正好打开门,从里面扔出一只盛着狗食的碗,一直守在门外的赖皮一个饿虎扑食冲上去,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阿福揉揉眼睛,看看赖皮又看看精神抖擞的马猫儿:“你……你起来了?”
“起来了。”马猫儿没好气的扛着扫帚往外大步走,身后阿福一路跟上去,谄媚的笑着:
“怎么今天自己就起来这么早呢?”
马猫儿晃晃扫帚朝身后指指:“赖皮啊。我决定从昨天开始不再喂它吃晚饭了,这样它大清早饿醒了,就会来挠我的门,把我叫醒。以后不劳你大驾来催我起床了。”
阿福愣住,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正舔着饭盆的赖皮,同情的摇摇头:“作孽啊。”
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家主子为了整到马猫儿,害惨了多少无辜的生灵啊。唉,都是当年那一盆狗血惹的祸啊。
不过话说起来,那盆狗血虽然是马猫儿泼的,却是赖皮脖子上淌出来的呢……
扫完院子又扫门前大路的马猫儿,抬手遮个凉棚看了看天。已经阴了两天,今天又是阴天。路上静静的没有风,稍有些闷热。她无精打采的扛着扫帚就要回去,却看见一辆马车跟着几匹马走近,马上一个神采飞扬的黝黑少年,还未走近大门就冲马猫儿喊:“你!去跟你家少爷说,就说连家大少爷大少奶奶二少爷表小姐和甥少爷到了,赶紧来迎接!”
马猫儿正愣着,就见马车里探出一张俊俏的女子面孔,冲少年教训起来:“连玉榭,你哥怎么教你的?在外面不许张狂无礼,要端出大家少爷的风度来,何况是在我家门口!再者,下次报的时候,要先报表小姐,再报你自己,记住了?你以为你算老几啊,能盖过竹心妹妹去吗?”
马猫儿看见那个叫连玉榭的少年被教训了几句,立刻垮下脸,一脸哀怨的又冲自己喊起来:“嗨,说你呢,看什么看,还不快去通报!”
马猫儿翻翻眼皮,拖着扫帚往院子里去,心想不光叶长春不正常,交的朋友也不正常。往里走没几步,正迎上听到声音赶出来的李伯,一脸兴奋的拉住自己衣袖:“快快,去告诉少爷,客人来了!”
马猫儿找了半天才找着在湖边调息吐纳的叶长春。她远远的瞄见叶长春打完一套刚柔并济的拳法,心里有些绝望的想,看来要论功夫,自己在叶长春手下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叶长春早就看见了站在湖边往这边走的马猫儿,似乎是有事找自己,他提了一口气,用轻功轻松的跃到了湖对面。
马猫儿垮着脸,跑到湖对面……
叶长春又跃回来……
马猫儿又跑回来……
叶长春又跃过去……
浑身大汗的马猫儿不跑了,站在湖这边鼓足了力气喊道:“连家一家子都来了!李伯要我通报叶大少爷!”喊完转身就走。
叶长春在湖那边看到鼓着腮帮子气哼哼走远的马猫儿,轻轻掸一掸衣袖,微笑着提步往外走。看来托马猫儿的福,他一大早就有了个好心情。
往日里清静的叶府,今日热闹的有些鸡飞狗跳。马猫儿蹲在后院门口搂着赖皮,心情有些郁闷的想起了自称永远不想再见的萧二锅。就连叶拐子这种人也又几个狐朋狗友,自己回到故居杭州却仍然孤身一人,而且还要备受叶拐子的摧残凌辱。她抓住赖皮,一边一根一根拔着它尾巴上的毛,一边嘟嘟囔囔的骂着:“死拐子!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喝你的血!……”
她拔得如此专心致志,以至于身后有人走近都没有觉察。
连玉榭看着这个小杂役蹲在地上抱着一条癞皮狗专心的跟它说话,而那条狗竟然在不住的哆嗦,心里就有了些许惊奇。他知道叶长春以前也不怎么喜欢养些猫啊狗的,没想到现在家里却养了一条狗,而且还是一条看上去又黄又瘦的癞皮狗,于是一边在心里嘲笑叶长春的品味,一边轻轻走到马猫儿身后站住脚。
等马猫儿抬起头来,连玉榭先是惊奇了一下,一个杂役怎么会长了这样秀气的眉和清湛的眼,却又长了那么两撇煞风景的小胡子。不过看到了胡子,他随即想起刚才院门口那一茬事:“哦~是你!刚才在门口冲我翻了个白眼的就是你吧?!”
马猫儿有些惊讶,自己不过翻了区区一个白眼,这个人怎么还记的这么清楚,看来不是一般的好记仇啊!这种人,果然是跟叶拐子一路货色的!当时自己不过泼了他一身狗血,他却把自己打压到这种地步。想到这里,她有些不屑的对连玉榭“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唤着赖皮就走:“赖皮!走!”
连玉榭当然不知道那条狗的名字就叫赖皮,他愤怒的纵身过去,用扇子挡住马猫儿的路:“慢着!你这小子好无礼!冲我翻白眼也就罢了,我大人大量不追究,现在还无事生非骂我赖皮!今天我就替你主人好好教训你!”
马猫儿无奈的又翻个白眼,指指身边的赖皮:“这位少爷,你搞错了,我不是叫你赖皮,我是在叫这条狗。”
从未吃过亏的连家二少连玉榭头上燃起熊熊火焰:“无法无天了!你竟然拐弯抹角骂我是狗!张口损人!简直跟叶长春那小子是一路货色!”
不说还好,一说马猫儿也来了火。说什么不好,说自己跟叶拐子是一路货色!
两个人立即暄拳撸袖,掐了起来……
正在跟自己小叔叔玩捉迷藏的连海潮,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己小叔叔来找自己,于是只好从藏的地方跑出来去找叔叔,结果一进后院门就看见叔叔跟一个穿着一身破烂的少年拳对拳脚对脚正干着架。精明的连海潮没有上去拉架,而是溜出几步往前厅里叫大人:
“不好了!爹!娘!舅舅!姑姑!叔叔跟丐帮的人打起来来了!”
多亏了连玉榭平时老喜欢给自己侄子讲述一些不着边际的江湖故事,一场扑通的掐架,在连海潮嘴里变成了江湖帮派的争斗。如临大敌的一家人跟着连海潮来到后院的时候,人高马大而且功夫好过马猫儿不止一点的连玉榭已经将马猫儿摁到地上,正得意的审讯着:“哼,说!你下次还敢不敢骂我!”
叶长春看到这一幕顿时有些怒气冲头,上前一把拉开连玉榭,冷冷瞪着趴在地上的马猫儿:“没有规矩!回房去!阿福,你去看着他,今天不许出房门一步!”
阿福应了一声,忙颠颠的跑上去拉起马猫儿往回走,心里有些诧异不解:今天这是怎么了,自己主子看到马猫儿吃亏出丑,应该很高兴才对啊,怎么倒生起气来了呢……
一家人各怀心事的走回前厅。叶长春想起马猫儿愤恨的看向自己时眼角上一块明显的淤青,心疼的想,这下又要赔进一瓶名贵的化瘀膏;连玉榭则是因为教训人还没有教训过瘾,那个嚣张的杂役也还没有俯首认错,所以算计着什么时候再去教训他;跌脚顿足的叶长青则观察着丈夫家的表妹江竹心的表情,唯恐这个温柔婉转的美人因为看到叶家这样混乱的一幕,而对嫁入叶家产生畏惧感。
幸好温柔的江竹心好像并没有介意。叶长青笑着向她解释着这只是一个意外,并非是叶长春治家不严的时候,江竹心笑笑,看了叶长春一眼:
“叶大哥宽厚大度,所以才不跟下人计较这些小事。”
叶长春听完了客气的笑笑,不由自主在心里想,如果马猫儿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吐血的……
在前厅里扯了半天,真相终于大白了。
连玉榭气哼哼的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
“所以说嘛,这次绝对不是我生事,是那个小杂役太嚣张,明目张胆的骂我赖皮,还指桑骂槐的侮辱我是狗!你们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连玉轩心不在焉的看看忍俊不禁的叶长春:“长春,这里面该有什么误会吧?”
叶长春轻轻曲起食指抹抹唇角,掩住一抹笑意答道:“确实是误会。玉榭,那条狗的名字确实是叫赖皮,千真万确。”
连玉榭惊讶的瞪大了眼,喃喃道:“我不信,你包庇下人……”
叶长春无所谓的端起茶碗喝口茶:“我又不是小孩子,拿这个骗你有什么意思。不信你可以问问李伯,他总不会骗你吧?”
“难道我真的冤枉他了……”连玉榭嘀咕着,仍然不服气的争辩,“可是他确实对我翻白眼来着,还翻了两次,这也很过分。”
叶长青抬头,熟练的对连玉榭翻个白眼:“我说老二,你自己说说,我们自家的下人,有几个看见你不翻白眼的?难道你还没有习惯被人翻白眼?!”
吃过午饭不久,连玉轩因为担心妻子太过劳累,所以决定带着家人早些回去。江竹心和丫鬟扶着叶长青上了马车,连玉轩把挂在叶长春身上不松手的连海潮拉下来扔给连玉榭,然后吩咐叔侄两个去牵马。叶长春知道连玉轩有话说,于是两人沿着前院东边小路往院门去。
“我已经问过了,”连玉轩边走着,“红莲教的护心丹,是一定要内功深厚的人才能服用,常人若服用,根本无法消受。”
叶长春站住脚。
连玉轩也站定了,回头看看叶长春,慢慢将他心里所想说出来:“所以这样说来,如果那人心脉受制,又不是因为服用了护心丹,就很有可能是中了蚀心散。”
院里蝉鸣忽然令人觉得聒噪,沉默持续了片刻,叶长春问道:“有没有听说过什么解毒的办法?”
连玉轩摇摇头:“几个老前辈说了,蚀心散是慢毒,当年中了红莲教蚀心散的人,都没有拿到过解药,就算用药养着,暂时制住毒性,最长的不过撑了一年。”
叶长春仍然是背着光站在对面。午后的阳光明亮耀眼,连玉轩反而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轻轻抬了头,看着头顶一片柳荫,声音低低的:“莫非真是冲我来的吗?”
连玉轩走近,拍拍他的肩膀:“别把什么事都扛在自己身上,那三年你在外,并没有招惹过红莲教的人,他们怎么会找上你?我听几个前辈说了,红莲教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近二十年,而且从来也不会受别人指使挑拨。再说,你也不过是从书上看过这种毒,并不能确定真的就是。”
叶长春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走吧,我送你出去,姐姐他们该等急了。”
送走连家一家子,叶长春穿过前院来到后院。在东厢房前站了片刻,听到南边屋子里寂然无声。他回书房取了一瓶药,又折回去,敲敲房门,听到马猫儿在里面闷声喊道:
“阿福你少来烦我!小爷我不稀罕!有空还是去拍叶拐子马屁吧!”
叶长春一把推开门走进去,看到用被单裹着头趴在床上的马猫儿,可怜楚楚在床脚窝着的赖皮,看见叶长春进来,立刻跳起来贴着墙根窜出门去。
叶长春走近了,好气又好笑的拍拍床头的栏杆:“起来,马猫儿。上药。”
“去你的吧,我才不稀……嗯?”被单揭开一条缝,露出马猫儿乌青的一只眼,她看到来的竟然是叶长春,艰难的对叶长春翻个白眼,又蒙住头,“叶大少爷大驾光临,马猫儿有失远迎。可惜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心里有什么不爽,还请叶大少爷改天再来整我,饶过我这一次。不然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叶长春不再开口,把药瓶子随手往桌上一放,拉住那条被单一把掀起来扔到地上:“被打肿的是你的脸,不是我的,别让我费力气说第二遍,我没有这么多闲暇时间陪你浪费。”
马猫儿瞪着一只乌青将要肿起来的眼,忍着唇角上一片淤血的疼,歪着嘴冷笑一声,从床上爬坐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的真面目,何必跟我假惺惺装好人!哼,有钱人了不起?凭什么没道理揪住人就打架?难道下人老老实实被当主子的打一顿就是守规矩?我不服气!”
叶长春听完这话愣了一下,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马猫儿不守规矩。可是他说的不守规矩,只是觉得马猫儿一个女孩家被摁在地上跟人掐架,实在是太不像话,并没有说她作为下人跟连玉榭打架不守规矩的意思。他也懒得解释,何况也不能跟马猫儿说自己知道她是女子的事,只是面无表情的在旁边水盆里洗干净了手,拿起药膏走近床边命道:“过来。”
马猫儿往墙边蹭蹭:“警告你别碰我啊,我会咬人的!”
叶长春冷下声音:“过来,别让我动手。”
马猫儿绝望的用手捂住伤处大声喊着:“别啊!别!我自己抹!一碰着很疼啊!你要是故意使劲戳我今天就完了!你今天放过我吧!否则叶大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边喊着,叶长春已经小心翼翼的用左手扯开她护着脸的双手,右手蘸了药膏往马猫儿脸上凑,马猫儿闭紧着眼睛抿紧了嘴,长长的眼睫毛颤了几颤,发现叶长春没有动作,于是睁开那只没有挨打的眼睛,看到叶长春微皱着的眉头。他细细打量着马猫儿的脸,问道:
“你哭过了?”
那张沾了灰尘的脸上确实有流过泪的痕迹,歪歪扭扭几道,连着被手摸过的痕迹,脸上的灰尘糊成一片。马猫儿顿时觉得丢了面子,要扭头却被叶长春掰住了下巴,一边把手上的药膏往她眼上抹,一边冷嘲热讽:“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叶某今日何其荣幸,竟然看到脸皮厚比城墙的马半仙被人打哭了。”
马猫儿难得的没有回骂,一来她确实哭了,没得理可争;二来她脸上确实很疼,而药膏抹到脸上凉丝丝的,一下舒服了很多。叶长春这次也出人意料,奇迹般的没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手指轻轻擦着她的伤处,把药均匀的涂抹开。
屋子里很安静,院子里聒噪的蝉鸣清晰的传进屋子里,叶长春很专心也很小心的往马猫儿脸上涂着药膏,马猫儿甚至可以听到他近在耳边的淡淡的呼吸,于是慢慢的她开始觉得心里好像有些不自在,脸上似乎也有些烫……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这种不舒服不自在的心理状态,她没话找话的拾起刚才的话茬,说道:
“是刚才地上的沙子进了眼了,所以才流了眼泪,不是疼的。这么点伤算什么,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马小爷我什么阵势没见过……”
叶家家主看也没看她,抹了点药又涂在她唇角,将药膏小心的晕开,在唇角挑起一抹冷笑,漫不经心的打断她的话:“不是我小心,是你的脸太脏,我有点担心,弄脏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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