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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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能让马猫儿好奇的地方恐怕并不多,除了叶长春的书房,大概就是这里了。
此时马猫儿身上换了一件平绸白衫青丝马褂,摇着扇子大摇大摆的跟着连玉榭进了怡红院的大门。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见一群大大小小的姑娘扯着帕子拥上来:“两位小爷头一次来吧?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马猫儿有些委顿的看看连玉榭,却发现连玉榭也是一脸惶恐的样子。如果连玉榭的脸不是那么黑的话,马猫儿大概还会发现他的脸其实已经红了。虽然他拍着胸脯跟马猫儿保证这里绝对好玩,可是他其实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不然也不会两只手紧紧拉着马猫儿的袖子了……
看来自己只能自力更生,发现这一点的马猫儿好不容易从脂粉堆里钻出来,随便点了两个姑娘:“你!还有你!跟我们到上面去!”
说完她一摇手臂想打开扇子,却有些心疼的发现,新买的纸扇子已经被挤烂了,原本她妄图体验一下叶长春胸有成竹摇着扇子整人的感觉,看来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既然已经指定了人,几个其他的姑娘都有些扫兴的散开,还有一个不甘心的走上前来用手掐了马猫儿的脸一把:“这小哥,看着倒是嫩的很!”连玉榭狼狈的整着衣衫走过来,还不住跟马猫儿抱怨:“这是什么味儿!呛得鼻子难受!”
四个人笑笑嘻嘻走到二楼一件临街的包间。酒席早已经摆好,马猫儿受不了她身边那个看上去不大的女孩子老是把一双手往她身上摸,于是让两个姑娘坐到对面去弹琴唱曲儿。外面不时传来男男女女调笑的声音,马猫儿有些郁闷的拉过连玉榭:“也没什么好玩的啊。”
连玉榭拿手帕擦着满头的汗,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气:“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来过。你以前当无赖的时候也没有来过吗?”
“倒是想过,”马猫儿低声嘀咕着,“有一次还没有走到门口就被萧二锅抓住打了个半死,以后就不敢了。”
连玉榭怔了一下,转过头来:“萧二锅?萧二锅是谁?”
马猫儿黑着脸:“他是我对头,打人都是往死里打的。”
连玉榭抬头看看对面两个女人,嘀咕着:“你怎么这么多厉害的对头……”
马猫儿抢过连玉榭手里的扇子,一边摇着一边走近窗口透气:“我也觉得自己怎么一直这么倒霉……”
窗口对着远处一条小巷子,一个熟悉的从巷身影子那头走出去,马猫儿愣了一下,再看了一眼,转身就往门外跑,边跑边向连玉榭喊一声:“我去找个人!你在这里等会我啊!”
于是连玉榭开始等……
刚开始听那两个姑娘唱曲还觉得有点意思,后来有些饿了,马猫儿还没有回来,他就开始一个人吃桌上的饭菜,边吃边等。两个姑娘见他一直在吃饭,只好一直唱曲儿,唱的声嘶力竭的时候,门被一脚踹开,满脸冰霜的叶长春走了进来,环视一周,目光定在连玉榭脸上:“马猫儿呢?”
连玉榭嘴里的筷子啪啦啦掉到地上,含着一块鸡腿的嘴巴就那么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想,刚才明明是马猫儿出去,怎么这会叶长春进来了呢?莫非两个人串通好了耍自己?
两个姑娘放下弦子,想要走上去拉扯叶长春:“好俊雅的公子……”
还没有走近身,叶长春转头,目光淡淡扫过去,其中一个姑娘看到他的目光,手中的弦子立时“啪啦”摔到地上。
“出去。”他低声命了一声,两个姑娘立刻夺门而出。
连玉榭带着崇拜万分的神情看看叶长春:“叶大哥,你真厉害!刚才我冲她们喊了半天都不管用。”
“玉榭,贪玩也该有个限度,”叶长春抬起一只手掸掸袖子,眯起的眼睛目光犀利不减,“你在这里玩,不怕被连伯父知道?”
连玉榭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现在被叶长春知道,就意味着他爹也会知道。连玉榭再贪玩也知道,怡红院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一旦被他爹知道他来这里,就不是皮肉之苦那么简单了,而是能不能从他爹的铁掌下活下来的问题了。
他头上冒出一抹冷汗,只好抱着在绝望中拼死挣扎的心情拉拢叶长春:“叶大哥,你也应该也没来过这地方吧?干脆一起在这里听听她们唱曲吧……”
叶长春仍是一脸冰霜的打断他:“马猫儿呢?”
连玉榭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下头:“出去了,说要找个人,一会回来。我这不就是在等她呢吗,要不早走了,还在这里等着你来抓我?她们唱的也不好听啊!”
叶长春又将屋子缓缓环视一周,甚至还走到床边掀起床单往床下看了看,见马猫儿确实不在,立刻转身就往外走,连玉榭赶忙屁颠屁颠跟上去:“叶大哥,你千万别去跟我爹说……”
阿福往老鸨手里塞了一锭银子,三个人才算顺利的出了怡红院大门。日已偏西,叶长春站在当街顿了一顿,吩咐道:“阿福你留在这门口,如果马猫儿回来就把她揪回去,她若是不听你尽管往死里打。玉榭,你跟我走。”
看着叶长春的脸色连玉榭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老老实实跟上去。阿福不情不愿的站往怡红院对门口,嘴里嘀咕着:“主子您这不是毁我的名节吗,我还想娶个清白人家的女孩儿呢……”
黄昏已近。连玉榭跟着叶长春,叶长春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连玉榭便在后面瞄准了叶长春脑袋的影子,一步一步踩上去:“哼,哼……”
一路走的都是小巷,如果从怡红院二楼包间的窗口看的话,可以发现他们走的小巷其实是马猫儿白天窜的那一片。叶长春听完连玉榭的话,从窗口往外看了几眼,也大致猜到了马猫儿的去向,于是带着连玉榭一路走过去。可是连玉榭却不知道叶长春的用意,走了片刻之后鼓足勇气往前几步:
“叶大哥,你不去找马猫儿?”
叶长春眼睛漫不经心看着前面,脚步丝毫不慢:“找。”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城南。”
“去城南找马猫儿?你怎么知道她在城南?”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还去城南?”
“不想去的话,你就回去。”
连玉榭闭了嘴,乖乖跟在后面继续走。
“还有,”叶长春头也不回的说道,“有功夫百无聊赖的踩别人影子,不如想一想回去怎么跟连伯父解释你今天在怡红院的事。”
连玉榭耷拉着脑袋安静了不到一刻钟,又恍然大悟一般开口问道:
“不对啊叶大哥,马猫儿也不过是个仆役吧,你今天怎么亲自出啦找他呢,莫非是专门为了抓我的短才来!?”
叶长春脚下不停,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
两人脚程很快,不过日暮,已经到了城南近郊。一片破落的民居,间或透出灯光,远处是模糊而稀疏的树木影子,淡淡的风拂面而来,带着近郊特有的泥土气息混着炊烟的味道。
房屋周围凌乱的杂草丛生,蚊蝇乱飞,连玉榭一边走一边“啪啪”拍着飞到脸上的蚊子,一边怀疑着:“马猫儿真会跑到这里来?”
叶长春在街口站定:“这里大概就是她的旧居。”
“旧居?那他到底住哪一户?”
“……不知道。”
“这可怎么找?”连玉榭皱眉愁道,眼前忽然一亮,转脸看着叶长春,“不如这样,叶大哥你运足内力,高喊一声‘马猫儿’,也许他就出来了呢?”
叶长春皱皱眉:“玉榭,十年过去,你的才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与众不同。你去那边,”他指指西面的一片破烂草房,径自转身往东去,“我去那边看看。记着不要声张。”
叶长春沿着狭窄小巷中的土路缓缓往东。
城南近郊住的不过几家贫苦人,离城中较远,入夜之后安静的很,不闻人声,所以当几个黑影从远处墙头一闪而过时,叶长春一下便注意到了。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提气跃上墙头,再一跃已经轻轻落上这家屋顶。屋顶陈年已经接近腐软的草甸几乎难以承受踩踏,叶长春只好提气躲在屋脊后面往院子里看。
几个黑衣人显然已经对院子很熟悉,无声的落到院子中央。屋子里透出昏暗的灯光,映在偌大一个院子里,还不如淡淡的月影更亮。叶长春脚上加了三分力,屋顶的草甸子已经被踩了个窟窿。他凑近了往里一看,看到了屋子里又脏又乱的样子。灯光闪烁着,一张三条腿的旧桌子旁边靠着一个人,手里拎着一只皮囊,脑袋歪在胳膊上,仿佛是睡着了。
叶长春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条巾帕蒙住脸,脚下一勾,小半个屋顶被无声的掀开,一片草甸子落到房后,发出沉沉一声闷响。叶长春落到屋内,伸手去揪马猫儿的衣领,还没有靠近已经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被揪到衣领的马猫儿嘴里咕哝了几声,眼皮抬都没抬。叶长春带着几分无奈拍了拍马猫儿的瓜皮帽:“天亮了,起来扫地了!”
马猫儿“噌”的从椅子上跳起来,睡眼朦胧的看看眼前的叶长春,再看看四周,随即注意到了头顶上没有了的半块屋顶,正要发作,就看见叶长春身后几个黑衣人冲进了屋里。
叶长春早已经觉察到了黑衣人进来,本来是准备揪着马猫儿直接从屋顶跃出去避开这几个人也就算了,没成想马猫儿喊了一声“躲开”之后竟然直直冲过来推了自己一把,等他转过头时正看见马猫儿从一道明晃晃的刀影下往一边跳。只听轻微“嘶”的一声,马猫儿落地回头,一脸慌乱的用两只手捂住背后的衣服。
来不及多想,叶长春顺手将袖里一柄竹扇掷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钢刀被竹扇格开。举刀的黑衣人连退了几步,叶长春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把扫帚,往那边的三个人横扫过去。
再好的剑法,用扫帚舞出来恐怕效果也是要大打折扣的,可是如果用了内力,就不好说了。凌厉的剑气横扫过去,几个黑衣人举刀相格,仍被逼得退了一步。三个黑衣蒙面人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只见开头那一个黑衣人冲另外三人做一个手势,四个人已经起身掠出去,转眼消失在夜色里,不见了人影。
叶长春扔下手里的扫帚,回头看看马猫儿。马猫儿靠在墙角,眼里的惶恐已经消失不见,这会儿看着叶长春,神色有些恼怒:
“你以为你蒙着脸我就认不出你来了吗,叶大少?”
叶长春抹下脸上的巾帕,顺便擦擦手上的灰尘:“刚才是什么人?”
马猫儿哼一声:“我怎么知道?话说回来,”她往前一步,神色愤然,“好好的你干嘛要掀掉我家的屋顶啊?”
叶长春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马猫儿反应迅捷的捞起方才叶长春丢下的扫帚跳到门后做出一个准备砸的动作。叶长春一转眼,正看见她背后方才被刀挑开的一道大口子下面,隐隐露出纤腰上一片玉色肌肤。
马猫儿大概想不到,就在她虎视眈眈盯着门外的时候,身后一向被她认为厚颜无耻的某人的脸正在悄悄变红……
脚步声停在了院中,连玉榭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叶大哥?马猫儿?是你们?”
马猫儿扔下扫帚,抹抹额头上的冷汗,白净的脸上顿时留下一道黑乎乎的脏手印子。叶长春皱皱眉头,回头环视屋里,捡起地上一团破布,不动声色的将那团破布展开裹到马猫儿身上。马猫儿先是吃了一惊,眉头竖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发作,回手摸到背上被划开的衣服,脸上立刻浮起两片火烧云,慌慌的把被单披好。
连玉榭看清了人影便走进屋子里,正看到叶长春和马猫儿,两人都不说话,气氛似乎有些尴尬。他诧异的抬头,透过空空的屋顶看了看漫天的星芒,问道:“方才似乎是有人影从那边过去了,没什么事吧?这屋顶是怎么回事?”
醒过神来的马猫儿撇撇嘴:“当然是被别人拆的。”
虽然没有正经做过活,不过毕竟家里是做木材砖瓦生意的,连玉榭以专业人士的眼光抬头打量几眼,自言自语道:“这么旧的屋顶,那些人拆这破屋顶干什么?就算不拆,过几天恐怕也会自己塌……”
马猫儿垮着脸数落道:“连二少,你不要乱说话,这屋子都住了十几年了,一直都好……”
话音未落,只听“噼嚓嚓”几声响,接着“轰隆隆”,头上残存的草甸子伴着无数烟尘落下来。幸好叶长春反应快,拉着马猫儿已经跃进院子,连玉榭也随后跟过来,三个人才没有被浓浓的灰尘呛死。
院子里顿时一片狼藉。连玉榭望着月光下缓缓升腾的灰尘,脸上浮起些许得意的神色:“怎么样,我说就快塌了吧?”
马猫儿恨恨的瞪了他一眼:“乌鸦嘴!”
连玉榭正要回嘴,忽然注意到马猫儿的异常:“马猫儿,这么大热的天,你身上还披一条破被单干什么?”
马猫儿脸一红,偷眼看看身边的叶长春,支吾道:“你管我!我……我发烧,觉得冷不行吗……”
连玉榭立刻靠近了,伸出手就要往马猫儿额上搭:“发烧?下午不还好好的吗,天这么热,不会是热伤风吧……”
还没有靠近,他的手已经被叶长春架住,一把波澜不惊的声音在他耳旁徐徐响起,将连玉榭刚刚才好起来的心情又重新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玉榭,既然人已经齐了,我们也该好好算算今天下午那笔帐了吧?”
夏夜已深,凉风乍起,城中店铺十有**已经关了门。南北交界处两条大街口上本是杭州城最热闹之处,一入夜便有市井百姓纳凉闲逛,亦少不了小商小贩们摆摊做生意,虽然此刻也差不多散尽了,淡淡的风里仍飘着豆腐脑与炸果子的香味。
三个人沿着城南的街道缓缓往城中走,叶长春长身青衣走在前面,马猫儿带着瓜皮帽披着被单尾随,连玉榭则耷拉着头拖在后面。街头豆腐脑摊上的老汉与老婆子正在收拾摊子,一时那老汉看着三个人逶迤从街头走过,手下干活便慢了些,被老婆子狠狠一把掐在手臂上:
“死老头子!还瞎看!不就是捕头捉着两个小贼无赖回衙门吗,有什么好看的?明早上还起来磨豆腐呢!”
跟在后面的连玉榭听着了这话,脚下愣了一愣,回头看看一对老两口,有些恼怒的嘀咕着:“说哪个是捕头,是说叶大哥,还是说我呢?”
反正不会是马猫儿……
连玉榭的罪名被叶长春暂定为“带着叶家下人去青楼厮混”,并且被勒令以后不准再犯之后,便被放回了家去。叶长春没有说明到底会不会给他告状,只给连玉榭留下一句绵里藏刀又极其模棱两可的话:“玉榭,倘若以后再招着我的茬,等着我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马猫儿看着连玉榭灰溜溜的回家去,站在叶长春身后,看着那个儒雅之极修长沉静的身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暗暗叹一句:真是人面兽心,早知道今天晚上让他挨了那一刀,省的回来又要被整……
“你先回去吧。”
马猫儿惊讶的抬起头来:“……什么?”
叶长春转身就往后院去,声音淡淡的:“回房去休息。折腾了一天,你还没折腾够?厨房里大概还有白天剩下的热水。”
白天剩下的热水……?
马猫儿把这话琢磨了半天,还是没琢磨明白什么意思,怎么好好的又提什么热水呢?不过,自己倒是有点想洗个热水澡是真的……
叶长春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入睡。下午忽然出现的几个黑衣人让他有几分担心,尤其是看马猫儿的样子,根本也是毫不知情的,何况看她不过是一个小混混,又怎么会得罪这种老练的杀手?
这些倒是次要,关键是,像她这种根本没有功夫还要硬往刀口上撞的人,倒真是让他有点头疼。还以为她是有点小聪明的,怎么原来真这么傻呢,难道她真的以为他没有留意到那一刀吗……
夜静的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对面书房传来。叶长春听了一下,悄悄起身束了头发穿上衣服,开门到书房前。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书房里晃,手里托一盏光芒暗淡的油灯。叶长春一把推开门,看着惊慌失措找地方躲又无处可藏的马猫儿:“你又在找解药?”
马猫儿没有戴瓜皮帽,头发攒成一条辫子盘在头顶,仿佛还滴着水,身上穿的是一件白布衫子,颈口的纽子被系的歪歪扭扭。
叶长春把目光从她领口露出的一侧白皙修长的锁骨上移开,看看马猫儿身边的多宝格架子:“不是跟你说过吗,毒药的解药我是不会放在这里的。想离开叶府的话,把你欠的钱还清,我立刻放你走。对了,还有那条癞皮狗,要是带它一起走,你得多付三十两银子。”
马猫儿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贵的狗,何况,还是一条癞皮狗。听阿福说,赖皮本来是阿福从大街上随便捡来的。只是她早已了解了叶长春的奸商本色,于是话也不答,“哼”了一声举着油灯就往外走:“谁稀罕什么破解药,送我我也不要……”
转身的一瞬,叶长春嗅到了淡淡的血腥,然后看到马猫儿背上一道深色的痕迹。他怔了一下,想起今晚马猫儿从那把钢刀下面躲开的时候,被划的那一刀,于是一伸手拉住马猫儿:“背上是怎么回事?”

“咝——哎呀!”马猫儿倒抽一口气站住脚,半抬着手臂呲牙咧嘴的回过头:“没怎么!放开,小爷要回去睡觉了!”
叶长春不理会她,拖着她进了书房,顺便用油灯点燃了屋里的蜡烛,将烛台举到马猫儿背后,只见白色的衣服上,一道深红色血痕从右肩到左腰,赫然在目。
叶长春重重将烛台放到桌上:“怎么不早说?”
“我怎么知道!只觉得疼,谁知怎么就出血了……”
“疼的厉害?”
马猫儿扭开脸:“你划一刀试试不就知道了吗?那可是刀砍的啊,你以为是指甲抓的啊……”
叶长春听着,便觉得心里倏然一紧,顿了一顿接着问:“你来书房找伤药?”
“……谁知道你耳朵那么灵,比赖皮的还好使,早知道我才不来!”
“站着别动,等我回来。”
“小爷回去睡觉……”
叶长春头也不回跨出了书房门,留下一句对马猫儿而言算是很有杀伤性的威胁:“敢动一步,明天我就让人把赖皮炖成一锅狗肉。”
夜已过半,不过片刻功夫,叶长春已经托着一个白色小瓶回来,看到书桌后面坐立不宁的马猫儿。
大概很疼吧,叶长春心里想道,不然也不会连瞌睡都不打一个,于是他心里生出了那么一点点后悔。
当时本该点了她的**直接扔到屋后的夹道里的,也不至于让她胡闹被划了一刀,又要浪费一瓶上好的伤药。
“那,药。”
小瓶被他放到桌上。
马猫儿瞄了一眼,翻着眼皮不咸不淡的问道:“多少银子?”
叶长春放下另一只手里的铜壶,挽起袖子到门口旁的盆里洗手:“市价五十两。”
马猫儿瞪起了眼,垮着脸起身就要往外走:“你还是把赖皮炖了吧。”
叶长春一转身点住她肩下**道,拖到书桌旁面朝下把她摁下:“五十两一瓶的平创散,市面上卖到一百两一瓶还有人抢着买,已经拿来了,你说不买就不买,传出去叶家商号的颜面将置于何处?”
马猫儿侧着脸屈服道:“买就买,我买还不行吗?五百两也买!你让我自己拿着回去上药……”
叶长春伸手点开她的**道:“自己上药?倒是试一下给我看看,你哪只手能摸到自己肩膀后面?”
“够不到也不用你管!”马猫儿站起身来,“我去找别人!不劳你大架!”
“找别人?”叶长春冷笑一声,左手掣住马猫儿左肩,右手已经将她点住:“要是乱动,弄疼了可就不要怪我了。”
他看看马猫儿背上那道血痕,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开始沿着衣服上晕染开的血迹下剪。马猫儿清晰的感觉到剪刀触到背上的冰凉与叶长春轻轻压在她左肩上手指的温热,不由得打个冷战。
剪刀停住,叶长春轻轻问了一句:“碰着伤口了?”
马猫儿半天没有做声,沉默许久,叶长春听到马猫儿低低的咬牙切齿的声音:“姓叶的,你给我住手,我,我是个女的……”
没有预期中的震惊效果,马猫儿听到剪刀又开始丝丝作响。
凉嗖嗖的刀背轻轻滑过马猫儿的背,恰好只露出她背上从右肩蝴蝶骨下一直蔓延到左腰上部的伤痕。叶长春用丝帕轻轻擦净了血迹,又用温水洗了伤口,发现伤口不太深,大概不至于留下疤痕,于是拿过药瓶,拔开塞子往伤口上洒药粉,一边洒着,一边用凉凉的语调说道:
“男的也好,女的也罢,难道你还想从叶府出去嫁人?且别说没人敢娶你,单是欠叶府的钱,别说这辈子,就算下辈子,你能还清也就不错了。今晚帮你打退四条无赖,算一百两一个,伤药五十两,加上先前二百五十一两与前几天的七两,一共七百零八两,且不算赖皮的身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什么时候还完,你尽管走。”
愤怒万分的马猫儿趴在床上,几乎天亮才睡着。清早被赖皮挠醒之后,她肿着两只眼皮爬起来去扫地,然后听到后院门口处阿福委屈万分的跟李伯抱怨着:
“李伯,主子也太过了,竟然让我在怡红院门口等了一晚上,这下满城的人可就都把我当成花痴了!李伯你说说,就算主子要娶江家小姐,可也不能不体恤一下我们这些光棍汉哪,连马猫儿都有一个余二丫了……”
叶拐子要娶江家小姐了?
马猫儿怔了一下,心里一股不爽的感觉缓缓弥漫开。她一边往后园里躲,一边想,江家小姐真是有眼无珠,那样俊俏的大家闺秀,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人面兽心的奸商呢?
一天时间一晃过去。一天时间没看到马猫儿的人影,叶长春便觉得有几分诧异,于是叫了阿福过来:
“今儿院子里怎么这么清静?”
阿福恭谨的弯弯腰:“回主子话,马猫儿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闷闷不乐在前院大门前的榆树下面蹲了一天了。”
“在榆树下面?”
“是啊,小的还问她来着,她瞪了小的一眼,说心里不爽,让小的躲远点,否则就放赖皮咬我。”
叶长春点点头,又心不在焉看了几页账册,看到已经黄昏时分,便从书房出来,漫步到前院,在东墙下面藤萝架下站定。淡淡的余晖洒落在身上,远远看着,长身玉立的这个人便有了几分遥不可及的感觉。
马猫儿躲在大门前的树荫里偷偷看了几眼,悄悄的从前后院之间的小门溜进后院,有些恍然大悟的认定,江家小姐一定是被叶长春这幅好看的皮囊骗了。
李伯背着手站在前厅前看着心事重重的少主人,掸掸衣袖,走上前去。
“少爷。”
叶长春转过身来:“李伯。”
“暑气未散,少爷不如先进屋去,晚上再出来。”
“不妨,”叶长春笑着,“有人在前院门口蹲了一天了,不也没事吗?”
李伯愣了愣,也笑了起来:“马猫儿今天是有些怪,早上扫完院子就坐在门口,都坐了一整天了,也不回后院,午饭也是在我那里吃的。”
叶长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哦,这样。”
李伯犹豫了一下,问道:“少爷这几天,仿佛是有什么心事吧?”
叶长春转过身看看李伯,眼神有些沉:“李伯,也许这件事早该跟你说了。马猫儿之前的事,你大概也知道吧?”
李伯点点头:“阿福多少也告诉我一些。她原籍杭州,蒙少爷好心收留了她。”
叶长春浅浅叹一口气:“上个月在秀水镇,我无意发现她中了一种奇毒。”
“奇毒?”
“李伯早年也曾是行走过江湖的人,大概也知道吧,”叶长春走到旁边石桌旁的凳子上坐下,“那毒有几分像红莲教的蚀心散,能克制心脉,抑制内息。”
李伯迟疑了一下,在叶长春对面坐下:“少爷是在担心,马猫儿被人下毒是因为有人报复你?不过几十年前红莲教从西域入关,直到二十年前开始几乎销声匿迹,当年老爷夫人行事谨慎低调,跟他们从来没有照过面。且红莲教中人都是江湖性情,断不会为他人做嫁衣。所以,少爷大可不必担心蚀心散是冲你来的。如果中了这样的毒,只能说明,马猫儿大概跟红莲教有些瓜葛。”
“我原也这样认定。”叶长春仰头看看西天边的红云,“不过,昨晚在城南,我找到马猫儿的时候,还遇上了几个黑衣人,虽然蒙着面,但是出手又狠又准,一看就知道是杀手出身。马猫儿不过一个小混混,又怎么会招惹到这样的人呢?”
“倒也未必。”李伯沉吟着,“那个萧二锅,既然他武功很高,又带大马猫儿,难道不知道他中毒的事?又或者,那些黑衣人跟萧二锅有关?”
叶长春摇摇头:“就是这一点我不能肯定。如果萧二锅不知道,那么马猫儿一定是后来中的毒,八成是跟叶家有关,那些黑衣人大概也是冲我来的;如果马猫儿早就中了毒,而且萧二锅也知道,那这个萧二锅一定跟红莲教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萧二锅。”
李伯点点头,看着叶长春:“少爷的意思,是要我去办这件事?”
叶长春转过身,面上带着了然:“李伯,这件事除了你,别人只怕办不到。”
李伯愣了愣,苦笑着站起身:“我还指望能把这件事瞒到死,看来少爷是早就知道了。
叶长春摇摇头,慢慢道:“其实李伯不必瞒我的,就算我知道,也从来没有多想过。我是李伯亲手调教出来的,洪马帮帮主李修贤也是名声在外。身为天下消息最灵通的洪马帮的帮主,却屈身在叶府做了十几年管家,照顾我和姐姐这么些年,您做的这些,早就够了抵消我爹娘当年救您那一回。在我心里,是早就当您是长辈的。”
凄怆涌在心间,李伯攥紧了拳头,压在桌面上:“少爷,我是一直将叶家当作自己家的,只是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的爹娘。先是当年没有救下他们,致他们英年早逝。再就是,让你一个人离开家,在外漂泊了三年……”
叶长春缓缓起身走近,将手压在李伯肩上,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李伯,从来不是你的错,这不过是命。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
叶长春转身,慢慢往后院里去。
李修贤站在前院藤萝下,看着那个修长沉稳的身影,苍老的手抚着身边的藤萝枝,脸上浮起失落与欣慰交融的神色。由他一手教养的叶长春,幼年时也是聪明灵敏的,爱笑爱闹,并不逊于今日的马猫儿,可是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场变故似乎一下将他带入了沉默。自那时起叶长春仿佛一下子成了大人,勤奋的练武习功读书识字,渐渐的从李伯和叶长青手里接下了叶家的家业,变成了众人眼中不苟言笑精明敏锐的少主人。五年前离家的叶长春在外漂泊了整整三年,三年之后出现在叶家在秀水镇的别墅,重新执掌起叶家生意,自那还未回过杭州。
只有李伯知道,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笑如春颜的少年,其实也会成为一个明朗奔放的青年,纵马长歌,仗剑笑游。如今他沉稳练达精明锐利的外表,掩藏着十年前的惨痛,也掩藏着三年离家的风尘。
只是走的江湖太多,被风尘裹上了一层茧壳而已。
虽然叶长春从来也没有提过,不过身为洪马帮帮主,李修贤也并非完全不知道那三年他在外面发生了些什么。江浙一带常仗义时就的“冷面柳刀”;“唐龙堡”堡主唐晋生在郊外被人用剑斩杀;洪泊湖一帮匪徒四年之前一夜之间被荡平;这些在坊间流传的故事中,总有一个不知所踪的身影引人注意。长眉扬目,摘木做刀,剑气扫过可以斩断人的咽喉,行事又一贯沉默隐忍。三年间他也曾多次听属下向他报告,有这样一个年轻人,一副江湖客的打扮,常提着酒囊在杭州近郊的山上,对着黄昏下叶氏墓园的青冢独饮。
有谁知道他的落寞。
此时看着叶长春身着长衫从容淡定的背影,年近六十的李修贤觉得无比无奈心疼。他又想起了一双清水瞳神情干净调皮,难得能让自家少主的眼底露出淡笑,却身中奇毒的马猫儿,忍不住为自家少主人叹了一口气:“罢了。都是命。”
此时马猫儿一身小厮的打扮躲在后院深处,正揽着赖皮说话。
“咱们是把他炸了吃好呢,还是煮了吃好,赖皮?”
“啊呜~”
“去!别用你的舌头舔我!”
“啊呜!”
“对了,你今天没欺负癞猫儿吧?我回来好像还没看见它呢。走之前把它放哪去了来着……”
赖皮颠颠的往湖那边一棵树下跑,马猫儿看着它跑远,忽然想起来,用手掌拍拍额头:
“对了,把癞猫儿放到鸟笼子里挂树上了。你等等,我去拿点吃的,回来喂你们俩。”
她转身往东边厨房跑去。
回来的时候,马猫儿看到浅淡的月光透过树枝在地面上印下稀疏的影子,叶长春一身青衣长身玉立站在树下,正用一根树枝隔着鸟笼子捅癞猫儿的脚掌,边捅着边低声道:
“猫儿,跳一个!跳!”
癞猫儿不动,只是“呱呱”叫了几声。
“几天不见,怎么瘦成这样了,跳都跳不动了。莫非是马猫儿欺负你了,还是赖皮欺负你了?”
他伸手去提那个鸟笼子。马猫儿站在不远处,看着叶长春脸上真挚而晴朗温和的笑,不由得呆住,心想,不正常就是不正常,他怎么能对着个癞蛤蟆笑得这么灿烂呢?
赖皮循着肉骨头的香味儿跑过来,在马猫儿脚底下呜呜叫唤。叶长春刚走到湖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一脸呆相的马猫儿。他自顾自的把鸟笼子浸到湖水里,一边念叨着:
“猫儿,来喝点水。顺便洗个澡,洗洗一身又脏又难闻的味儿。”
马猫儿翻个白眼,把骨头扔给赖皮:“赖皮,吃骨头。”
叶长春把癞猫儿从湖水里提溜出来,转向马猫儿:“昨天的事情,也该说清楚了吧?”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马猫儿撇撇嘴。
叶长春不以为意的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将鸟笼子放到石桌上:“在怡红院看到的那个人,是萧二锅吧?”
马猫儿翻个白眼。
“马猫儿,”叶长春无比耐心的看着她,“不想我把你是女子的事情说出去,就把事情都说清楚。否则,”他闲闲的敲敲鸟笼,看着眼前湖面上粼粼的波光,“阿福,李伯,连玉榭,余庆,余二丫,……”
“好了好了。”马猫儿眼前浮现出余二丫知道自己是女的之后可能会出现的表情,顿时叹了口气,在湖边蹲下,远远看着啃骨头啃得津津有味的赖皮,嘟嘟囔囔的说道,“我说就是了……”
“萧二锅平时不在杭州吧?”
“他过段时间会出去一阵子。”
“出去干什么你知道吧?”
“不知道。”马猫儿干脆的回答道,迟疑了一下又看看叶长春,“不过……”
“不过?”
马猫儿皱皱眉头:“我记得有一次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好像有伤……”
“那,当时你为什么要离开杭州?”
“他赶我走的。”
“赶你?”
“他喝醉了。骂了我一顿,说养了我十五年,受够我到处惹是生非了……我就提着家当跑了。”
“他常喝醉?”
“要不然人家干嘛叫他萧二锅!一天半坛二锅头,整天醉醺醺的,喝醉了就打人……”
叶长春心头一紧:“打你?”
马猫儿瞪瞪眼,垂下脸:“我会跑,当然打不着我了。不过家里养过五六只猫七八条狗,都是被他连打带吓撵跑了。”
叶长春点点头,明白了马猫儿之前何以那么快就跟赖皮混熟了,也明白了之前在秀水镇上,她怎么能从镇外一直跑过整个镇子了:“这么说你跑的快也全拜他所赐了。”
马猫儿点点头:“倒也是这样。不过,”她顿一顿,手里握着一块小石头,在地上划来划去,“萧二锅虽然脾气不好,可是对我从来没有亏待过。要不是他把我从街上捡回来,我早就在街头上被人踩死了。”
“以前有没有见过昨天那样的黑衣人?”
“没有。我们那屋子里,最多也就爬几只老鼠罢了……谁知道昨天一回去就有人拿刀来砍人了。”
“你好像说过,萧二锅功夫很好吧?”
马猫儿一下来了劲:“那是那是,他的轻功很好,有一次我偷了他的银子,怕挨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一棵树上藏着,结果他一下上去就把我给揪下来了。而且他很会捉鱼,烤的鸡蛋也很好吃……”
叶长春打断她的话头:“说功夫呢,跟打鱼有什么关系?”
马猫儿跳起身来对着湖面比划着:“他用内功炸鱼,一掌劈下去河里浮上一片死鱼来!一下飞到树上掏了鸟蛋,然后在手掌上用内功烤熟……”
叶长春嘴角抖了几下:“用内功……烤鸟蛋?”
“是啊!有一次我还从一个鸟蛋里剥出一个小死鸟来!”马猫儿一脸得意的比划着,看到叶长春一脸窃喜的表情,忽然噤了声,垮了脸扭过头去:“跟你说这个干什么,真是……”
“说得好,”叶长春挑挑眉,“你为什么敢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
马猫儿悄悄的回头看了叶长春一眼,带着几分不甘愿:“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又不会把他吃了。”
叶长春勾勾唇角:“那么,你就是承认,其实我是不是坏人了?”
马猫儿偷瞄他一眼:“嘁,小的哪敢说你叶大少的不是,还不被剥掉好几层皮啊……”
叶长春心里浮出一丝窃喜,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到湖面上:“那么,背上……右肩下面那个旧伤疤……是怎么回事,看上去像是已经很久了……”
马猫儿警惕的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肩下面的疤痕?!”
叶长春面向着湖,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昨晚上不小心看到的。”
叶长春装作没有留意到马猫儿涨红的脸,仍将目光投向湖面,然后听到马猫儿气急败坏的声音:“你问什么乱七八糟的!没事我去吃饭了!赖皮!走!”
叶长春站起身来,修长的手指交握了一下,看着一人一狗急冲冲往东厢那边去,若有所思的低声自言自语道:“那样锋利细深的剑痕,除非有极精深的内功,一般人是不能划出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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