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吃过晚饭,郁闷万分的马猫儿又揣着竹笛牵着赖皮来到后院深处的假山。
虽然一向大大咧咧,但是马猫儿却并非没心没肺。离开杭州两年,虽然当时也是被萧二锅的气话激的一时意气负气出走,可是在江南流浪了两年靠着坑蒙拐骗混饭吃,她多多少少也是挨过饿受过罪吃过亏的,偶尔月色清朗星芒闪烁的时候,她也会爬上一棵树,想起杭州城南那个弥漫着酒气的破烂小屋里,常常响起的夹杂着欢笑的追打与怒骂声,想起她爬在树上吹箫的时候不知不觉出现在身后的那个浑身酒气的瘦高个子二锅头,想起家里七七八八的野猫野狗,想起萧二锅大手往她小脑瓜子上一合猛地叹一声:真不该把你当男孩子养的,怎么越养越觉得像祸害了……
每次马猫儿想着想着,就会忍不住趴在树杈上抹眼泪,然后抹着眼泪的时候,她就强迫自己回忆当时喝醉酒的萧二锅是怎么用手指头戳着自己脑门子说,养了你十五年了,整天就知道给我惹是生非,你给我滚,滚的远远的……
想到这里她便不觉得那么伤感了。
虽然只是个混混,可是马猫儿也认为,自己好歹也算是杭州诸多混混中的一个杰出人才,生平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没用,而且骂自己的人是自己打小既敬且爱的萧二锅,十五岁出头的马猫儿怎么受得了这口恶气?当然是非出走不足以出这口气。
其实那天拎着家当负气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她还停下脚步等了一会来着,指望着萧二锅可能会出来找自己,但是直等到半夜也没见人影出来,彻底绝望的马猫儿这才一边恨恨骂着一边溜达着到了杭州城门底下睡了一觉,第二天就离开了杭州城。
说来也多亏了这些年来萧二锅教她一些皮毛的拳脚功夫,以及坑蒙拐骗,偷鸡摸狗,打鸟射雁的手段,否则她哪来的本钱在外面自己溜达了两年多还没饿死呢?
马猫儿边想着,就掏出怀里的竹箫又开始呜里哇啦吹了起来,好好的竹箫被她吹成了唢呐,于是假山旁边的树上,无数栖鸟被惊飞起来。
阿福此时正在书房端着茶伺候着自己主子,听到这动静吃了一惊:“……后院莫非招鬼了吗?”
叶长春缓缓抿一口茶,眼睛仍然在账本子上:“杭州城北的铺子是贺掌柜看着的吧,怎么账面上现银这么多呢。”
阿福恭恭敬敬的捧着茶壶:“贺掌柜那人主子也是知道的,老人家以前吃过不少苦,所以喜欢精打细算,有银子老存着,自然比别家商号存的多。”
“精打细算的倒是不错,不过眼看着这几年药材收购的价是越来越高,老这么存着现银不是亏钱吗。阿福你记着,明天把城南的商号的柳玉飞调到城北去,让他跟着贺掌柜一起盘算好,先购一批药材存着,防备涨价。”
“小的记下了。”
叶长春扔下账本:“那先去帮我准备热水沐浴吧。”
阿福应声退出书房,叶长春也出了房门,缓步往后院深处去。等他溜达到湖边假山附近的时候,却听到箫声戛然而止。月色清润,假山上坐着马猫儿后面蹲着赖皮,旁边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大健壮不失当年,正是李伯。
叶长春心里知道李伯做事,必定是有他的道理的,于是犹豫了一下,转身折回去。
李伯也是循着箫声来到后院的。虽然年事已高,不过毕竟也是练家子出身,一座小小的假山还是难不倒李伯的,何况假山上还有不少当年他亲自帮着自家少主设计的机关,所以他轻而易举就攀了上去,出现在了吹箫以发泄心头郁闷的马猫儿面前。
马猫儿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李伯有些惊讶,放下箫站起身来:“李伯,你怎么上来的?”
李伯笑笑,拉着马猫儿坐下:“坐吧坐吧,这里倒是挺凉快的。年纪大了,我就不能来凉快凉快呢吗?”
马猫儿涎着脸笑着:“怎么不能呢,有人来正好。”
对于李伯,马猫儿还是既敬且信的。
“这院子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吹过箫了。”笑罢李伯轻轻叹一口气,“也有十多年了吧?”
马猫儿拿着箫在手掌里拍拍,有些好奇:“这院子里以前也有人吹箫?”
李伯望着天上半轮明月,脸上浮起微笑:“叶府老主人叶锦,就是大少爷和大小姐的爹,当年也是杭州城里有名的清俊雅士,最擅长吹箫。叶夫人也是有名的美人,擅长抚琴。两人当年就在这后园里琴箫应和,曾吸引不少人在后院墙下偷听呢。”
“真好。”马猫儿听得出了神,脑海里勾勒出一副才子佳人的画面来,不由得“啧啧”赞出声:“他们一定都很好吧。”
“两个人都是乐善好施的好人,”李伯看看马猫儿,“这一点,少爷是像极了当年的叶老爷叶夫人的。”
“……啊。”马猫儿有些不屑的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来:“记得阿福好像说过,老爷夫人已经过世了。”
李伯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是被人杀的。”
竹箫“啪”的落到假山石上,马猫儿惊得抬起头:“……被……被人杀了?为什么?”
李伯屈起手指,缓缓敲着自己左手手背:“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叶家做的是药材生意,本来治病救人的买卖,就容易得罪江湖人。生意做的大了,自然有人看不过眼,要借故寻衅,叶老爷功夫好,却是个不拘小节的爽朗人,对人也少有防备心。二十年前外族入侵,江湖也因此掀起大波澜,便有人借着江湖混乱的余波,联合了几个心术不正的小帮派到叶家开了杀戒。”
马猫儿听着,渐渐瞪大了眼睛。
江湖竟然也有这样不公的事吗,原以为江湖上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顶多也就有几个自己这样使点小手段混饭吃的混混,谁知竟然也有这样阴险奸诈的算计……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马猫儿忽然觉得,一向可恶的叶拐子,其实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当时大小姐不过十六岁,少爷也才十二岁而已。出事之后,我和大小姐便撑起了叶家的生意。小姐本来定好了当年与连家大少爷成亲的,因为出了此事,一拖就拖了三年。一来要守孝,二来少爷还小,叶家生意也需要她帮忙照看着。”
李伯无声的叹口气:“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少爷现在沉稳锐利的样子,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养成的。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就要学习打理生意应对来往,还逼着自己每天习武念书。人都知道叶家是家大业大,却不知道,少爷也曾受尽了委屈。那之前,他也不过是个笑闹不羁开朗爽快的小孩子而已。”
风中的月色依然空濛,在这凄冷的故事中却添了几分凉意。顿了片刻,李伯又开口问道:
“猫儿到叶府之前,在外漂泊了两年吧?”
“是。”
“少爷也离家过。五年前他曾孑然一身离家,只随身带了一柄剑,整整三年里,都没有人知道他的音讯。”
“三年没有音讯?”
“是。”李伯点点头,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两年之前他才回到秀水镇上叶家的宅子。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这次少爷回来杭州,是五年来第一次回来。”
马猫儿默默听着不做声,心里想起叶长春逗着癞猫儿时候脸上温和的表情。三年之间,他曾做过什么呢?那个人心里,到底埋了多少别人不知道的事?这样想来,他也挺可怜的,把自己闷成了闷葫芦,所以才想着法子折腾别人来取乐吧……
李伯看着马猫儿脸上怔忡失神的表情,满意的站起身来总结道:“少爷那三年,在外面一定吃过不少苦,说不定也是天天挨刀挡剑,凄风苦雨,挨饥受饿,受的罪不比你少。猫儿,咱家少爷其实是个心很好的人,虽然偶尔也会戏弄你,不过那都是有原因的……”
马猫儿仍然自顾自出着神,直到李伯渐渐走远,才渐渐站起身来,往自己小窝里走,一边走着一边嘀咕着:……有原因的?那我哪里得罪他了……说到底,也不过当时泼了他一身狗血而已嘛……”
回到屋里还不算晚,马猫儿偷偷潜到厨房偷了热水,然后回房锁了门洗刷了一遍。收拾停当正准备睡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她拖拉着鞋睡眼惺忪去开门,却看到了传说中心地善良的叶家大少爷,手里拿着两个药瓶,站在门口一脸理所当然,身后还跟着个小丫头。
马猫儿露出心虚的表情:“叶大少爷……”
“如果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就涂蓝瓶子里的药膏。”叶长春对身后的小丫头吩咐完,转身就要走。马猫儿对那个笑嘻嘻的丫头呵呵笑两声,几步追上去,压低了声音:“不是说不告诉别人吗?她知不知道啊?”
叶长春做出一脸温和善良的无知表情:“知道什么?”
“知道……知道我是女的啊……”马猫儿咬着牙,“你不会告诉她了吧?”
叶长春悠然瞟她一眼:“就算我告诉她,你觉得她会信吗?赖皮还比你更像个女子呢。”
马猫儿瞪他一眼,扭头往回走:“说话要算数,你记得不要说出去就好!”
为防万一,马猫儿特地换上了昨天那件被叶长春剪开一条缝的衣服。叫小萍的丫头从衣服缝里仔细的给马猫儿上完了药说道:“马猫儿你怎么这么瘦,像是饿了几辈子似的。伤不算重,再多上几次药就好了,包你不会留疤。叶家商号的药是最好使的。”
马猫儿从床上坐起来,唯唯诺诺的:“……小萍,少爷怎么让你来给我上药?”
小萍嘻嘻笑着:“少爷让来就来了呗,有什么可说的。少爷还嘱咐我,给你上完药,一定记得洗澡,免得招了虱子。”
着了鹅黄衣衫的身影从门口闪出去,顺手关了门,留下马猫儿一个人在屋里。马猫儿反常的没有气得一蹦三尺,而是坐在床上愣了片刻,看着门口自言自语:
“倒也是,我确实不像个女的啊。别说江家小姐了,小萍还比我温柔文雅好多呢……”
“不过,我也没有长虱子啊,好歹也每天偷着洗澡来着……”她有些委屈的想着,随即又怒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明天我逮一窝虱子放在你床上!哼!”
想归想,说归说,马猫儿虽然暗地里嘀咕了,到底也没有真的抓了虱子放到叶长春床上去。她倒也真的花了不少时间,忍着恶心从赖皮身上逮了几只虱子。可是站在叶长春房间门口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便转身将包着虱子的纸包丢到湖里去,又狠狠洗了好几遍澡。
虽然是混混,不过她到底是女孩子,看了虱子这东西,不能不觉得恶心。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她想起了那天李伯跟她说过的话。站在叶长春门口的时候,她脑海里便勾勒出了叶长春那三年里流浪的情形,或许饿的时候要捧着铁碗儿讨饭吧,比自己还惨呢;或许他身上还长虱子呢,不然干嘛那么讨厌虱子呢……
她当然知道凭叶长春那样狡诈阴险的人是绝对不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步,不过,这样想象完了之后,她顿时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于是决定,不再报复那可怜的叶拐子了……
本来已经算计好马猫儿可能会报复,叶长春特意安排了阿福等在自己房间里,专门侯着马猫儿进来好揪他的小辫子。阿福从雕花木格上的白纸缝里看到马猫儿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笑得一脸得意的离开了。
愣了好久之后,阿福才从震惊里醒悟过来,推开门往书房里飞奔,心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想着,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啊,自己一向英明睿智的主子竟然也有料错了的时候!
还是说,马猫儿得到了高人指点,反戏弄的手段已经大大提高了呢……
李伯去敲叶长春书房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了。叶长春请李伯坐定,便看出李伯的神色露出几分凝重看着自己:“少爷,有消息了。”
叶长春缓缓的将茶壶里的茶倒入两个杯中,将其中一杯递到李伯那边,等着李伯继续说。
“少爷料的不差,萧二锅恐怕不是一个混混那么简单。虽然无迹可寻,不过,”李伯顿一顿,“过去十几年中,江湖上有好几个老资格的高手被杀。”
“跟萧二锅有关?”
“跟‘红莲案’有关。”李伯眸中射出犀利的光,“二十年前江湖中轰动一时的‘红莲案’,少爷不知道听说过没有。”
“‘红莲案’,是跟红莲教有关的?”
李伯轻拈着长须:“塞外红莲教,当时也算名胜一时。偏偏二十年前,中原极富威望的‘长门’门主夏烈,他的儿子夏楚偕一红莲教女子私奔,被诸多名门正派追杀,最终两人惨死于众人刀剑之下。几个月后,红莲教血洗长门,长门就此毁于一旦,红莲教自那也销声匿迹。”
李伯脸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十几年间陆续死去的几个高手,几乎都跟红莲案有关,且都是死于剑下。当年的红莲案看起来是正邪两派男女为私情出奔引起,可是却牵涉到诸多关系,不仅是武林里的正邪之分,还有朝廷与塞外匈奴的战和。所以对于这是几个人的死,武林里也是众说纷纭,却没有人查过。后来有人传出消息,说这是一个暗杀组织干的。”
叶长春静静等着李伯说出重点,而李伯抿一口茶水,悠悠道:“长门之中夏烈曾有一个最得意的弟子,名叫萧西风,当年颇负才名,只是为人狂放不羁,于‘红莲案’前几个月,被夏烈逐出师门。自那之后,便再无人听过他的消息了。”
叶长春沉吟片刻:“李伯,那萧二锅现在何处?”
“大约是在西北。近两年间他仿佛去过西北不止一次。而且,”李伯看着叶长春,“他的消息是从‘苍野’那边打听出来的。”
叶长春的心里一紧。江湖里最隐秘的暗杀组织,苍野。
沉吟了片刻,叶长春沉沉起身:“李伯,我要打点去甘肃一趟。杭州这边,就蒙你照拂了。”
叶长春要去甘肃的消息传到连府的时候,叶长青正坐在书房里,被自己夫君温柔的胁迫着喝一碗鸡汤。当下她的眼珠子一转,便附耳跟自己夫君说道:
“竹心不是也正要回京了吗?这也算是个好机会吧……”
连玉轩立刻明白了自己夫人的意思,温和笑着摇摇头:“青儿,你性子太急了。长春的事情,他自会处置,你要管也得管得了啊。他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
叶长青拉过自家夫君的衣袖拭掉唇角的油花儿,气哼哼的说道:“就是知道他的性子我才管的,看他那样子,二十三的人了,也不知道着急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若是由着他,叶家说不定就没有可继之人了!”
连玉轩不以为意的又将鸡汤端近,柔和的眉眼漾着宠溺:“再喝一点。你也别催的他太急,长春是懂事的人,等他想开了,自然就会成亲了。”
叶长青推开汤碗,叹一口气:“我也知道该他心里事情多,不该迫他。可是两年前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反倒是比离家之前更显得持重了。从小一起长大你也知道,虽然他聪明过常人,打我爹娘过世之后,他到底也是撑得太辛苦了。既然我俩成亲了过的这样好,我只是觉得,该有个人把他从沉沉闷闷的壳子里拉出来,总比他老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撑着好吧?”
连玉轩听完夫人一番肺腑之言,放下手里的汤碗缓缓点头:“听你这么说,似也也有些道理。”
“就是嘛。”叶长青满意的松开连玉轩的衣袖,转头往门口挥挥手:
“阿福,进来!”
阿福恭敬的跑进屋里。
“你家主子去甘肃采购药材,要带什么人?”
“回大小姐,车马,银子和人手都可以从甘肃的商号调集,主子只是去看看,顺便也看看那边这几年的生意到底是不是那么好。所以带的人不多,除了主子,还有阿福,马猫儿,赖猫儿和赖皮。”
听得连玉轩和叶长春一时都怔住,连玉轩不由好奇的开口问道:“阿福,你们家主子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养猫了?记得他喜欢洁净,素来不喜欢猫儿狗儿这些东西的吧?”
阿福抬头笑笑:“回姑爷话,马猫儿是府里下人,癞猫儿是只蛤蟆,是主子来杭州前养的宠物。赖皮是只狗。”
叶长青怔怔的点点头:“……是这样。那你回去跟你家主子说,江家表小姐正好要回京,让你家顺道护送回去。记得跟他说,这是连家老爷的意思,不可违拗。”
阿福恭恭敬敬点头出去。
屋子里连玉轩沉吟片刻,看着自己夫人微微笑着:“青儿,我倒是觉得,这次长春回来,似乎比从前多了几分意思。你说,是不是因为他养了那些猫儿狗儿之类的缘故呢?”
十里长亭送晚。马车准备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城郊叶府门口一帮送行的人却还不见要放开马车的样子,连玉榭拉着马猫儿嘱咐着她要“多加小心”,一遍嘱咐着一边偷眼看着叶长春,话中之意不言自明。叶长青则拉着江竹心依依不舍,一定要江竹心明年春天再来杭州玩,言毕又把叶长春拖到一旁,压低了声音:
“臭小子,给我上心点,竹心温柔贤淑得体大方又善解人意,要是能娶回家可是你修了十辈子的福气……”
叶长春叹口气:“叶长青,你嫁人之后怎么变得这么啰嗦……”
叶长青抬手就往他手臂上掐,半路手却被自己夫君架住:“青儿,有话好好说。”
叶长青恶狠狠的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竹心哪里不好了……”

“比你当然是好多了。”叶长春耐心的看着自己姐姐,又转眼看着连玉轩,“连大哥,有句话我可以直言相告,自小到大,我最佩服的一向是你。”
说完叶长青转身就要上马车,后面叶长青摩拳擦掌就要冲上去,被连玉轩轻轻拉住:“各人自有个人缘分……”
“谁跟他说什么缘分了!”叶长青拉着自己夫君的袖子,气咻咻指着气定神闲往马车上去的叶长春,“我气的是这小子对我还是这么不恭不敬!”
吵吵闹闹中马车缓缓启动了。李伯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马车,眼中露出一抹隐忧。他不是没有阻止过叶长春远去西北,毕竟天高地远的地方,鱼龙混杂,这几十年来边界上也不是那么平靖,这一去难料的事实在太多。
只是当时在书房里,叶长春看着李伯的眼神虽然平静却异常坚决:
“一来等不了那么久,马猫儿的毒不知道能拖到何时。二来,如果真的招惹到苍野或者其它什么教派的人,我还是离杭州远一点的好。我只希望,尽量不要牵扯到近旁的人。”
李伯将这话听在耳里,心里一滞。
近旁的人。
连家,叶府上下,叶家商号的老老少少……
什么也没有说,李伯只能点点头。自家少主的脾气秉性他还是知道的,能守着的就不会轻易放手。马猫儿的事他既然已经决定要担待,是一定会坚持到底的。不过他大概也是预料到有危险,所以决定干脆去西北,至少能保证杭州这边的亲人不会被牵连进去。
走上马车时叶长春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李伯想,自家少爷终是习惯了凡事亲力解决,一个人沉默着走南闯北。凡事有担待,这本是自己从小教他的,可是此刻那个修长略显瘦弱的身影落在他眼里,只让他觉得心疼。
在他眼里,少爷毕竟也才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孩子……
杭州到甘肃,途经京城,这弯子拐的可就大了一点,叶长春看着前路漫漫,再看看马车里坐着的人,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不过毕竟连玉轩借着连家老爷子的口发话要自己“顺路”护送江竹心回京,他也就不好拒绝了。只是这路上也轻松不到哪里,沿路的北方城里大大小小的账本子一一的被送到了阿福手里然后被转运到马车上,再经过叶长春的手一一翻阅。烦心归烦心,却也正好给了叶长春一个借口,就不必时时去照拂着江竹心了,也免得让江竹心误会什么。
不过最让他不解的一点是马猫儿,竟然出奇的老实,一路上只是专心看管着赖皮与癞猫儿,甚至偶尔叶长春烦了,亲自或者纵容阿福出言奚落马猫儿,也不见她气急败坏的回击,只是一味的装出老实相,跟在江竹心后面津津有味的打听些西北的风情土物,什么叫花鸡,白斩鸡,烤鸭子,发糕,麻花,狗不理包子。仿佛她真是个男子似的,在江竹心面前,平时的无赖相竟然好像收敛了很多。
唯独这一点,让叶长春在路上觉得有些无聊……
转眼十余天过去,京城已经在望。江竹心掀起马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回头笑盈盈看着叶长春:“快到了,叶大哥。这次送我回来并非顺路,如此烦劳你,你一定要在京城多呆几天,也好让我尽地主之谊,也好感谢你多日来的照顾。”
叶长春手里还捧着账本子,淡淡的笑:“不过举手之劳,不足言谢。”
“这次就住在我家吧,”江竹心十分盛情的看看赖皮和癞猫儿,“不然随身带这么多猫儿狗儿,恐怕在客栈也不好安排。”
叶长春仍是客气谨慎的笑着:“不敢叨扰。叶家在京城也有分号,虽然简陋,还是可以暂做容身之地的。何况江伯父公务缠身,我又是叶家主人,直接上门相扰,于伯父大概也不太方便。”
江竹心只好住了口,不再多说。十日同行,她并非看不出叶长春淡然的态度,这让她多少有点怅然若失。虽然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关于叶家少主的事,从连家上上下下的口中,她也听说过不少,及至见面,见他身上既无商人的轻薄势利,也不见江湖人的戾气,相貌清俊举止沉雅,虽像个书生却没有一般书生身上不谙世事的简单,对叶长春,她还是很有几分好感的。加上叶家大姐自己的大表嫂叶长青表现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撮合态度,江竹心对他几乎已算是芳心半许了。
可是她也终于见识到了众人口中叶长春的滴水不漏,他对自己,确实是没有超过对“朋友妹妹”的礼数的。
看看京城外的芳草萋萋,江竹心隐约觉得,大概是调整自己心态的时候了。毕竟自己是官家大小姐,这种事情,多多少少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最终还是要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的叹一口气。
正愣着,就听到叶长春问着:“对了,一直没有问过,江小姐家里还有什么人?同行十日却没有提前问候,真是失礼。”
江竹心回过头:“京城家中不过家父并家母而已。还有一个大哥,不过已经在外地做官两年未归了。”
叶长春点点头:“那更不该多叨扰了。不过,伯父伯母,到时我一定会去府上拜会一下的。”
江竹心拢拢鬓发:“其实无妨。我还有伯父家的大哥在京中,他正在掌管着伯父留下的生意,亦尚未成家,平日还算自在悠游,到时候我替叶大哥引荐,以后在京城有什么不熟悉的,也可以多个朋友。”
叶长春笑着又翻开一册账本:“如此多谢了。不知道令堂兄是做什么生意的?”
“他家开着绸缎庄。另外还管着几家糕点铺子,叶大哥有空可以去尝尝他家做的糕点,着实是美味。”
眼角的余光留意到了旁边马猫儿一下竖起来的耳朵,叶长春答道:“那是自然,先在此多谢了。”
果然不出片刻,马猫儿又开始小心翼翼跟江小姐打听开了:
“江小姐家中还有做糕点的亲戚?可真好啊。他们都有什么样的糕点啊……”
叶长春低头去看眼前的账本子,唇角不由得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心想,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她这么贪吃呢……
从南门进了京城,又拐到京城西北的江府将江竹心送下时,已经近黄昏了,叶长春亲自看江府管家将自家小姐扶下马车,温文有礼的拒绝了江小姐的邀请,驱车往附近的叶家商号落脚。等到一切安顿妥当之后,早已经是繁星满天了。
用过晚膳,又见了京城几个商号的掌柜,叶长春走回与商号相连的京城式样的院落,远远便看见了坐在西厢门口一棵桂树下发呆的马猫儿。
已经是最近以来第几次见她一个人发呆了?有什么可烦恼的吗,看起来,不像是在想点子跟自己对着干啊……边想着,叶长春微不可查的皱皱眉,缓步走了过去,在桂树下的鸟笼子旁边站定:“给癞猫儿洗过澡了?”
马猫儿闻言从呆楞中回过神来,有些懒懒的看看叶长春,站起身来:“回叶大少,洗过了,洗了三遍。”
叶家家主逗着癞猫儿,漫不经心的问着:“吃过晚膳了吗?”
“吃了,吃了两只苍蝇半条蜈蚣。”
叶长春忍出唇角的笑意:“我问的是你,不知道马半仙什么时候改吃苍蝇蜈蚣了呢?”
马猫儿猛地抬头又要发作,可是看了一脸笑意的叶长春一眼,眼里的怒气忽然消散,还带着几分躲闪:“谁吃苍蝇蜈蚣啦。我跟阿福吃的包子。”
“可还习惯北方的东西?”
“还好。味道是不错,就是包子咸了点……”
“这一次,我问的可是癞猫儿。”叶长春背对着马猫儿,手指勾勾癞猫儿住的鸟笼子,一脸戏谑的笑回过头去。
马猫儿皱着眉跳起身来:
“苍蝇蜈蚣还分南北风味吗?一只癞蛤蟆吃什么不是吃?哼!”
西厢门被砰的摔上,叶长春转过身,抬头看看天上闪烁的星光,微微一笑脸上又浮起担忧。
想到这里,叶长春匆匆走去北面正屋,吩咐正在收拾衣物账目的阿福:
“阿福,先去药房抓药来,把马猫儿的药给煮了送过去。”
第二天一早商号的掌柜已经按照叶长春的吩咐去挑选了多件贵重的药材与补品,叶长春换了衣服,命阿福等礼品送来之后,随后将礼品送到江府去。
“干嘛不一起呢?”阿福巴巴的问着,一脸委屈相,“主子不是嫌弃阿福上不去台面吧?”
叶长春笑着:“什么时候你也会装可怜了。我们家也算是大户生意人家,江家是官宦人家,与生意人不宜瓜葛太深,何况为官之人最重声誉,自然要避开瓜田李下之嫌,所以要你带着礼物晚些去。”
阿福嘿嘿笑着边说话边往外退:“主子这阵子光宠癞猫儿了,还不兴小的偶尔跟主子撒个娇吗……”
站在院子里的马猫儿皱皱眉,向着走出来的阿福瞪一眼:“哎,马屁精,鸡皮疙瘩都落一地了。”
“有本事你也去拍一个啊,我又没拦着你。”阿福一脸得意的扬扬脖子,看到马猫儿拎着蛤蟆笼子一扭头朝外走去:“要我奉承他?还不如去遛蛤蟆呢,哼……”
门外街对面树荫下,马猫儿提着癞猫儿的鸟笼子坐在墙根,摊开两脚看着对面叶长春带着商号里一个小伙计出了院门。叶拐子身上的衣着仍然普通,一袭简单的长衫子与白色玉簪绾起的头发,只是不管衣着多么简单,那样高大清俊的身姿仍然不打折扣。马猫儿的目光追随者叶长春出了巷子拐入对面的大街,才回转过头来嘟囔道:
“嚣张什么呀,长的再人模狗样,去见未来的老丈人也不知道穿几件绫罗绸缎,人家家里可是做大官的,哼,看江家把你扫地出门!”
北方的住宅果然跟南方是有些不同的,大概也是官宦人家的缘故,江家府院气派富雅。江竹心的父亲江齐己恰好在家,管家去回了一趟,出来说老爷在跟堂少爷下棋,然后恭敬的带着叶长春去了后院湖畔的凉亭。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中年人与一个青年在石桌上对弈,旁边两盏清茶。叶长春走过去,江齐己与那个青年站起来跟他见礼,爽朗的致歉:“本该出去迎接贤侄,不过棋盘厮杀正在酣畅之时,实在不忍弃局而去,还望贤侄见谅。这是我的侄子,江庭柏,今年二十四,不知与你孰长孰幼。”
“没有扰了伯父雅兴,我也庆幸可以一睹伯父的棋风。”叶长春笑着向作为长辈的江齐己行礼完毕,又与旁边的年轻人寒暄:“在下叶长春,虚长二十有三,见过江兄。”
比起江齐己身上为官人特有的威严,江庭柏倒是一身的文雅风流,端坐在弈桌前手拈黑色棋子的神情也含蓄温和,看去也是个聪明不外露的人。棋局将罢,江庭柏忽然抬头看着叶长春:“好像是被叔父困住了呢。叶兄弟看我这一步该怎么走好呢?”
叶长春看着棋局只是浅笑:“观棋不语真君子。”
言罢他低头喝着手里的茶,抬头的一瞬,看到江庭柏唇角似乎是不由自主溢出的一抹笑意。那是太令人熟悉的表情,叶长春觉得,自己往常戏弄马猫儿的时候,脸上大概也是这样的表情。他不由得想,江庭柏又能算计自己什么呢?
江庭柏笑着摇摇头,缓缓的放下手中棋子:“叔父的棋艺日见高妙,侄儿这一局棋是输了。”言罢他又转眼看着叶长春:“若是不嫌弃,叶兄弟在京城中这一阵子,倒是不妨让我替你做向导多逛逛看看。”
棋罢三人闲步回到前厅闲谈,也不过是些闲话,既无涉生意也无涉及官场,快到晌午叶长春辞了午膳,江庭柏便也告辞,顺便送叶长春,两人一路闲聊到街上,显见的江庭柏是比较擅长待人接物,对京城风物也十分熟悉。
“叶兄弟是初次来京吧。”
“是。”
江庭柏语意悠悠:“叶家商号遍布南北,为何以前没有来过京城呢?这次来,一定要多住几天,好好的感受一下京城风物啊。”
“无奈还有琐事在身,不得像江兄这样洒脱。”
“哦,”江庭柏笑眯眯的看着路边苍翠的松柏与垂柳,“叶兄还没有家室吧,一人在外能有什么羁绊?”
“不过是生意上的事情,”叶长春笑着,“不足挂齿。”
“说来也怪,叶兄弟已经二十三岁,家世丰厚又才姿卓然,为何迟迟没有娶妻成家?”
又看到了江庭柏脸上那种自己熟悉的算计的笑容,叶长春微笑着跟他推太极:“听说江兄也没有成家。”
江庭柏愣了一下,想不到自己反被将了一军,心想自己堂妹眼光不差,这个姓叶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于是摆摆手解释:“我未成家是因为已经有婚约在身。家母在世时曾为我定下一门亲事,只是因故迟迟未能成亲。”
叶长春抬头看看已在眼前的繁华街,像江庭柏拱拱手:“江兄真是有信义的人。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商号处理些琐事,改日再谈吧。”
江庭柏仍然是笑眯眯的:“也好。那就说定了,京城西山福音寺景物怡人,斋饭做的也好,不如我做东,改天一起去那里用饭吧。”
完全是自说自话的人啊,叶长春想不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江庭柏说起话来竟然像个无赖,可是又不好拒绝,只好点头答应,然后冷着脸转身往街上去,心里暗想,京城里的生意人莫非都这样无赖吗,那么叶家在京城的商号可就难做了……
江庭柏看着叶长春远去的背影,十分满意的点点头,转身慢悠悠往回走。今天早上不过聊了一会,堂妹江竹心的心事已经被他看出了七八分。江庭柏也是习惯算计的生意人,听说有这样一个家世好有一表人才的叶家公子,既然还没有家室,便觉得于情于理都不该放过,于情可以给自己堂妹找个佳婿,于理也可以在生意上两家相互扶持。
仪表翩翩温文尔雅的江庭柏,就这样把叶家家主叶长春给算计上了……
转过街角叶长春才发现自己为了摆脱方才那个奸诈的江庭柏,竟然拐到了一条自己本不知道的弯路上。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总不能退回去吧?多走几步路事小,再被那个一脸算计的江庭柏抓住可就不好了。于是他沿着京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慢慢绕着,期望找到回叶家商号的路。
就这么走着,在某一条巷子口,他就忽然看到了阿福和马猫儿。
两个人都是一脸乐呵呵的样子,左手包子右手麻花,吃的满脸糕点渣子引得街上好几个小孩子笑嘻嘻跟着闹着还不自知。
要是只有马猫儿一个人也就罢了,可是平日里一脸谄笑恭恭敬敬的阿福竟然也跟着她乐呵的得意忘形,叶长春不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两人的背影,又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快了几步走上前去。正在京城繁华里开心徜徉的阿福不期然被一个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他笑着转头,看到叶长春之后脸上原本无限真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立刻变成了谄笑:“主子……”
“阿福,我没记得吩咐你来这条街上吧。还有马猫儿,她怎么也在?”
阿福站稳了脚,恭恭敬敬的低下头,轻巧的把责任都推到马猫儿身上:“回主子话,是马猫儿硬要跟着小的出来的,一起去江府送了礼,然后又硬拉着小的出来,说是看看京城繁华。主子要罚就罚马猫儿一个人吧。”
叶长春听完他的说辞,满意的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被一口点心呛着说不出话来的马猫儿。
“咳咳……咳……”
叶长春皱皱眉,手掌照着她的背轻拍了两下:“真就笨成这样么,吃东西都要被噎住。可惜了这点心,都被你糟蹋了。”
一口气终于喘上来,马猫儿抬起憋红了的脸死死瞪着阿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一跺脚,转身往回走:“回去了!”
“慢着,”叶长春慢悠悠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我说让你走了吗,既来之则安之,我还在这里站着,你就想先走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阿福前面带路,且逛逛吧。”
阿福十分开心的带着自己主子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走来走去,指点着之前从别处听来的各种他认为有趣的东西向叶长春献宝:
“主子,看那边是有名的戏班子,他们的戏唱的跟咱们的可不一样……”
“主子,这个是有名的桂发祥发糕,甜而不腻,你尝尝?”
……
阿福高兴,其实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自己主子这么有兴致的出来逛大街。虽然这次也是偶然,不过阿福也记得,自家主子以前就是再空闲也不会在街上闲逛的,最多也不过在安静的郊外走走,在书房里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像此刻这样在自己身后走的悠闲文雅,惬意的背着手一脸温和笑意的主子,跟以前那个叶家家主,叶家大少爷,真的是有些不一样了。
相比之下,马猫儿很明显不如方才那样雀跃,或者说,根本就是在瞬间郁闷到了极点,就是因为旁边忽然多出来了个叶长春,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跟一只猫一起散步的老鼠。她实在搞不明白,怎么无论自己在哪里,只要是自己觉得开心的时候,叶长春就一定会忽然冒出来,然后乐冷嘲热讽的打击自己一下,并且乐此不疲的看着郁闷的自己开心不已。现在,不仅是阿福,就连她自己也看出来,叶长春一直以来,根本就是以戏弄自己为乐,而且这种诡异的爱好,仿佛在与日俱增……
嘁,马猫儿闷闷的想着,就是看不起我么,跟江家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他可总是一脸温文尔雅的笑,装的倒是像个好人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