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沪上歌后’司徒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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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阳光明媚,风朗气清,天地间挂着一袭温暖的金色。
今天是亚洲著名实业家聂正宏老先生的百岁寿辰。
聂老先生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年轻时他曾是一名进步的革命党人,在反动势力的通缉下,被迫离开大陆只身前往香港,白手起家成为东南亚一代船王。
正午时分,作为盛世财团的继承人,纪风涯代表父亲前往绿萝山庄参加聂老先生的百岁寿宴。时下正是绿萝山庄一年间最美丽的时节,几幢古典浪漫的法式洋楼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令人赏心悦目。
正午时分,上千名宾客齐聚一堂,喜气洋洋。纪风涯坐在一群父辈之中,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应对自如。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飘入他的耳中:
累了不要见外把我挖起来
吐个痛快
看不惯朋友有难
谁还冷冷地围观
我的手心为你握起来
烦了不要见外
把我找出来陪你负担
续杯咖啡的温暖
一直暖到你想开
你心情的坑洞让我来填满
昨天会被今天明天来取代
动心的感情不会淘汰关心常在
就算你我在热闹喧哗中走散
友情会在第一时间赶来
让跳乱的心情平躺下来
重新的呼吸简单
深深的满满的
朋友只要你被孤单压得叫不出来
我第一时间送出关怀
热热的眼神陪你看开
找回那片大自然
围着你抱紧你相信你我确定
……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感动。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尘封的往事宛如潮水,冲破记忆的闸门,伴随着跳跃的音符,昔日的点滴化作一阵暖流淌过心间。
仿佛触电一般,纪风涯匆忙地回过头去。
五月的阳光飘落在紫色的丁香花上。英俊的男子站在丁香树下,专注地吹着一片细长的树叶,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扫下一层金色的阴影。一曲完毕,他抬起头来,冲对面的纪风涯淡淡一笑,那笑容,明媚到令满树的丁香花顷刻失去了芬芳。
纪风涯怔怔地望着他,冰冷的眼睛里有温润的液体在涌动。
五年时间,自己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而他,竟一点没变。
这个天真帅气的大男孩,眸子依旧清澈如水,笑容依旧甜美如幼童,两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盛满阳光的气息。
纪风涯和冷焰扬,香港皇家警察学院97级不朽的传说。
一个年少气盛,桀骜不驯。
一个谦逊温和,开朗幽默。
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却是一样的优秀,一样的出类拔萃,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对推理破案情有独钟。
四年之间,他们联手破获了二十多起令警方束手无策的悬案疑案,其中包括六起轰动一时的大案要案。
由于二人相貌出众,智勇双全,性格一冷一热,被称为"皇警二少",当仁不让地霸占学校风云人物榜榜首长达四年之久,成为香港十多所高校的女生公认的梦中情人。
他们是情同手足的挚友,生死与共的兄弟,志同道合的好拍档。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初春的午后,金色的阳光在图书馆后的鸢尾花地上尽情流淌。鸢尾花深处,二人背靠背坐着,各自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神情专注,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一本《福尔摩斯全集》,一本《阿嘉莎探案集》,引导着这两个懵懂少年走进了一个扑朔迷离的奇异世界。
残阳如血的黄昏,两人并肩坐在篮球架下,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一个又一个古怪的案子。年少的纪风涯从来都是得理不饶人,而一向温和的冷焰扬此刻也丝毫不肯让步,二人经常为了一个小小的疑点,争得面红耳赤。
月黑风高的夜晚,二人溜出寝室,穿过寂静的校园,翻过围墙,跳上停在墙外的凌志,朝本市恐怖小说的发源地西街**驶去……
废弃的停车场内,沉重的铁门忽然落下,四周弥漫着诡秘的香气,香水杀手的死亡游戏拉开了序幕。黑暗中,一个阴森的声音响起:"我亲爱的孩子,你可闻到地狱使者曼陀罗诱人的芬芳?在你们脚下有两把枪,每把枪内有一颗子弹。五分钟内,用手中的枪杀死对方,便能得到解药。三,二,一!音乐响起,开始记时!"不等他说完,冷焰扬的拳头已重重地砸在了纪风涯的胸口,咒骂道:"狂妄自大的家伙,早就想亲手杀了你!""去死吧,没爹没娘的可怜虫!"纪风涯毫不犹豫,飞起一脚,扫在他的小腹上。在悠扬的《花之歌》中,二人大打出手,伴随着刻薄恶毒的漫骂,不顾一切地将对方激怒,为的仅仅是用自己的鲜血结束这场必须死一个人的战斗……
校外的小酒馆中,酩酊大醉的纪风涯激动地摇晃着冷焰扬的胳膊:"冷,告诉你个秘密!我恋爱了!"听到这个消息,冷焰扬似乎比他还要兴奋:"太好了!终于可以甩掉你这个大包袱!我的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十一年前,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她拯救了我;十一年后,上帝又将她送到了我面前!""少矫情!"冷焰扬送了他一记大大的卫生眼,"明天把那小妞领来给哥们儿瞧瞧!"
……
想当年,"皇警二少"的传说是何等轰轰烈烈,何等热血沸扬,然而,它的结局却是那样黯淡,那样轻描淡写,令人失望不已。
五年前的深秋,冷焰扬忽然失踪,消失在皇家警察学院所有师生的视线中,也消失在纪风涯青春沸腾的生命中,从此音信全无。
流水带走了光阴的故事,而那些闪亮的日子,不会被人们忘却。
待纪风涯回过神来,冷焰扬已在他身旁的空座上坐下。二人相视一笑,五年的离别,不过是弹指一笑间。
纪风涯从贴身的衣袋中取出四姨太的照片,在冷焰扬眼前晃晃,故弄玄虚道:"冷,猜猜看,照片上的美女是谁?"
看到照片,冷焰扬眼里的笑意渐渐凝固,不等纪风涯回过神来,一记重重的拳头击在了他的小腹上。
这一拳打得纪风涯目瞪口呆,他捂着火辣辣的小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这个阔别五年的老友,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眼里有泪水在转动。
"风涯,你知道吗?你痛,我比你更痛。"冷焰扬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是这里痛!"
纪风涯一头雾水地望着他,喃喃道:"冷焰扬,你疯了……"
"我疯了?"他大笑,"哪里是疯!我简直就是傻!不错,你的新女朋友很漂亮!只可惜我……十七年啊,十七年,本以为……"
"等等!你说什么?照片上的人是我女朋友?"纪风涯打断他的话,"我要敢打她的主意,只怕早被泰国的汶颂拉元帅大卸八块送去侍候马克思他老人家了!"
接着,他将四姨太失踪一案详细地告诉了冷焰扬。
听完纪风涯的叙述,冷焰扬这才明白刚才是自己错怪了他,想要道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见他一脸尴尬的样子,纪风涯也不再多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和他讨论这个诡异离奇的案子,却发现对方有些心不在焉,眼睛盯着四姨太的照片出神。
"难道是她?"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眼里露出疑惑之色,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你认识她?"纪风涯心中大喜,连忙将照片递了过去。
"不,不认识。"冷焰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扫了一眼照片,便将它推到一边,以示并无半点兴趣。
冷焰扬的眼神早已出卖了他,他分明从那张照片上读出了什么,然而他却不愿告诉自己。曾经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如今居然对自己有所戒备!
难道真的回不去了?那些闪亮的岁月,那些真挚的情谊,那些心有灵犀的默契,难道早已成为遥远的往事?纪风涯敏感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一种事过境迁的凄凉和失落,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就在他感伤之际,寿星聂老先生在长孙聂清的陪同下,亲自来到桌前敬酒。
虽已是百岁老人,但他看上去至多七十岁,身子骨还很硬朗,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鹤发童颜。
纪风涯深吸了一口气,藏起心间的失落,随手将照片搁在桌上,起身向老寿星敬酒。
不料,聂清的目光,却像磁石一般定在了那张照片上,久久不能移开。
纪风涯心生疑惑,索性将照片递给他看个明白:"聂先生,你可见过这照片上的人?"
聂清接过照片,递到聂老先生的眼前:"爷爷,您看这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可是您要找的人?"
聂老先生闻言立即从衣袋里摸出一副金边的眼镜戴上,细细地端详起那张照片。
片刻,他点点头,兴奋地嚷道:"没错!这照片上的女子,正是爷爷要找的人!清儿,这张照片从哪里来的?"
聂清温和地笑道:"这张照片是纪先生的。"
聂老先生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纪先生,你认识她?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她是我的一个朋友……"纪风涯支吾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朋友?"聂老先生皱皱眉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试探地问道:"聂老先生,您也认识她?"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何止是认识!我这条老命,还是她给捡回来的呢!"
纪风涯暗自寻思着:八成是某日聂老先生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病倒了,刚巧路过的四姨太助人为乐将他送进了医院。
"纪先生,请随我到内堂说话--"聂老先生将纪风涯领进内堂,邀他在正中的明代八仙桌前坐下,吩咐长孙聂清沏上一壶极品铁观音。
"故事发生在八十多年前--"聂老先生喝了一口茶,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开始回忆那段尘封在心底多年却一直无法忘怀的往事。
当时,纪风涯惊讶到极点,他分明听聂老先生说到"八十多年前",而四姨太至今不过二十多岁。八十年前,她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但出于礼貌,他并没有打断聂老先生,而是耐心地将整个故事听完。
故事发生在1921年秋,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一段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阴霾岁月。
山雨欲来风满楼。穷途末路的反动势力拼死维护着自己残暴的统治;大街小巷贴满了触目惊心的通缉令;革命的火种在黑暗的摇篮里悄然萌芽;火种的捍卫者--进步的革命党人豪情万丈奔走呼告;三五成群的特务招摇过市,随时随地准备着血腥的杀戮。
那时的聂老先生,是一名年少的革命党人,天资聪颖,机敏过人,年纪轻轻便被组织委以重任,担任上海总工会特别联络员一职,代号红桃A。
任职不到两个月,他便被反动势力列为一号暗杀目标,写入黑名单。在街头巷尾的悬赏通缉令上,用他的人头可换取五千大洋。从那一刻起,死亡的气息已不知不觉融入了他的生命,如影随形,步步惊心。
事隔不久,组织内部出现了叛徒,总部被捣毁,一份极其重要的名册落到了敌人手里。聂老先生接到上级的命令,前去通知那份名册上的十四位同志即刻转移。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刚下过雨,空气很清新。
聂老先生约了名单上的最后一名同志,在外滩的一家报馆里见面。为了避人耳目,他换了几趟车,最后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下。出了小巷,向左拐,走上五十米,便是约定见面的报馆。
夜色渐渐降临,他独自走在那条幽僻的小巷里。
巷子里静悄悄的,但与它一墙之隔的,却是旧上海最繁华的歌舞厅和剧院。他将衣领竖起来,生怕被人认出,步子也迈得更大。
忽然,从巷口蹿出七八个人,在距离他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来。那些人穿得痞里痞气,一看便知是反动派豢养的狗腿子,手里握着雪亮的刀子,冲他魔鬼一般狰狞地大笑,仿佛他已经成为案板上任他们宰割的肉。
好汉不吃眼前亏,聂老先生飞快地转身,跑进了巷子深处,消失在那群坏蛋的视野中。他紧紧地贴着墙根处的一扇门,那是旧上海最大的夜总会"夜上海"的后门,屏住呼吸,远远地注视着那些狗腿子的一举一动。
到手的肥鸭子竟活生生地飞走了!那帮家伙顿时傻了眼,气急败坏地捶胸顿足,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最后决定分头寻找。其中有两人朝聂老先生藏身的地方走来,一步步逼近。
他紧紧贴在墙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那两人离他越来越近,眼看着再走上七八步就发现自己了,他的心怦怦直跳,不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那扇铁门竟开了一小半,门里伸出一只手,飞快地捂住他的嘴,不等他回头看个清楚,已被那人一把拉进了门内。
不过两秒钟,门已迅速地合上,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从鬼门关外出来的聂老先生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只见身旁站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
她大约二十四五岁,面容清丽,眉目如画,身穿一件绣着凤凰的中国红旗袍,瘦削的肩上裹着一条缀满珍珠的流苏披肩,长长的秀发盘成一个精致的髻,发髻上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鸢尾花。
这时,里屋有人喊道:"入画,准备出场了!"
聂老先生心中大惊,她竟是"夜上海"的台柱,旧上海有名的交际花,"沪上歌后"司徒入画!
"来了!"女子应了一声,拉着他走进里屋。那是一个很大的化妆间,十来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镜子前描眉画眼。忽然,墙外传来一阵粗暴的捶门声,夹杂着尖锐的叫喊声:"开门!开门!我们奉司令之命来抓人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司徒入画计上心头,从容地取出一套白色的长裙,递给身边的柳儿,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柳儿心领神会,笑嘻嘻地将一头雾水的聂先生推进了更衣室,为他换上了那件伴舞的白色长裙,又替他戴上假发,还化了浓艳的妆。
一刻钟后,聂先生被推上了前台,夹在一堆女孩中跳舞。
台上,一袭金色长裙的司徒入画站在舞台中央深清歌唱,唱的正是她的成名作《空谷幽兰》。天籁般的歌声中,十多个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孩翩翩起舞。
台下,几个狗腿子在观众席间凶神恶煞般地穿来穿去。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聂先生正在舞台炫目的灯光下舞蹈!他们绕着场子,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猎物,便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等他们走远后,趁中场休息之际,司徒入画驾车将聂先生安全地送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在组织的安排下,聂先生登上了"东方公主号"轮船,离开上海前往香港。
这一去便是大半个世纪,直到改革开放后,聂老先生才再度回到大陆。
"如果没有她的善良、勇敢和机智,早在八十多年前,我就去向阎王报道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她的救命之恩,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好好报答她和她的后人。"聂老先生叹了口气,"我曾几次托人回上海寻找她的下落,不料竟得知她在第二年春天意外身亡。但是,那个案子留下很多疑点,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没有死,但从此却没有人再见过她。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我终于找到了她!"
"可是--"纪风涯犹豫片刻,最终下定决心告诉他真相,"聂老先生,照片上的女子现今不过二十七八岁……"
"你是说我认错人了?不可能!我发誓,她分明就是当年救我的女子!"他指着那张照片,声音有些不悦,"虽然穿着不同,妆容不同,但那模样,那气质,那神情,那笑容,那眼波,却完全一模一样!这天底下又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聂清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道:"爷爷,您真的认错人了--您想想,当年她救您时是二十多岁,现在八十多年过去了,即使她还活着也应该是百岁老人了--而纪先生的朋友还那样年轻……"
"清儿--"聂老先生仿佛受到了什么重创,神情异常激动,"你!--连你也不相信我?"
聂清惊慌失措地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爷爷,或许她们真的长得太像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纪风涯:"纪先生,你也认为是我老头子糊涂,老眼昏花了是吧?"
"不!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纪风涯笑道,"若有朝一日我再见到她,一定带她前来拜访您。"
"好!纪先生!一言为定!"他笑起来,"老朽等着那一天!"
告别聂老先生后,纪风涯回到席间,不料冷焰扬却再次不辞而别,与五年前不同的是,这次他留下了一张字条。
他叹了一口气,展开字条,字条上是一行熟悉的字迹:
风涯,远离这个案子,远离这个女人。切记,切记!
看着那张字条,纪风涯心间像打破了五味瓶一般。
冷焰扬果然骗了他,他早就认出了四姨太,但却矢口否认。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是在乎自己的,不愿看见自己受到一点伤害,为了自己的安危,他最终还是留下了这张字条,以示警示,但这样一来,也就等于默认了先前的谎言。
这五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与四姨太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呢?
纪风涯深吸了一口气,回想起刚才聂老先生的故事。他信誓旦旦地说四姨太就是当年救他的女子,也就是八十多年前的"沪上歌后"司徒入画。莫非,这天底下真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脑子里像一壶煮沸的茶水,咕咚咕咚直冒泡,却找不到出口。
他开着车在街上漫无边际地游荡了一个下午,不知不觉来到了外滩。七彩的霓虹灯照亮了黑夜,一幢富丽堂皇的建筑跳入他的眼帘。
迟疑片刻后,他将车停在车位上,走进了正中的旋转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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