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茶色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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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吐纳可以清心寡欲一样,品茶也是一种方式。
老西门4号今日真的很繁忙。刚送走一个张达民,晌午时分,“茶叶大王”唐季珊又来拜访。
递上拜帖,言明身份,请求主人家相见。唐季珊是做足了礼数。
刚用过中饭的阮玫瑰正和苏心蓝坐在天台上晒着太阳,管家苏大用送来拜帖。
“小姐,要见他吗?”苏大用也是阮玫瑰用惯的人,这么多年一直跟着阮玫瑰辗转。
“让他等着吧!这个男人可比早上那个难缠多了,岂是几句话能打发的。先让他自己消磨下时间。大用,你和他说,我正在午睡。”阮玫瑰有些慵懒地说着。
“小姐,要不要我去试探下他。”苏心蓝突然觉得今天很有趣,自从来到上海,还从来没那么有趣过。
“死丫头,你给我安心呆着。”阮玫瑰溺爱地看着心蓝,转而对苏大用说,“大用,你去陪着那个大王,你这个妹妹先陪着我,省得给我添乱。”
苏大用领命而去,留下苏心蓝在一旁坐立不安着。“心蓝,阳光多好啊,躺下来,晒晒,最好把你的急性子也晒晒平。”
“小姐啊,太阳越晒越火热,怎么晒得平啊!”苏心蓝勉勉强强地躺在另一把椅子上,学着阮玫瑰带上太阳镜,休息养生。
宅内。
茶叶大王唐季珊立在一幅画前,嘴上叼着一个象牙材质的烟斗,却并没有放入烟丝。上海就是要这样一些人,喜欢叼着烟斗,仿佛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以为这样就多了些绅士气。于是,平时没事也会叼着一管烟斗,渐渐地就成了习惯,后来就成了道具。唐季珊就是这样的一类人。
苏大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一个附庸风雅的人。”这是闪现在苏大用脑海中的判断。他不喜欢这个男人,虽有男子气,却长着一幅风流的皮囊。
“唐先生。”苏大用瞬间转换了表情,沉静地说,“不好意思,我家小姐正在午休。您看,您来得真不巧,要是您有事,先去忙,等下再来,可好?”
唐季珊是个多聪明的角色,当然听出这是推脱之词。他当然不能这样无功而返,“是吗!那还真不巧。苏管家,您要是忙,就别管我,我就在这儿等阮小姐,你看可好?”
苏大用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对唐季珊这样的回答,他还是不喜的,“唐先生,那您就暂歇下,我去给你准备些茶点。”
苏大用退了出去,只留下唐季珊一人在这厅堂内。
此时的唐季珊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上海滩出名的玫瑰社主人竟然生活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整个居室不过上下两层的小楼,连着阁楼算起来也不过是中等人家的样子。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富丽堂皇,原来是假的。这些年来,人们对阮玫瑰的猜测太多,妄想也太多,如果不是昨日差人跟着,还真的没想到,她竟然住在这里!
只不过,即便是如此,唐季珊还是对阮玫瑰的选择持赞同的意见。俗话说,大隐隐于市。这阮玫瑰还真是兰馨慧智啊。
在扫视了一遍厅堂后,唐季珊还是将眼光落在了最初看到的那副画上。这是一幅让人颇费思量的画。这是副西洋人的画作,显然这画的是一个人形,但却没有人的形,一切是那么的凌乱,线条和笔触很难去琢磨,十分没有章法。接受过正统中式教育的唐季珊不是没见过西洋人的画作,但他实在无法理解这副画的意图。要表现什么,要表达什么?唐季珊想,这个阮玫瑰的审美情趣还真是与众不同,这和她的行事作风颇为接近。
“唐先生。”苏大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唐季珊才惊觉自己太过入神了。
“让您久候了,我给您准备了些茶点。”伴随着苏大用的话语,唐季珊落座,看着苏大用一样一样的摆放出来,一杯香酽的红茶,一套精致的骨质餐盘上,分别是烘焙得当的奶油曲奇、西洋小蛋糕,以及几样中式小点心。
这样的待客之道倒是隆重了。唐季珊笑着对苏大用说,“谢谢费心,我吃了中饭出来,并不饿。你看,要是方便,麻烦找几本可以消遣的书,如何?”
苏大用点了个头,很快就从一旁找来几本杂志,最新的《良友》,和几本外国杂志。唐季珊有些发愣。《良友》追加了阮玲玉的消息,现在来看,终是心有哽刺。外国杂志上的那些字,自己一向不惯,这苏大用存心在消遣我。
苏大用许是看出了唐季珊的尴尬,又拿出几本小说来。竟然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子女佳人的故事怎么适合唐季珊这类人看,不过看苏大用没有再去拿书的意思,唐季珊只得硬着头皮拿过来,竟然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说的是青年学子樊家树游北京天桥时,结识了武师关寿峰、关秀姑父女,又同天坛鼓书艺人沈凤喜一见钟情,他的表嫂则撮合他和财政部长的千金何丽娜的姻缘。后来军阀刘将军霸占了沈凤喜,关秀姑扮作佣人深入刘宅,替樊家树和沈凤喜传递信息,刘将军知情后迫害沈凤喜致疯,关把刘将军诱到西山极乐寺刺杀,樊家树后同何丽娜成就了一对有情人。
唐季珊拿着这书翻了几页,幸好看过蝴蝶演的电影,要不然真要睡过去了。不过即便如此,在晌午的气温下,唐季珊伴着这才子佳人还是有点昏昏欲睡。就在此时,一清脆之声响起:“唐先生,真是要雅兴啊!”
原来,阮玫瑰已身在厅堂内。
唐季珊还真有点猝不及防,这个阮玫瑰还真是会挑时候现身。

唐季珊正为自己的失态而犯窘时,阮玫瑰倒是大方地先说了:“不好意思了,唐先生。玫瑰自幼身弱,这中午贪睡的习惯一直跟着,请见谅。”阮玫瑰落落大方地将自己的慢待说了过去,转身又对身后的苏心蓝吩咐道:“替唐先生准备上好的碧螺春。”
苏心蓝点头而去,阮玫瑰款款走到正位坐下。
唐季珊只等到阮玫瑰坐下后才再次落座,开口说道:“阮小姐,在下此番叨扰非时,是在下的不是,还请包涵。”
阮玫瑰并不作答,只看向唐季珊,片刻后说,“唐先生用得惯这茶吗?玫瑰这是班门弄斧了,在茶叶大王之前上茶,原该奉上咖啡,才算高雅吧!”
唐季珊听出这是调侃之意,却不做声色,只说:“只是营生而已,谈何说茶。”
“唐先生过谦了。玫瑰是不喜茶之人,只待客之用,也谈不上说茶。”
此刻,苏心蓝端着碧螺春而出,阮玫瑰借此说,“此乃朋友之物,唐先生贵为茶叶大王,请先品评下。”
唐季珊端过后,用手托着茶托,低头闻了闻茶香,很是香醇,一闻即知是上品。再看茶叶的状态,犹如雪浪喷珠,春染杯底,颜色碧得清亮。唐季珊就知道遇上了一位品茶之人。他放下茶盏,说,“阮小姐是爱茶之人,在下委实不敢当。”
阮玫瑰没做任何答,只说,“这碧螺春原非这高雅之名,只乾隆帝觉得它的原名不雅,才改为碧螺春。我倒是很喜欢它的原名,因这名才真真说出了此茶之味。唐先生以为如何?”
唐季珊没想到今天此来是来考试的,他笑言:“‘吓煞人香’确实不雅,但‘碧螺春’却更显出它的形和意。阮姑娘,您觉得呢?”
阮玫瑰笑笑道,“唐先生原来喜好的是形啊。当然这和世间很多男子的喜好是一样的,更何况你也正是如此去实践的,不是吗?”
唐季珊没想到,阮玫瑰的每句话的用意尽是如此,自己一个不留神就上了她的当。这女子还真是不简单。
“阮小姐见笑了,这世上谁人不爱形呢?阮小姐难道说自己也不爱吗?”唐季珊自然不能落了短,“就比如阮小姐这里的摆设虽简单,每样都很讲究,尤其是这画,更是非凡品。”他把话题一转,落在了阮玫瑰的身上。
阮玫瑰看向那画,眼神有点迷离,回过头后,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说,“唐先生真是风雅之人。这画是玫瑰一朋友为玫瑰所画,他的立体结构主义作品目前还无几人识得,没想到唐先生竟然喜欢。本可将此画赠予你,但可惜,此画乃朋友所绘。下次若有机会,玫瑰会央着朋友赠你一幅,你觉如何?”
唐季珊没想到这画还能和结构、主义扯上关系。在上海这个看似言论自由的地方,但凡和主义有关系的,多半都是危险的,阮玫瑰竟如此大方地说出来,看样子这个话题不谈为妙。
“阮小姐真是交游广阔啊。让在下佩服得很啊!”唐季珊转过话题,“在下此来,是有一疑问想请教阮小姐。”
阮玫瑰继续饮了口茶,心里想,终于还是沉不住了。昨天的万国之行,等的不正是这个嘛!
“不知唐先生想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唐季珊看阮玫瑰这态势,许是知道做好了准备,也就揣测自己是否该问,虽然昨日后来追问了小玉有关阿阮和阮玫瑰的关系,小玉只是哭着不答,最后只说是见过一次,是在阿阮拍片的片场,但总觉不实。看小玉又不像骗人,也就作罢。问阿阮母亲,看情形也是不知。唐季珊就想,也许是自己多想了。直到拿了阮玫瑰的丝巾闻到那味道,才惊觉,这香味竟是阿阮最后时刻用的。唐季珊自诩阅佳人无数,对女人的香水味道还是了解的,唯独这香味确是如此陌生,也就有了今日的来访。
“阮小姐,昨日非常感谢您的前来。唐某是来致谢的。同时,来奉还昨日与灵堂前的丝巾。”唐季珊先抛出了话题。
“唐先生太过在意了,小小丝巾而已。”玫瑰只当是接受谢意。
“阮小姐,你的丝巾香味很特别,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怎么,唐先生这么快就想赠佳人了!玫瑰记得您前几天还以阮小姐丈夫自居,只不过未得到大家的认可,这么快就心有他属了。”玫瑰故意提及之前的事,唐季珊以阮玲玉丈夫身份自居,得到一众人等的攻击,最后才作罢。眼前这个男人,长得其貌不扬,性格冷僻,并非热情之人,但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却可以表现出莫大的热情,这样的男人是这世间的魔障,但却会吸引那些没有安全感,柔弱的女性。
“阮小姐说笑了,我对阿阮的感情是真挚的。唐某只是好奇,为什么阮小姐丝巾的香味和阿阮最后使用的香水味是一样的。就唐某所知,阿阮所用的香水有限,而她对香水的认识也不多。我想在这上海滩上,论时髦时尚都莫如阮小姐了?”唐季珊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阮玫瑰看向唐季珊,转身对一旁的苏心蓝说:“心蓝,去化妆间将那瓶Sycomore拿来。”
心蓝应声而去,这个瞬间,两人都无语,各自喝着碧螺春。此时的碧螺春已经点了二道水,如果说第一道色味幽香鲜雅,二道则芬芳而味醇,较之前次有了更深层次的味感。
饮茶之味,或许正在于每一道所带来的层次感,头淡二酽三甘四有味,即便是淡如水,也有人称之为君子之交。
但,茶之一味,终也是一物什,成为某类人谋生贩售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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