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傍山后，志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回忆，但做不到，高坡四年知青生涯的细枝末节总是越来越清晰地回到脑海中。
到傍山来，他本是想寻求心灵的回归。或者说，他是想尽自己的努力给这块热土些许的回报。亦或说，他是怀着深深的内疚和忏悔，决意要将自己的残生捆绑在这里。
他要园一个自己的梦，或者说，他是要兑现一个十分久远的诺言。
他知道，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去打搅别人现在的生活，他只能象今天坐在高坡银杏树下那样，远远的站着，远远的看着。
可是，也许是命运注定他今生不应该忘记，或许他本来就没有忘记。华林的话无疑就象抛向水里的石片一样，常常在志民心灵之湖中激起阵阵的涟漪。
天很热，志民不想很早回去趟下，他知道，今天会失眠。他又要了好几瓶啤酒，想与华林好好再聊聊，亦或说，他想解开这个结。
华林从洗手间回来，看着桌上的酒，笑道：“老板，还要喝呀，晕了啊。”
志民没有说话，只是指指对面，示意让华林坐下。
这一次，是他给华林上了酒。
他举起杯来：“为你有个好妈妈，干一杯。”
“咱个？”华林很诧异。
“为她没上过学也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来呀。”
“那到是的，”华林拿过酒瓶，“要为妈喝的话，我得满了。”与志民碰上杯时，声音很响，“老板，你随意，我干了。”
华林悻悻的举起杯，一滴不剩，全喝了。
显然，这杯下去后，华林已有醉意。他双手支着桌面，抱着头。末了，抬起头说：“你晓得我妈妈是咱个教我的吗？
“我们那里没电，点的是油灯。十几年前，妈就是在油灯下一笔一划的教我。我小时候不懂事，为认字的事还和妈吵闹过，现在想想还真不应该。如果不识几个字，我还不是与我爹一样是个睁着眼睛的瞎子。”
“后来，妈教不了啦，常叹气说：‘林儿，你要是城里人那该有多好，只可惜……’。”
华林又为自己和志民到上酒，脸上挂着苦笑，“妈经常为我不能上学叹气。我不晓得她讲的‘可惜’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就算我是城里人会不会有出息，但我知道妈的这份苦心。要知道，为了教我，她是在拼命呢……”
“拼命？”志民很愕然。
“是啊，妈要管猪崽鸡娃，要管栽瓜种豆，还要管家里的油盐柴米、一日三餐，屋里哪件事少得了她，可累了一天还要教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睡了她还在学，为的就是教我。妈这样为我，不是在拼命么？”华林顿了顿，举杯又想喝酒，志民止住了他。
“妈妈没上过学，自己怎么学呢？”
“外婆说，有人教过她。”
“谁？”
“据说是落户外婆家的知青。”
“妈妈对你说过？”
“没有。”
……
“油灯”……“知青”……
这些字眼一下又下的叩击着志民。
毫无疑问，此时，华林这些话已不再是石片激起的涟漪，它像一块山顶上松落下来的巨石，在志民光影粼粼的心海中猛然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无论华林的妈妈是谁，华林的话无疑已经证实：
在牯岭深处有着一位这样女人：她有过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幻想和渴望。可严酷的现实让她那些少女的梦就象乡间的炊烟一样，已融在了牯岭那些树、那些林、那些田园和水溪。现在，她只能把那些落失了的梦寄托到后代的身上，用一个女人罕见的努力和独特方式，催生另一个梦想……
这一夜，志民看着沉沉睡去的华林，心里翻腾着关于“油灯”和“知青”的事。这“灯”对志民来说是再也熟悉不过了。
在高坡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就是这灯陪伴他度过了许多难以忘怀的夜。
他又隐约的看到了她——那个活泼善良的、牯岭深处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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