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以后，傍山镇渐渐热了起来。清晨，山上的苞谷、菜园里的椒秧、水田里的稻禾经常会在绿油油的叶面上挂上亮晶晶的露珠，坝子的上空不时漂动着缕缕若有若无的雾霭，坝子四周的山峰改变了惯有的冷峻，显见的活跃起来。
青溪的漂流一年前就已初步开发，因此，随着初夏来临，傍山镇的“热”也就不仅仅是气候了。每当艳阳高照的时候，往往就会有成团成队的城里人跑到这里来。一时间，本来十分幽静的小镇便平添了许多热闹与喧哗。
志民前后忙了一个多月后，两棵枫树间已经平出了一块空地，计划中的三层小楼就要进入施工阶段。眼看所需材料基本备齐，志民便产生了想去漂流一次的想法。
他九点钟到工地看了一趟，将一些要事向华林交代完毕后，回到寄宿的“悠闲山庄”，洗了几件上衣，换上兰白条子的Ｔ恤，穿上一条十分宽松的休闲裤，到小卖部买了半斤装的习水大曲，然后在十一点刚过的时候走到了村西的起漂点。
青溪的水是向高坡流去的。
清清的溪水里，好几只橡皮筏已经随波而下，溪面上撒落着一片片惊叫和欢笑。
志民没有急于加入漂流队伍，而是在溪边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来。
右面不远的地方有座单拱石桥，从这里看过去，桥那面与此遥遥相对的就是志民选中的地盘。远远望去，华林正在跑上跑下的忙着些什么，很显然，他是个受人之托后十分尽心的年轻人，志民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
那天，他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吃午饭（一瓶可乐和两个面包），华林正是这时走了过来。
“先生，需要人手么？”华林背着背兜，一脸的汗水。
“想做小工？”志民放下可乐，点上一支黄果树香烟。
“是。”
“傍山的?”
“不是。”
“家不在这里，没地方住呀。”
“没关系，干完活就回去。实在忙的话，反正天已热了，随便什么地方躺躺就行了，不会耽误先生的事。”
“家住哪里？”
“高坡村。”
……
说实话，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志民确实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
可在当时，他并没有把这样的希望放在华林身上。在他心目中，这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还不是可以担大梁的时候。但不知怎的，他却点头应诺了。
现在想起来，自己之所以会将华林留下来，不外乎就仅仅因为“高坡”两个字。
那天晚上，志民并没有象华林说的那样让他就找个什么地方随便的躺躺。
他领着华林走进自己的房间，指着另一张床说：白天帮我跑些事，晚上就住这里吧。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似乎有些唐突，可凭着对乡里人的了解和信任，还是这样做了。
志民的决定当然出乎华林的意料，他惊诧的看着志民，立在屋中嘻嘻的笑着，举着右手搔着蓬乱的发。志民见状笑道：“愣着干什么，洗个澡去。”
悠闲山庄没有澡堂，洗澡要去山后的青溪。
走出悠闲山庄，志民指指屋后的小路说，你先去吧，我马上来。
这一天，对华林来说简直就是节日，在后山的溪边，他只是草草的洗了一下便猛的一下扎进碧波之中，挥舞着双臂游了好几个来回，看到志民已立在溪边的岩石上时，他才笑嘻嘻的上了岸。
“过隐没有？”志民递过一个小袋，显然也很开心的说，“换上吧。”
华林愣住了，袋里是条藏青的牛仔和一件天蓝色的新T恤。
在志民的注视下，华林在换上新衣服的那一瞬间顺势抹了一下有些湿润的眼睛。随后，他一面就着溪水洗着换下的衣物，一面百思不得其解的悄悄打量着仅仅一面之交的老板。
随后的一个来月，这个不期而遇的年轻人，凡是叫他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拖拖拉拉让人放心不下的。没叫他做的事，只要看见了的，他准会不声不响的做得恰到好处。工地上进了多少沙石砖块，来了多少水泥钢筋，华林准是清清楚楚的记下，就连那些不用记下的事，华林也没有一件不清楚。每到夜晚，他准会提醒一些就连志民自己也没想到的事。
有一次，他建议要留下几株山茶和栗树，志民有些不解，他笑笑说：房子占不到这些地方，留下来说不准将来也是一景呢，要不，只有几间光溜溜的房子也不好看。
来自高坡村的这个年轻人能有这样的灵性，不能不让志民暗暗有些惊讶。没过几天，他便把华林领到包工头面前说：我不在有事就问他。
有一天，志民问道：“上过几年学？”
华林忽闪着眼睛反问道：“到哪上去？”
“县城里有学校呀。”志民有些不解。
“这么远，总不能睡在露天坝里读书呀。”
“那你怎会认得字？”
“妈教的。”
“她是老师？”
“哪里啊，与我一样，一辈子都没上过学。”
“那……”
……
想到这里，志民感到，正是这个年轻人让他一再的萌动着必须去高坡一趟的想法。
从见到这个年轻人的第一刻起，华林挺拔的鼻梁、深潭似的眼睛就让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在随后相处的日子中，他的谈吐，他的举止总是让他隐约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一个月来，他曾几次决定，一定要顺着青溪捡拾一些已经丢失了的梦，他要在远远的地方好好的看看那曾经魂牵过梦绕过的高坡。自己又回到到傍山镇来，不就是为了要离高坡近些么。
可是，工地的锁事总是让人走不开，甩不了。
二十几年过去了，今天，他以五十出头的年龄只身去闯急流险滩，这是不是有些唐突和冒险？
他换上一支黄果树牌香烟，想起了他与华林的另一段对话。
昨天晚饭后，他与华林顺着青溪随意的溜达着。华林走在旁边，不时从地上拣起石片向溪水投去，让水激起一串串涟漪。
换了衣服的华林，早已不是志民那天喝着可乐、啃着面包时看到的模样。天蓝的T恤套在华林身上，让华林活脱脱的变成了一个城里的男孩。
在志民眼里，华林投石的动作简直就象雕塑“掷铁饼者”，回牟时漾在脸上的笑仿佛就象一缕缕灿灿的阳光。
华林这孩子整天就一副笑脸，尽管没有多少文化，可依然象没事人一样不忧也不愁。
“你妈没文化，怎么教呀？”往回走的路上，志民说出了心里想问的问题。
“谁说没文化，我是说她没上过学。”
“那……”
“我也觉得奇怪，”华林捏着石子，腼腆的笑了笑“小时候我问过妈怎会认得字，妈总是说，让你识字就行，问这么多干什么。后来，我长大了，妈就教不了啦，我也不再问了。”
“现在还想上学吗？”
“咱个不想，只是没条件了。人长到这样的年纪，要紧的是养家活口，家里就妈一人，身体又不好……”华林忍住了话题，随后又笑了笑“不过，照妈的话说，不怕文化不多，怕的是不会做人。”
“做人……”
“是呀，妈说了，知书识字，为的就是做人，要不就亵渎圣贤了。”
……
那天晚上，他吸着香烟看着沉沉睡去的华林。心想：这孩子若是生长在城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段时间，这个来自高坡的年轻人时时总让他想起好多事。
是啊，人生一世，最关键的就是不但要认得这个“人”字，而且还应当认认真真的做好这个人。可对于自己来说，这一世就要过去，自己所做的人究竟是坏是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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