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章 湖南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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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在湖南郴县永宁乡的一户农家住宅中,读书声时断时序地从东把头的房间中飘出,窗口的郑多芳跟着屋内两位兄长的声音小声地重复着。虽然不识字的他早在跟读数日后已经能背诵大部份的《三字经》,却不敢让人知道自己违背了父亲的意思。
自太平天国运动被镇压后,立下首功的湘军统帅为消除统治者的疑心,主动裁撤湘军。大部湘勇归乡的首要大事就是买地,其次就是凑份子建私塾、找先生,教自家孩子读书。受湘军中流行的书生将帅们影响,归乡湘勇们认定只有读书的伢子才能有出息,子女都读书是不可能的,但起码家中要有一个识文断字的,否则必定代代受穷。数十年,此风蔓延至整个湖南省,在这片穷山恶水遍布的土地上,奇迹般地达成了重教育的氛围。
先生不是不知道东家的老四在窗外听课,但是从不作任何表示,他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一户境况中等人家是不能为所有子女提供受教育机会的,大多的孩子只能接受务农这一注定的宿命。出门转转,看见四岁多的东家老四念念有词的小模样,实在可爱,随口问一句:“小伢子,念什么啊?”小家伙盯着先生,脸越来越红,好一会儿憋出一句:“您咋不教别的了咧?”先生一楞,一丝很特别的感觉闪过,莫非?
“你背得下来么?”
“可得。”
“试一下,可得?”
“可得!”
一盏茶后,先生强忍着激动去找东家,自愿在不加酬劳的前提下再教一个伢子。东家听到先生对老四的满口赞扬后,又喜又愁。前些年,家里摊上官司,卖了二十多担谷田,家境远不如以前,指望老大学业有成后到县里或镇上托人寻个差使,好恢复些家中的元气。但剩下的几个小的必须学着操持农务,否则会因人手不足影响全年收入,为老大谋差使的计划就可能会受影响。但先生如此看好四伢子,也算了了四年多前的一个心结。
原来四伢子出生时左肩头上有个黄豆大的痣,从命象上看是家中留不住,老大也不能归乡。当时认为,此子很可能遭官司,亡命天涯。但孩子的舅公另有一解,男儿大志走四方,应该是在外地创业有成,开枝散叶。如今看来,此子有读书的天份,可能真的应了他舅公的说法。
“也许都是注定的吧,就让他跟着读吧。”说完东家就决定过了年寻个短工做帮手。
小多芳借此机会,成了先生最疼爱的新生,先生为他单独安排课业,每当他学业小有所成,先生都在东家面前批发赞誊之词,东家已经考虑将来也为小四伢子也谋个差使了。
“四少来了,赶紧坐,今天过来干啥子事哦?”范守堂看见多芳拜门,估么着是来收佃粮,开口招呼时便想着如何把佃粮送到郑家去了。
“表哥,你好,我是为了佃粮来地,你佃了郑家的七担谷田清明田,今年的佃金是两担谷,没得错吧?”
“没得错,回头我就担过去!四少真能干,已经可以操持家里的事喽!”
“爸爸说让我多走走,看看,多见识一下子。”
“那是哦!方圆百里那个不哓得四少是才子哩?肯定是有大出息的么!哦,对了,表姑父有没有说明年还把这地佃给我啊?”
“没有说,你交佃地问一下吧。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把别个地,怎么说也是一家人啥!”
“好的,好的!”
“这里没啥子事了,我到别家去。”

“再坐一下子么,那么急干什么哩!”
“陈家那里有十里多路哩,办完事还得赶回去呷晚饭。”
“那走好,有空常来坐一下子哦!”
“可得!”
晚饭时,多芳看见饭桌里多了一个熟人,“发叔好!”
“四伢子看上去更秀气了嘛!这些天读了么事书呀?”
“这伢子,啥子书都读,连我收藏的《葬书》也敢看!先生说这伢子早晚要出去的,多找点事给他做做,开开眼界,以后也能闯出点把出息。”郑家主人谈起自己孩子毫不掩饰其骄傲的神色。
“发叔好一段日子不见,今个么有空来了咧?”
“你舅公家的牛不见了一头,托你发叔帮忙,看能不能找得回来。”
“哦,还是发叔有板眼!能不能教我一些子哩?”
“小伢子,多大点就跟发叔学板眼,就算你要学,发叔也不能教,你这伢子不能走发叔的路,是要外头读洋书的。”发叔说着说着又对当家的道:“现在外头不安定,说是北边又打起来了,这回是东洋人,搞不好会打到这里来。”
“东洋人?六年前不是打过一次么?怎么又打起来了?再怎么打也不可能打到这里吧?”
“不好说,六年前,几千个东洋兵就打下关外,这回听说有一二十万!听县里头识字的人说,蒋总统要全民守土抗战,搞不好还真地要打到这里。”
“打到这里就没得好果子给他们呷,前些天先生还教伢子们《湖南少年歌》呢,老四,还背得不?”
“背得!”
“背一段给发叔听!”
“背完让我呷一片肉,可得?”
“把你呷两片!背不出,过年都没得肉给你呷!”
“可得!”
小家伙学着先生模样,清清嗓子,神色肃然: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五岭横云一片青,衡山积雪终年白。沅湘两水清且浅,林花夹岸滩声激。洞庭浩渺通长江,春来水涨连天碧。天生水战昆明沼,惜无军舰相冲击。北渚伤心二女啼,湖边斑竹泪痕滋。不悲当日苍梧死,为哭将来民主稀。空将一片君山石,留作千年纪念碑。后有灵均遭放逐,曾向江潭葬鱼腹。世界相争国已危,国民长醉人空哭。宋玉招魂空已矣,贾生作吊还相渎。亡国游魂何处归,故都捐去将谁属?爱国心长身已死,汩罗流水长呜咽。当时猿鸟学哀吟,至今夜半啼空谷。此后悠悠秋复春,湖南历史遂无人。中间濂溪倡哲学,印度文明相接触。心性徒开道学门,空谈未救金元辱。惟有船山一片心,哀号匍匐向空林。林中痛哭悲遗族,林外杀人闻血腥。留兹万古伤心事,说与湖南子弟听。”
“先生只教背到这里,后面还没教。”
“可以了”,发叔听的眼睛发酸:“我听不蛮清白,倒也明白意思,写的好,不管东洋人么厉害,到了郴州让他打摆子!”
“那是,当年长毛那么狠,有洋枪洋炮,碰到湖南人,也是一个死!”
“可不是,当年不是曾公、胡公,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鬼世道哩!”
大人们说着,喝着,天南海北扯着,孩子们草草吃完,回屋睡觉。
两天后,发叔帮多芳舅公找到了牛,在郑家又盘恒数日后离开,走时说可能再也不会来了,莫想他。
多芳还真有点失落,还想着怎么没跟到发叔学到些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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