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劝谏
远在平江府行宫的赵构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并不惬意。他于十一月初乘船到达姑苏，入住行宫。平江府于建炎年间曾惨遭金军蹂躏，此时一切草创，备极简陋。行宫房屋狭小不说，个别地方兼且漏雨，江南的初冬本就阴冷湿滑，赵构初到之时，坐在檐下，静看细雨自屋顶垂檐缓缓滑落在阶前，打湿了青苔泥泞的路面，心中好似这天气一般，顿时涌起了无穷的寒意。虽然身畔就放着笼起的炭火，他还是不自禁的裹紧了绵袍。而午饭时分，当他看到守臣孙祐抬着一张掉漆的半旧桌子来进奉御膳的时候，无名业火已经到了极限。他随便从桌上抓起一个瓷碗，便欲向孙祐掷去。孙祐惊惶失措下，即刻将手臂高高举起护住头颅，双足却始终不敢移动半步。这个怪异的动作分明提醒了赵构，呆愣片刻后，他只吩咐孙祐把赵鼎、胡松年找来，君臣要共进午餐。
两人匆匆而来。这些日子战事逐渐陷入胶着状态，他们虽然已经知道岳飞出兵的消息，但是庐州之捷因里程的原因，尚未上报到朝廷。故此两人也急欲与皇帝商谈国事，以确定下一步军事行动计划。
进门只见清冷空荡的御殿正中，摆着一张斑驳的桌子，上面放着几个食盒，赵构正襟危坐于桌后。桌子虽然没有污渍，但一道道触目的划痕，仍然鉴证着它曾经历练的风霜。参拜已毕，赵构就笑着让二人陪坐在桌边。
“朕虽然初到平江，然而不敢不念念于国事，二卿皆朕心腹之臣，故此特诏二卿前来，围桌分食，共话国事，亦是君臣一段佳话。”
赵鼎躬身答道：“圣上居所简陋至此，令做臣子的问心难安。”
赵构坦然答道：“朕念自军兴以来处处艰难，故虽居处隘陋，饮食菲薄，亦心甘情愿。若是边境已清郡邑既安、迎还二圣再安九庙，则帝王之尊自然彰显于天下，又何用华服美食备极奢侈？”
赵鼎即刻离案叩首：“陛下规模宏远如此，则天下之幸，百姓之幸。”
赵构亲切的分给赵鼎一块羊肉，放在盘中：“又何须如此，再不动筷，这菜可要凉了。”
“圣上能时刻以社稷为意，怪道太史官报昨夜新月犯昴星，依《易》所言，此乃灭敌之象。委实天意许我大宋中兴。”胡松年道。
赵构的筷子在空中略停了一下，胡松年的话令他颇有几分自得，不过，帝王之术原在使臣子莫测，赵构反而道：“范蠡有言，天应至矣，人事或有未尽。”
赵鼎早已守株待兔多时，立即接道：“所以中兴之期，更在朝廷措置得当。”
赵构脸色微沉，他忽然觉得这是两个臣子早已设好的圈套，只等着他心甘情愿的跳下去，他的怒火又升腾起来，这些人怎么胆敢把朕当作小孩子来耍弄！然而事已至此，他只好颌首道：“愿闻其详。”
赵鼎肃然道：“似圣上夙夜留心，治军旅、备器械，一旦江上有警，则御驾亲征；又或公赏罚，体下情，爱惜名器以待战士，土木之功不以为意，这些都是善政德政，天下百姓莫不称颂传扬。”赵构听到此，也不由一笑。
“然而，圣上政虽修明，或有一二未尽之事，臣不敢不略加陈述，侮辱圣听。”赵鼎语义一转，“如陈东、欧阳澈事。建炎之初此二人上书言事，不料主事者黄潜善、汪伯彦竟敢擅权专杀，违背太祖誓言――不杀上书言事者，将二人明正典刑，反将恶名嫁货于圣上。至今人言陈东、欧阳澈之冤，皆腹诽圣上薄情。张浚此次巡视江上，韩世忠更进呈替二人伸冤之奏札，所言事实皆在，令人慨叹。”
赵构真的吃不下去了，他万想不到这些大臣趁着金军南侵，竟然又将这宗铁案翻了出来。韩世忠手握兵权的上奏尤其可恶。他意识到再让赵鼎说下去，只会使自己更加难堪，索性打断道：“朕初即位之时，所用非人，至今想起尤自痛恨不已。两个书生既然死的冤枉，可命有司与他们赠官。只是死者不可复生，朕虽日夜垂泪，亦是追悔莫及，徒呼奈何。”说着两滴气愤的眼泪，竟自腮边滑落。
赵鼎相陪着皇帝洒了几滴泪，继续乘胜追击：“陛下圣明，此二人九泉之下，定当感恩戴德。然而今日尚有一人，被陛下贬官发回原籍，此人虽然狂妄，但罪亦不至此，圣上……”
“卿说得可是王大节？念在此人忠心一片，虽不可再为岳飞的干办公事，亦可予他一个偏远州郡。”今日既已如此，赵构索性做出纳谏的样子来，“更有何事，卿等一一说来。”
胡松年沉默已久，此时他激动的站起：“圣上，臣到镇江、建康巡视，备见韩世忠、刘光世军中将士奋励，争欲杀敌报国之情。韩世忠更有大仪镇、承州之捷，民心如此，军心若此，设若陛下亲征，与伪、虏决一死战，则必能建立奇勋，成中兴大业。”他所以言星象之事，只为此刻重提亲征之意。
“哦，卿的意思朕是知道的。”赵构呷下一口从味蕾苦到肺腑的团茶，本欲直接反驳，又念不是明君的风范，“赵卿意下如何呢？”
“退是万万不可的。”赵鼎笑道：“然而金兵远来，利于速战，又何必与之争锋！兵家以气为主，三鼓而衰，我大军守得大江，徐观其势以决万全，岂非大妙？且刘豫逆贼也不曾亲临战场，止遣他的无能儿子统军，又岂能烦至尊与逆雏决胜负呢！”
赵构闻听此言后，也不置可否，只笑着命给赵鼎奉上团茶：“此茶初时苦涩，却是后味无穷，满口留香。”
胡松年见赵构对其不予理睬，他也受惯了这种冷遇，索性自行坐下，自己夹了一道菜，斟了一杯酒，闷闷的吃喝不再说话。
下殿之后，赵鼎笑着对胡松年说道：“胡枢密于旬月之间，星象之术大进，当真令下官刮目相看。”
胡松年自嘲的一笑：“耳濡目染，承教良多。”
“此话颇有深意。然胡枢密之术太急，却有举措失当之处。”
人既然无法改变环境，或许只有强迫自己去适应环境。
注释：1、本节叙事可参续资治通鉴卷一百一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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