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决战（中）
钟子义和心奴在亲兵保护下，到达君山南岸之时，杨么率领溃败下来的余部已经在楼船上恭候多时了。
“去哪？”惊魂未定的钟子义询问杨么。
“鼎口。”
钟子义闻言大骇，“天王是要强行突围？”
“自家不能对不起这些生死与共的好弟兄，就是要杀出一条血路来。”杨钦仰望着悠悠苍天，哈哈大笑：“什么仁慈，不过是姓岳的离间我们弟兄做样子罢了。要是真有慈悲心肠，怎么还杀那些俘虏？嘿嘿，一旦天国灭了，他们这些妖人终究要大开杀戒的。纵是姓岳的不杀，他的那些手下也会逼着他杀。就算他的手下不杀，那些地方官难道不会杀人吗？他们全是钝刀子割肉的主儿，只用缴税就能逼死你。我要以杀止杀……杀尽天下妖人，还个天下太平。”
周围的铁血汉子们听后，有的已然落下了热泪。
突围的路并不轻松。徐庆率军围绕君山水域已经实施了撒网似封锁，通往外界的各条水路已经被船队和竹、木筏所截断。今天，在各个可能的突破口，官军都已经备好了灰炮、火箭、牛皮、竹牌之类严阵以待。更在湖面铺散了成千上万束青草以作拦截之用。
何况是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岳飞亲统背嵬以及张宪、牛皋两军，乘坐上百艘战舰在后追击。
战斗中不断有人掉队，战死者的鲜血将万顷碧波染做了胭脂红，与杨钦晨光熹微时所看到的天象惊人的相似。然而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投降，在这个重视生活的国度里，好死不如赖活着永远是一些人至高无上的选择。
杨么左臂、前胸也中了两只火箭，受伤处被烧的皮肉焦黑。左臂的伤尤其严重，箭眼处肌肉外翻，望得见白骨。军情紧急，他也只在船头简单进行了一下包扎止血，没有做任何进一步处理。所幸的是在杨么的浴血指挥下，还是有七千余人冲出了包围圈。
打开樊笼第一关！凝望水天一线之际，杨么竟是隐约的看到数点风帆迅速的靠近。待得船行渐近，看那招摇的蓝色旗帜迎风舒卷，却是周伦的旗号。
已有人迫不及待的喊道：“是殿帅！”“殿帅接应咱们来了！”
饶是杨么素来沉雄，此时也顾不得伤痛，大笑起来：“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天王，请恕手下赴援来迟，还请天王治罪。”周伦在船头向杨么叉手施礼。
杨么知道周伦素来骑墙，原不指望他此次能上阵厮杀，于山穷水尽之时见到周伦，已是意外之喜，哪里会责怪周伦呢！
“殿帅言重了，实在来得恰到好处，现今妖人的船只正在后紧追不舍，殿帅这就率船队上前迎敌，若是立得大功，这船上的金珠玉帛尽归殿帅索取。”
周伦目光闪烁，暗笑杨么逃的狼狈，十成积蓄只怕去了九成，却拿虚言诓骗自家。
“适才属下前来，见得天王坐船行驶缓慢，想是中了妖人的暗算。不如天王与太子移驾属下船上，更为稳妥。”说着，便吩咐水手将两只楼船靠在一起。
杨么疑心向来很重，周伦如此谦逊反倒启了他的疑窦，何况周伦此刻又执意要求自己与钟子义转换船只！即刻传令手下加速前进，避开周伦坐船。
“不过是些许腐草缠住了车轮，殿帅且先迎敌，待自家略作修葺后，咱们一同奔赴夏诚一寨回合。”
周伦眉头微微一皱，继而点头微笑道：“是自家过虑了，还是天王想的周全。小的们，摇旗呐喊，给我杀呀。”
这是早已布置好的暗语。一时间周伦船上喊杀声雷动。一人当先擂起战鼓，就在激昂的鼓乐声中，“精忠岳飞”的旗帜变戏法似的恍惚间插遍了整个船队。无数挠钩从周伦车船中伸出，意图俘虏杨么的车船；距离稍远的蒙冲斗舰上，则纷纷掷出木老鸦，灰炮之类的攻击武器。
原来杨钦是明，周伦是暗，两人共同画了一幅阴阳太极图。怪道周伦的属下都在腰间围了细细的一条红腰带，却是叛变的标志。一时间杨么恍然大悟。只是前狼后虎的形势下，却来不及咒骂周伦。眼见得一只亮闪闪的银钩砸向钟子义，杨么纵身将钟子义扑到在地。
尖利的青钢自杨么左肩至右肋划了长长的一道血沟后，悻悻的缩了回去。
温热的液体缓缓滴落，钟子义知道那是杨么的鲜血，心中反而镇定下来。
“天王，事态如此，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讲过的故事吗？”
“故事……？”杨么微一错愕，随即醒悟：“你去该去的地方吧。我要和他们死拼到底。”
“这又是何苦，项羽誓死不过江东，徒惹千年耻笑而已。”
“哼，男人的事情又岂是你这样的小崽子能懂的？”杨么无比倨傲的回答道。他略一沉吟，又补充道：“不过那个女人……”
盯着杨么凶光毕露的双目，钟子义忽而胸中大痛。岳飞麾下的背嵬军船队已经赶了上来，腹背受敌的杨么顾不得再与钟子义私语，只厉声道：“你自己想清楚。”
这不是命令，只是一个置疑的符号，决定的权力还是交给了钟子义自己。钟子义呆立片刻，终于狠命咬了一下下唇，踉跄的向底舱走去。
“子义，你是来看这件衣服的吗？这里被血弄脏了，不好看了。”听到船舱门响，心奴微笑着转过身：“就是这里，你拉我的地方。”
“心奴，我是……时局如此，你竟只关心这件衣服？”
“你真的忘记了吗？”心奴瞪大双眼，身子顺势倒向钟子义的怀中。
钟子义伸出双臂犹豫着想接住，脚却不由自主的跳了开去，心奴重重的摔倒在地。她怔怔的看着钟子义弯腰从靴筒中掏出一把遍镶着猫眼石的匕首来。宝石华丽的反光在她身上打出了一个个圆圆的亮点，静静的投射在鲜血污了的衣袖上。
“心奴！”钟子义觉得手心满是冰凉的汗渍，“你是我的太子妃，不测之时，又岂能受辱？”说到此处，钟子义颤抖着举起右臂，做势要刺。良久，却最终落了下来，“这匕首是我家传的宝物，就由你来保管吧。”将匕首递与心奴。
“奴家叩谢这莫大的恩典……”心奴的纤手轻轻在锋刃上滑过：“真是好快。”
“你收好它，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要拿出来。”
“子义，你我同床多年，你的意思我又岂能不明白？告诉过你，我早就准备好了。怎么子义这么健忘呢？”心奴绽放出一个嫣然妩媚的笑容：“只是，奴家的身子早已经不干净了，此时再死已是晚了。子义你过来。”轻招素手，依旧是说不尽的风流妩媚。
既经挑明，钟子义默然无语，动弹不得。
“钟郎，奴家果然没有看错。”说着手腕一翻，匕首尽没入酥胸。
钟子义只待心奴自尽，方才扑到心奴身边，泪水如断线珍珠一般垂落在心奴雪白的脸颊上。
“不要哭了，你的泪水会弄乱了奴家的妆容。子义，就让奴家再最后告诉我的子义一个秘密，今天我穿的，与你说要为奴家去死的时候穿的一般无二。子义，你说这世上不会有生翅的肉人，可是奴家已经生出了翅膀，可以飞到任何地方去了。”
钟子义忍气吞声，任心奴的尸体渐渐在手中冷去，亲手为她合上圆睁的杏眼。再解下身上系的淡黄万字福寿绦，一层层仔细缠在心奴的皓腕之上。却是意尤未足，想了想又将心奴挽起的黑发用匕首割下几绺，就用她的荷包装了，仔细结束胸前，方才跌跌撞撞的冲向甲板。
舱底只留下心奴的尸身安静的沉入永恒的睡眠。
……
楼船上战斗正酣，局势向着不利于杨么的一方迅速演化。
杨么的大和载的左右两弦正同时受到周伦大望山、小望山两艘级别略小车船的夹攻，拍杆撞击造成的巨大冲击力令船体不断发出震耳欲聋的悲鸣；而大和载的周围则是海鳅船结成的战队，数以千计的官军以45度角铺天盖地的仰射着火箭。本来大和载是三十二车的特大楼船，即使遭受围攻，尚可凭借速度优势逃脱，但车轮被腐草缠住一直无法清理，这优势便化作了子虚乌有。杨么只有凭借楼船巨大的体积勉强抵挡一时。
而其他小船的命运更加悲惨。不只要承受官军大批蒙冲斗舰的围攻，还要躲避另外一只周伦车船的屠戮，已然是左支右绰，频频告急了。
岳飞紫袍金带肃立于原属黄佐的小夹山车船上，满意的注视着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不时发纵指挥，旁边自有两名亲兵撑起阳伞替他挡光。
周围幕僚皆是顶盔掼甲全副武装，与身畔的岳飞形成了鲜明而有趣的对比。黄纵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真实的战争场面，很是有些激动：“观此两军厮杀之际，宁不叫人热血沸腾！当真是甘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急的王敏求直掩嘴：“吁，忘记相公此前是如何嘱咐的？观阵之人不得乱动、乱语，以免扰乱诸军耳目。”黄纵歉疚的一笑。
岳飞摆摆手：“区区湖寇而已，何况此战杨么意气已衰，不过是困兽之斗，未为大战。有朝一日行走在黄龙府的土地上，再发男儿何不带吴钩的感慨，也不为迟。”
“原来相公的谋划竟然如此远大。”李若虚吃惊之下大呼。王敏求也惊的忘记了刚刚和黄纵讲过的军规，瞪大双目盯住岳飞。
“黄龙府。”岳飞有瞬间的失神，燕京城那雄伟壮观的青色砖墙，碧波荡漾的护城河水，还有迥然不同于江南的肃杀风景重又出现在眼前：“我总发从军之时，曾经到过她的脚下，之后戎马倥偬，却离她越发遥远。可我相信总会有一天，将重新踏上这片自古以来就属于汉人的土地。”
岳飞终于把藏在心间小心呵护的梦想说了出来，即使是刚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掺杂着兴奋与苦涩，众人一起鉴证了这个光荣的时刻。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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