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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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来了。”
四月的清风一扫阴雨连绵的烦郁。南方的小城夹道开满了粉红、粉白的樱花,苏伟毅站在魏家门口玄关,习惯性的招呼了一声,自然是一如往常般听不到有人应答的。
在换鞋时看到鞋底沾了残败不堪的樱花泥,苏伟毅目光微微一黯,随即自嘲地笑笑,熟门熟路地拎里手里的大包小包先进厨房去了。
“今天你迟了半小时。”
说不出是责备还是冷淡的声调自背后响起,多少已经有些习惯这家人神出鬼没习惯的苏伟毅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饿了?”
有些嗫嚅地回过头看面无表情的魏执,苏伟毅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这个别扭又冷淡的少年已经相处了近一个月了。
从医院出来后,那孩子就不肯去上学。
虽然他的左手除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外并无其他大碍,但显然高傲的少年还是没办法消除自己的心结,以这个借口躲在家里也不去上课。然而他也拒绝了母亲要为他转校的提议,说是就算他自己看书考大学也没问题的——苏伟毅那时才知道这少年拥有180的智商,只是为了不过分引人注目,才这样按部就班地从小学读到高中。
拗不过固执的儿子,在接他出院当天又急匆匆离开家的魏母留下了丰厚的生活费后又是一去不见影。
倒是从那天起麻烦了答应当这少年“家教”的苏伟毅。
虽然丰富多彩的外卖对他来说任君选择,可是这奇怪的少年却偏偏喜欢吃他做的蹩脚饭菜。
苏伟毅自然也知道,本来依他“家庭教师”的身份,是根本不必要多余地关心到厨房这一块的。
可是高中的课程他并不熟悉,学文出身的他根本没什么可以教那个头脑聪明的理科生,又不好意思这样白拿薪水,在看穿他心思的魏执很突然的提议下,以类似“半师半佣人”这样身份每天晴雨无差地准点报到,倒也勉强适应了。
每天八点上门,做早饭给魏执吃后,继续留在这里看看书或是写写稿子,到中午十二点弄午饭,下午五点做好晚饭再离开,赶回家去为放学回来的儿子弄自家的晚餐,这样的生活倒算是两个家都兼顾了。
然跟魏执的直接交流其实并不多,但这样还算默契的相处感觉还不坏。
至少知道有个人在那里,就算不说话也是好的。
通常在魏执吃过早饭后,一左一右占据了房间两张桌子的两个人都沉浸到个自的学习、工作中去,静悄悄的室内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你从来不迟到的。”
为人师表的首要一条就是这个,无怪乎魏执无视他的话题转移,坚持要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
“啊……今天在路上碰到以前的同事,聊了一会儿天。你喜不喜欢吃烤的竹夹鱼?”
勉强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苏伟毅荡漾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
“我讨厌人迟到。”
因为心智与智商成正比的关系,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自控能力远比其他人要强的魏执唯一的出轨就是那一次的自杀。其他都完美得堪比机器人。
“下次……不会了。”
真是不可爱的孩子!
但苏伟毅更痛恨自己懦弱并且总爱赔笑的性格!
“哼。”
到他保证的魏执结束了这短暂的交谈,到客厅坐着看电视等吃去了。继续在厨房忙碌的苏伟毅却看着饭锅上冒起的白蒸汽,又发了好一会呆。
等到早餐终于上桌,已是九点过五分了。
不声不吭吃着烧糊了的竹夹鱼,半夹生的稀饭,鲜少抱怨的魏执也不禁皱眉了。
“那个……对不起。我叫外卖吧。”
了一口失败作品马上就吐出来的苏伟毅只有道歉。
原来苏伟毅一直不在这里吃饭的,但因为难得魏执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你在这里一起吃不好吗?”
想想这少年总是一个人在家吃饭的寂寞,他也就无法忍心拒绝了。
再加上自己儿子上学赶早,早习惯了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去学校的生活,午餐也直接在学校解决。
过来陪这既不愿上学,依他现在的年龄又不太好大白天在街上晃的少年,倒也算是两相得宜。
不过今天……
水平失常得也太离谱了吧。
“你病了?”
一手抚上苏伟毅的额头,没有热度,但是瞥见被自己摸中的人好象马上就要晕倒。
魏执微皱了下眉,顺手一把拉起有可能是吃坏东西的人进房间,往床上一推,想了想后拉过被子给他搭上。
半旧的丝绸先是带着丝质所特有的冰凉触感,但很快就渐渐地暖和起来了。
这有些年头的丝绸被已经有些微微发黄了,然而由于品质上好,现在依然轻薄绵软,只是外观上看不太时新了。
如同被盖在苏伟毅身上这半旧的丝绸被,这母子合住的百来坪大小的公寓里,还有很多类似的家具。曾经华丽精致的物品现而今却有点款式过旧,与这家中新添置的一些便宜电器格格不入,这房子似乎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这个家里由美丽辉煌走向黯淡落寞的女主人。
到过他们家后,苏伟毅才多少有些理解了为什么魏母执着于对财富与地位的追求。
很少人能在尝试过好的东西后,还能甘愿回到卑微贫困。
作为成年人,他不怪她有那种想法。
只是愈发地可怜起无端被母亲所带累的魏执。
“你的早餐……”
虽然说他昨天为了赶截稿期熬了一个通宵,是今天疲惫的首要原因,但在来这里之前看到的一个身影,才是促使他心神不宁的直接因素。
“柜子里有饼干,饿了我自己去吃。”
自顾自地走到桌前,魏执顺手泡了两杯牛奶,一杯放到床边。自己把另一杯搁在旁边,拿起书看了起来。
“不好意思……”
虽然魏母恳求他来的目的是想让他象上次那样,有时间多多开导魏执,然而苏伟毅可怜的勇气只是昙花一现,从那次之后到现在,除了做饭,他几乎连话都没跟魏执说几句。
年青人的生命力的确很强,恢复回无坚不摧模样的魏执身上不再流露他所熟悉、并擅长与之相处的稚童气息,这更是让苏伟毅退缩回自己自卑的壳里,单等哪天别人厌弃的时候再离开。
“你好象很累——要不要吃饼干?”
头也不回地指出他目前的精神状态,魏执虽然冷淡,但并不是粗心的孩子。
“哦……不,不用了,你自己吃吧。不好意思我今天状况不佳。”
他肯定没吃饱吧?
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儿食量象头小老虎似的,自己的儿子虽然又叛逆又别扭,但玩累了后肚子饿了还是会乖乖回家。
唉,说起来,要不是自己儿子打小起叛逆心就不是普通的强,现在进入青春期后更是他说什么他就必定往反方向去做,导致他越来越不敢管教儿子了,不然也不会出现现在这种尴尬的局面。
象这次,他只是悄悄地往儿子的书架上放了一本有关性启蒙的教育,也并没有敢开口跟儿子谈论他的早恋问题。生怕反而会让那倔强的孩子走向另一条崎岖的道路,非要碰了壁才回来。
永琪也不笨,只是有点偏激,而且喜欢耍小聪明。对自己儿子,苏伟毅还算是了解的。
“嗯。”
简短地答了一句,似乎已经对他频频的道歉不耐烦,看了一会儿书后肚子饿起来的魏执还是走到厨柜去找来了饼干。
注意到魏执在做这一切时全用右手,他的左手虽然已经好了,可是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在那之后他的左手几乎很少使用。虽然医生说幸好抢救得及时,那只手筋络什么的都继回去了,并不会造成残废,也对以后也基本没有任何影响。但苏伟毅只见过他用左手抚摸一张放在书桌上方的银架相框。
那是一个有着典雅花纹的银质相框,是卡地亚的最新产品,拥有极佳的密合度,号称普通相片放进去都能保持五十年不变色,那个系列的名字叫——“典藏珍爱”。
在魏执所拥有的那个“典藏珍爱”相框里,少女清扬婉兮的笑容在相框里绽放着,似多情似无意的目光打量着日日与之相对的人。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苏伟毅也不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了,但每次看到桌上的那只相框,和在桌前默默用功的魏执时,心头总是忍不住浮现纳兰的这两句词。
少年,少年时青葱又真挚的感情啊……
果真的一头栽了进去,谁也逃不过一辈子的掂念与思量。
晚风吹拂,带来樱花的香气。
苏伟毅躺在床上看背对着自己的少年那柔软黑亮的发丝飞扬,在风中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有规律的摆动叫人睡意顿涌。
因为倦怠而有些朦胧的视线中,桌上的相架渐渐变形,色彩鲜明的照片似乎褪化成一片泛黄的陈迹。
就象他很熟悉的那一种,放在相册本里因年岁久远而泛黄模糊的照片。
记忆的相册在风中一页一页地翻过,终于在其中一页定格。尚依稀可辩其面貌的相片上,有着一脸灿烂的阳光。
恍惚中,有一把熟悉的声音对自己召唤,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轮廓,但仍依稀能辩识那渐渐走近的少年是笑着的,带着自己无法抗拒的魅力。
“伟毅,我说你别趴在桌上看书啊,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一只手取下了他鼻梁上的黑框眼睛,好玩似地挎在指尖转圈圈,浑然不怕那厚重的眼镜下一秒就坠地化成玻璃碎片。
“我又不象你,睡觉也能考上市重点。眼镜还我。”
近千度的近视,离开了眼镜后眼前只余一片模糊的影。
好不容易摸索着找回了自己的眼镜后,苏伟毅赫然发现自己在缠闹间,几乎已经是跟他鼻子对着鼻子、脸对着脸,而且……唇快碰到一起的样子。
这小子怎么越长越漂亮了……脸上的皮肤细腻得几乎连毛孔都看不到,斜斜上扬的眉眼润满了笑,就算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伙伴,乍然接近这张脸时都有一种倏然心跳的感觉。
突然发觉自己好几分钟都在盯着别人的脸发呆,苏伟毅赶紧一下子弹开好几尺,这才定下神来朝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怒斥道:“叫你没事别开这种玩笑,会害人的知不知道?”
说着这话忍不住又想起了几天前自己同桌牛晓勇说出来的话了,虽然说者无意,但听者却不能不有心——“喂喂,我说你和你那个死党该不会是玩‘那种’的吧?我跟你多说几句话他都要瞪我,什么玩艺儿!男人长这么漂亮干嘛?!”
听到这话后苏伟毅怔了一怔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的他以一种严峻的表情看向这边,嘴角抿得紧紧的,鼻子也皱成一个小肉包——那是他生气时所特有的表情。
他,为什么生气?
找不到答案的苏伟毅心里头有些隐隐不妥的感觉,可是又说不出是什么,只是因为这一发现,有些刻意地,逃避他太过随意的触碰。
然而,他这种隐晦的暗示显然完全没有把疏远的意图传达,过不了几天那家伙就跟他缠闹一番,美其名曰叫“考试前的压力放松”。
但那却是给自己增添压力的根源!
上了初中后,有一种很朦胧的性别意识开始萌芽。
女生们自觉地划清了界限。
与光着**就可以玩在一起的稚齿孩童相比,年纪大了是一回事,但那家伙……长得太美也是叫人不得不避嫌的原因。
“你少来。我的功课不是你教的?笔记也是抄你的!”
因出色的外表轻易就可以将众多视线聚集的美少年无视苏伟毅的不悦,一**挤在他身边坐下来,嬉皮笑脸地拿起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数学作业本,从中熟悉地抽出一本,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不是普通的多之后,咋了咋舌,把苏伟毅推过去一点就着桌子抄起来。
“你昨天……又去哪玩了?”
实在拿他没办法!
苏伟毅看看同桌没回来,索性挪了个位子,方便让他霸占一个完整的空间。
“没什么,到老娘开的那个发廊去了一下,跟她要钱。”
和教师世家出身的苏伟毅不同,他有一个当老板娘的妈,风骚且美丽。
“放学后我请你吃冰。”——当成是给抄作业的报酬。他眨眼,笑了笑,笑容在阳光下不可逼视,苏伟毅不自觉地低了头。
“哟,小两口又挤一块了。好热啊。”
阴阳怪气的声音发自一张微有点左撇的唇,正欲回到座位上的牛晓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不知道为什么,跟那美丽的少年总是不对盘。
“笑话,就你那粗坯小爷还看不上呢!”
不理会他的话中有话,那美丽的少年一把揽过苏伟毅的肩,挑衅地看着比同龄人要高大很多的牛晓勇。
拿他这惫赖模样儿没办法,两边差点又要吵起来时正好班导师有事进来找班长,大家一哄而散。
晚上如约饯了请苏伟毅吃冰当给抄作业的报酬,微微的风吹得少年发丝飞扬。
“我说……你以后还是别这样跟他们对上吧……那起人嘴坏!”
苏伟毅深皱着眉,嗫嚅地跟一跳一跳走在前面的背影说着,转不料他嚯地转回了头,漂亮的大眼睛象是要喷火般,冷笑道:“我怕什么?那个牛晓勇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他也不知道到我妈的店来过几回了,总跟我说一些不三不四的疯话——你偏还愿意跟那种人处得来!难怪人人对你这个班长放心!”
“可是……嘴在别人身上……你多少也避避嫌……”
被他一顿夹枪带棒的抢白呛了回去,苏伟毅本来想说就是因为你的性子跟谁都处不来,所以自己这个死党才得费这么大心思去讨好那些人啊!
但转念一想,就算跟他说了缘委他也不会领情——多半只会更看不起这样的自己——反而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咬着手上快融化的绿豆冰。
“避嫌?我心里没鬼我为什么要怕那起人的嘴?”
撇撇嘴,毫不掩饰地透露出鄙夷的神色。好象想说什么的人突然听到风里依稀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少年的脸色立刻变了。
低声道:“搞不好是那老不修的王胖子又来了……上面又要闹开了,我去看着我娘。”
说着,匆匆把自己还没吃完的奶油冰砖往苏伟毅手里一塞,挥挥手就猫腰跳上了狭窄的楼道,象最警惕的猎犬,悄无声息地向三楼的平台攀爬而去。
被留在当地的苏伟毅也不敢叫出声,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进去了,这才皱眉看黏乎乎化在自己手上的冰砖,白色的奶油与青色的绿豆冰汁交融着化在一块,冰凉而甜腻的感觉沿着血脉浸染而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总象是在皮肤层留下了冰冷的记忆。

苏伟毅怔怔地看着早已人去楼空的过道,好半天才转身向回走。
是的,他说得没错。
他心里没鬼,为什么要怕别人说?
心里有鬼的那个人,是他……不是他。
似梦似醒间,犹记得那只沾满了糖渍的手冰冰的、麻麻的,被浆得定了型,一直保持着想抓住什么的姿势悬在空中,既张不开也握不成拳。
如果那天自己伸出手去,拉住了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已经僵化到好象存在自主意识的手在虚空中抓着——
蓦地,在感觉终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被自己握在了手心,冰冷的记忆潮水般退去,苏伟毅悚然一惊地清醒过来,眼前放大的,是魏执有点尴尬不自在的微红面孔。
“你好象……不太舒服。”
死紧地抓上来的手冰凉,几乎让人疑是地底的僵尸还不死心地伸出手来要抓住仅存的一线生机。
古人把手掌相握这一动作叫“执”,是以才有了诗经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千古佳话。
魏执有些默然地看着刚刚那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一根一根指头的松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刚自梦中醒来的男人的脸。
“不好意思……我大概是……寐着了,现在几点?”
今天真的不对劲!
很不对劲!
似乎有什么要发生的样子,多少年没有回想过的往事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似乎从来就未曾被遗忘过,只是被主人刻意的遗弃在角落染尘。
苏伟毅虽然坐了起来,但身上还是冷一阵热一阵的,胃部有一种空泛的痛涌上来,让他有点犯恶心。
“一点三十分……”
他睡了还不到三小时。
皱着眉打量他那种汗涔涔似乎被恶梦惊醒的样子,魏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关心地询问他要不要找医生。
“这么晚了!”听到他报出的时间却被吓到惊跳起来,苏伟毅这才想起今天应该要做又忘之脑后的事,“不好意思,今天不能帮你弄晚餐了,我父亲六十岁生日,我要回老家给他祝寿。”
原计划是做完午饭后把魏执的晚餐也弄好放冰箱,现在这情形……他还没买寿礼呢。
“我自己会弄!”
父亲?
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愣,魏执心里头却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从小这就是一个在心里的死结。为什么人人都有父亲,包括同学的父亲还有父亲,唯独的……自己没有?
“那个……你要记得吃啊。”
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好,苏伟毅大约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却不知如何排解。
只好微点了下头,把眼镜找出来扶正,快出门了又返过身交待:“我今天买了一些熟食,热一热就可以送饭,早上的时候我自己都忘了……”
唉,今天一早就失魂落魄的,幸好现在不再是老师了,不然还不得在孩子们面前闹笑话。
不放心地再叮嘱了一次,终于看见魏执不耐烦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后,苏伟毅微微叹了口气,下了楼,自楼道下牵出自己的老铁马,偏偏腿准备跨上去时又忍不住抬起眼睛向上看。
微开的窗子里,有一抹寂寞的影。
可是他却仍固执地不愿意走出来,或者,缺少一个能带领他走出来的人?
苏伟毅站在楼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自心头涌起。
他,想去做把他拉出来的那个人。
匆忙把车停下,趁勇气还没消失之前一鼓作气地又回到那静悄悄的房子里,苏伟毅突如其来的邀约让魏执怔了半天没返过神来。
“你也跟我一起去,好吗?我父亲喜欢热闹,人越多越好!”
“那个……”
魏执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要拒绝还是答应,苏伟毅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就走。
把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委屈地安顿在老铁马后座上,路上还去买了酒和蛋糕塞到他手上,这才费力地蹬着车向城郊驶去。
“你家在这里的啊?”
在前面那个单薄的背影努力蹬车了四十分钟后,两旁的景色渐渐地变了。
随着钢筋水泥的楼房的退出,道路两旁的树木渐渐多起来。
大片的农田坐落在夹道的树丛之后,空气焕然一新。
从来不知道离城市不远就有这种地方的魏执不由得好奇起来,从后面伸出脑袋向用力蹬车的人问道。
“是啊,不过现在只有我父母住这边。我在城里另外买了套房子。”
老人家固执,说什么城里怎么住都不如乡下自在,幸好这里虽然幽静,但离城市也不算太远,骑上那么四十来分钟的脚踏车就可以到达。现在也通了公车,不过由于路线太偏僻的缘故,半小时才轮一趟,而且歇班歇得早。
“哦。”
有父有母有子,一个平常的家庭就好象树的根茎叶一样有着清晰的脉络。魏执“哦”了一声,低下头看自己孤单的影。
“你过去啊,我父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以前也是当老师的,喜欢孩子!我还有一个妹妹嫁到外县去了,往年每到父母生日总是会回来的。不过今年她生了个女儿,可能回不来了,所以我才要特别早点过去,帮忙打下手。”
看到自己熟悉的一草一木,苏伟毅的心情分外放松,带着泥土气的风吹面不寒,淳淳的渗入胸肺。
“我才不是孩子!”
小小声地反驳让自己听了不悦的代称,魏执闹别扭的嘟囔换来苏伟毅宽容的微笑。
“对我来说,你当然还是个孩子啊!想想我刚当上老师的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
现在却已经是和自己儿子一样大的同年人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苏伟毅笑着,想不感慨也难。
在拐过一道深深的巷口,习惯性地抬眼一看,瞥见自己幼时很熟悉的一家窗台上似乎有个淡淡的人影,苏伟毅心头一跳,车把歪了歪,坐在后面的魏执一个不留神,抱在手上的袋子里两个酒瓶相撞击,“咣哐”好大一声响。
“怎么了?”
还好没打破!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的魏执赶紧先查看礼物——他还是第一次参加长辈的寿宴,虽然苏伟毅一再说不用了,到底还是比照着他买的牌子多买了一瓶酒算是自己的礼物。
“哦,没什么。可能是……我眼花了。”
这实在不是好现象。
今天连续两次出现幻觉,真是老了,熬不起夜。
苏伟毅赶紧收慑心神,把好方向。行驶了四十来分钟的老破车终于顺利抵达终点。
“到了。”
车子在一排红瓦白墙的建筑前停下,背后是大块大块的石头按天然的形状垒砌围成的球场,却原来这里是一所学校的后门。
“是伟毅回来了?”
听到声音出来应门的是一个约么五六十岁的老人,虽然头发已经雪似的银白了,可是精神却相当好,气度蛮佳,不难想象年青时该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爸,我回来看您。”
恭顺地迎向老人目光的苏伟毅有着与那老年男子同样的声线,不过在样貌上却似乎完全没能继承到这一点。
“你这孩子,自家父子还带什么礼物……这位是?”
接过苏伟毅手上的礼物是高兴的,看到跟在他身后的魏执,苏父不禁投过一个询问的目光。
“他是……我现在教的……学生。”
似乎有点不太合理,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兜转二人的关系,扯出苏永琪的事情来是万万不可。
苏伟毅答得有些模糊。
倒是魏执在这时候展现出了他成熟稳重的一面。
“伯伯好,我叫魏执。”
听到先前这老人把苏伟毅也叫做“孩子”,魏执心中大乐。
“哦,小执啊!来,先坐,来者是客。”
苏父果然很是好客,立刻就对这有礼貌的孩子顿生好感,反而撇下自己儿子拉着他进去了。
“阿毅,你回来了,快点来,帮我杀这只鸡……真是的,我老太婆了,最近手抖得厉害,没得叫它死前还遭罪。”
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的苏母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女人,有着很明显的山地人特征,小眼睛,塌鼻梁,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喔!”
顶了顶眼镜,苏伟毅挽起袖子进厨房去了。
“阿毅啊,你怎么不带小琪一起来?”
把绑好的土鸡交给苏伟毅,苏母到灶台上忙活去了。
“今天不是星期六,他还要上自修呢。”
应该不会来吧?
怕孩子在学业上分心,苏伟毅上星期虽然有提过一下,但没强求他请假跟自己回爷爷家。
“那你回头把这艾糍给他带点回去。我刚摘的新鲜艾草,他跟你老爸一个样,爱吃甜的。”
从蒸笼里取出热腾腾的绿糍粑,乡下不做兴生日蛋糕什么的,拿这个充充数。
“喔,好。”
不知道魏执喜不喜欢吃甜的?也可以带一些给他。
这可是纯天然绿色食品。
杀好了鸡放热水里裹一下准备拨毛,苏伟毅正在寻思着如果魏执跟父亲投缘,是不是可以考虑常带他来这乡下地方走走,一声突然拔起的高叫惊得他差点没把手里的东西全搁热水里。
“爷爷,奶奶,我来看你们了喔!祝爷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除了在家是个无天无地的小霸王,在外面倒是非常懂得乖巧地讨人喜欢的……尤其是在从小就宠他的奶奶面前——换句话说,那小魔星的魅力,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不能幸免。
苏永琪本来没说要过来的,但是刚好他今天跷了一下午的课打小钢珠,快到吃晚饭的时间回家见没人倒是想起这回事来,再加上这个月因为交上女朋友,零用钱超支,摸摸身上也没钱了,索性回来卖个乖,奶奶一高兴就又有小金库的收入。
苏永琪的小算盘也打得很响。
“乖孙子!”
还在把糍粑从蒸笼里夹到碗上的苏母马上就放下手里的东西,笑得象一朵花似的迎出去了,当然,身后还跟了个脸色大变的苏伟毅。
“小琪……你,你怎么来了?不用上课?”
“爷爷过生日,我还上什么课……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扎煞着两手的苏伟毅显得十分可笑,但让苏永琪的脸色变难看的却是从屋子里出来了一个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魏执站在笑吟吟地出来接孙子的苏父身后,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了个精光。
他不该因为苏伟毅的温柔体贴就忘了他毕竟是苏永琪的父亲这个事实。
有道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面对新认识的忘年交不明所以的探究目光,咬着唇的魏执没等苏家小主人下逐客令就冲了出去。
那个漂亮的男生的存在,光是站在那儿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打击。在情场上,他是败者,输得一败涂地。
“魏执!”
苏伟毅来不及解释什么也跟着冲了出去,他实在怕这固执的孩子又做傻事。
“哎,这是怎么回事儿?”
怔在当地的两老面面相觑。苏永琪沉着脸望向两道疾奔出去的人影,回过头却换回了一贯乖巧讨好的笑容,“没什么,失心疯吧?奶奶~~我饿了!”
这一招最是有效。
心疼孙子的苏母立刻退回厨房,仍在沉吟的苏父被孙子推着进屋去了。
“魏执——!你停下!”
虽然苏伟毅的体力是不及魏执的好,但仗着身高腿长,好歹在路口逮住了那只发足狂奔的小兽。
呼哧呼哧跑得气喘吁吁的两个人几乎是拧扭着倒在了一块。生怕他再落跑的苏伟毅紧紧地抱着魏执不放,灼热的呼吸喷吐着,听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你放开我!”
对魏执来说,经由一个多月的相处,这个温和的长者已悄然在心头占了一席之地,不然他也不会听从他的邀约跟着他到自己也不熟悉的地方来。
但,为什么他却偏偏要是苏永琪的父亲呢?
两只手都被箍住了,无从挣扎的魏执泄愤般地狠狠一口咬在苏伟毅的手背上,雪白的牙深深地陷进了皮肉里,感觉到嘴里开始渗出铁锈的味道时才悚然一惊地松开。
应该很痛。魏执有些后怕,但被苏伟前强行拥在怀里,挣扎不开,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别做傻事。你答应我别做傻事!”
可能是因为急速奔跑,苏伟毅的声音听起来不若往常般平静,但这嘶哑迫切的请求听起来却无比真挚。急急地,想要把握住什么不松开的哀切。
魏执一愣,倒是渐渐平静下来了。
不可否认他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只是在这件事上钻了牛角尖而已。伤好后一直抗拒着不去上课,就是不想见到有关刘洁或是苏永琪的人或事,却没料想地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碰上了,那一瞬间,刻意隐藏的心事与伤痛被毫无防备地狠狠挖出来的狼狈。
闭上眼睛倚在一具温热的胸怀等待那一份难堪的心痛过去,魏执实在无法判定自己对这个温和却又无厘头的男人到底是该敬爱还是痛恨。
他是给他带来伤害的缔造者,却又是最后帮助他终结这份伤痛的援助者。
如果不是一个月前的那件事,他与这男人应该形同陌路,毫无交集。
可是为什么却会在这种地方紧紧相拥,呼吸相通好象是要共享生命的亲密。
“你……是好好的吗?”
把他扶了起来仔细地端详着,颤抖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他的眼、他的眉,苏伟毅近乎虔诚的眼神有着迷乱的眸光。
在刚刚穿过了那一道幽深的巷口,他好似穿越了时空隧道,即便下意识地封锁了记忆不去回想,甚至搬离了、逃避了,但周围的一切平静如恒,如那段岁月没有流逝过。
“我没事,你的手要不要紧?”
这种似乎饱含了极大感情的抚摸叫人有点毛毛的,但刚刚被抱得紧紧时那种强烈被需要的感觉十分愉悦,魏执很不自然,却奇怪的不讨厌。
沉默了一晌,想起刚刚自己嘴里尝到过的铁锈味儿,干脆拉下他的手制止他的动作,看到手背上赫然有着一个血迹斑斑的牙印。
“我也……没事。”
空气里鼓动的声音打破了迷失的幻境,手上的疼痛迅速将苏伟毅拉回现实。怔了一怔发现自己刚刚的行为很欠妥,急忙松开手垂下眼睛的人低声回了一句。
随着他的清醒并退开一大步完全解除两人亲密接触的桎梏,刚刚弥漫着似欲激荡而出的情感立刻荡然无存。
相对无语的两个人对望着,各自反省自己情急下太过鲁莽的冲动。
深巷里,有一扇窗里的人似乎不小心触碰倒了存放得好好的玻璃器皿,坠地发出“叮”的一声,如水晶般破裂的清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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