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十四 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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潺潺流水一般的天籁琴音日日从她的寝宫中传出,伴着她有些凄凉的嗓音,吟唱着那首她为了锦煌六年那场夜宴所练习过无数次的曲子。定国的公主自知敌不过她,也不敢声张造势,尽管不喜欢这凄凉的歌声,可还是日日听着。这带着几分苍凉的歌声也勾起了她对故乡定国的思念,那个地方,她也在梦中思念了很久很久。渐渐的,她对这曳国来的清冷女子,多了几分莫名的好感。
定国的公主曾经无数次路经她的寝宫。看着那消瘦的人儿,在琉璃灯的影映下,摇曳着身姿,灵巧的十指翻飞,辗转着流年。是啊,在她手指轻轻的跃动间,那些匆匆而过的流年,轮回已经辗转了五年。她和她都不再是深宫中还未出嫁,几分青涩的皇女,而是霍国国君的皇后的妃子罢了。
她从未叫过她一声“姐姐”,平日在后宫里见了,也只是毕恭毕敬的,做戏一般唤一声“皇后”抑或是轻轻点头,可在心里,伴着那天籁一般的琴音,悲伤的歌声,她却是不断唤着,姐姐……姐姐……
那日随嫁的宫女在御花园中告诉她,曳国的年号早已经更换为广寒。而今年,就是广寒五年。那时定国公主,恰好就在她身边。
广寒五年……自己,不就是广寒公主么?
她不语,只是摇摇头,咬着嘴唇轻笑。定国公主看在眼里,也只是轻轻咬着脑畔,轻笑不语。谁能知晓这一笑的暗含?别人来看,定说霍国的皇后与西宫娘娘一笑倾城,一悲倾国,颠倒芸芸众生。可是谁知晓,那一笑里,包含的,太多,太多。
渐渐的,他开始冷落后宫,着手于与曳国的战争当中。她装作不知道,抑或是她不相信,无论怎样,她都只是终日躲在深宫中抚琴、望月、赏梅。进贡的贡品一直没有断过,有时一挂南国的荔枝,有时一匹天朝的锦缎……这些东西,不过是为了博她一笑。东宫冷清了,西宫也开始冷清。两间大殿里终日燃着檀香,将人熏得昏昏沉沉。两个女子,不由显得有些病态。住在西宫的她明白,讨伐完曳国,下来一个,就是她的国家,定国。西宫里的贡品也一直没有断过,只不过,这是徒劳罢了。
广寒五年……自己从曳国嫁入这霍国已经有五年了……
她看向铜镜中,那姣好的容颜,依然不减。如同人们说的那样,容貌姣好,仪态万千,灿若天上的北辰。只是她的那颗心,早已经衰老、衰老,苍老的不可言堪。
广寒七年,霍国讨伐曳国的战争,正式开始。就在两年前,霍国竟然讨伐了定国。西宫的那个女子,已经悬着三尺白绫,自尽。两年后,定国的命运,终究是降临到了曳国的头上。看着霍国一天天的强盛,她沉默了,除了终日抚琴,她所能为曳国做的,只有思念。
开战的那一日,霍国后宫平静的出奇,仿佛空气凝固住了一般。东宫大殿的铜鹤里,燃着清苦的瑞脑香,袅袅烟雾升起,残花堆满青玉案,她卷起珠帘,静望苍穹。怀中紧抱着那只断了根弦碧玉琵琶。七年了,那只琵琶,依旧是断弦的。她说,那根断了的、最细的弦,就好比她的宿命,断了尘缘,就再也续不上了。再装上新的弦,也是徒劳的。
檀木雕琢的菱花床,挂着薰香描金绣帐……一切如同曳国的寝宫一般。她将琵琶挂在床头,慵懒的靠在床沿,三千华发披散在玉石枕上。一双杏眸微眯,凝视着蔚蓝的没有一丝云朵的天空。
随嫁的宫女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还在喘气之际,她只是淡淡道,平静的出奇:“霍国和曳国,开战了吧……”
宫女怯怯的应了几声,她又是轻轻一声笑,继续道:“你出去吧……”
就仿佛多年前,她对那个年老的宫女说的话一般。
阿嬷,你出去吧……
宫女退了出去,偌大的东宫大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拿起一把进贡的团扇。是的,团扇在昆仑之地,是没有丝毫用处的。只是这团扇上画着怒放的虞美人,如血一般,很是明艳好看,她就留下了。殷红的扇坠晃啊晃,她有些恍惚,轻触扇骨,却是一丝痛楚涌上,殷红的血珠滴落在洁白的上面上,宛若落入雪地的红梅,妖娆,触目惊心。
她不知怎么了,眼瞳中缓缓淌出晶莹的泪。她笑着自言自语道,这是风吹的,迷了眼睛,才这般落泪……可是她怎能掩饰的住,自己心中的那千百道不堪入目的伤痕?

蓦然她从自己的迷梦中惊醒,原来这么些年来,自己从没有停止过啜泣。只不过,自己的哭泣是无声罢了。这过去的种种,这过去的浮生碎梦,宛若烟云,早已消散。她不由想起了锦煌六年,那个在大殿上盛装华服的小公主,几分傲气的弹奏完一曲刹那芳华,不屑地回了后宫。别人看来无礼的举动,却在那个士大夫的眼里,成了最美,成了永恒,也成了今日她的囚笼。
便是如此吧,她的命格,就如同那碧玉琵琶上断了的琴弦一般,断了,就再也不能续上了。
不知怎的,她内心忽然一阵悸动,一阵莫名的狂热。曳国、曳国,霍国要和曳国开战了……这样说来,那战场上,有她日夜思念的曳国的一切!她等不及了,她等不及了,那思乡的情绪就如决堤的洪水,漫延着,湮没她的理智。
她穿起那双白绸丝履,裹着那件黑缎绒衫冲了出去。她推开了一个个阻碍她的宫女,打了侍卫的耳光,疯了一样冲到战场之上,望着那已经是一片狼籍的地面无声的哭泣,就像干涸的鱼,反反复复张着嘴巴。
曳国,灭亡了。
就如同,两年前,定国一样。
没有过分的悲伤,她又疯了一般跑回自己的寝宫。坐在铜镜前,描了红妆,穿了自己最喜爱的衣裳,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猩红的酒散发出香醇的气息,处处透着诱惑。酒的光影在金杯里很是醉人,她轻咬朱唇,终是举起,一饮而尽!
这种酒,就叫鸩酒。
曳宫凉月照,蛾眉轻锁画。
月下美人棺,无限只思量。
那女子的一缕芳魂浮在空中,望着那玲珑绯玉棺中自己不腐的肉身,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少年人,陪我说说话吧……”
方寻“啊”了一声,只觉得这女子虽是魂魄,可着实是绝色的很,不由有些紧张,小心翼翼道:“璃砂公主,你……”
“我不是在说你啊,少年人……”段璃砂抬眼看了看方寻,轻摇螓首,转头看了看南宫烨,又道,“你一定有些伤心事吧?我是鬼了,看的穿你的心。说起来,你那位心上人,到是与我有几分相似呢。”
一个是曳国公主,一个是苗疆巫女娘娘,纵使都有着出众的外貌,别人所羡慕的一切,可她们的宿命,生来,就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
宛若那个在梦中呼唤自己的白衣女子就在身旁!
南宫烨涩声道:“是……她……这些年来,苦了!”
“唉……”段璃砂轻摇螓首,浮到空中,坐到那玲珑绯玉棺上,“少年人,你这样难得的痴情,那个女子,虽说这么些年来苦了她了,可她,却是很幸运啊……”
月光流淌在她的肩头,宛若肩膀上笼罩着两团薄如蝉翼的银纱。
“你还是看不穿啊,少年人,真是个小傻瓜。”那女子低头抚弄着自己一手晶亮的指甲,笑笑,又道,“那些刹那芳华的岁月,只不过是红尘中一粒细小的尘埃。往事如同烟云一般,浮生若梦,痴情女子昭华白首,只不过是刹那间。你这样四处游历,她的一缕香魂,可是一直跟着你呢……若是她能够醒来,知道这其间的种种,岂不是,很幸运?”
“我一定要让她醒过来,”南宫烨顿了顿,神情坚定,继续道,“做了三年的傀儡,不能再这么做假死人了。”
“小傻瓜。”
段璃砂轻轻笑了一声,吹气如兰,又道:“你看,这冥宫就是霍国国君为我修筑的。这样一个华丽的冥宫,有何用处?这只不过是他对我的忏悔罢了……不过这也怪我,倘若锦煌六年我没有在大殿上抛头露面,也就不会是如此了。”
“罢了罢了,你这痴儿,我送你走吧……”
女子巧笑盼兮,指诀一掐,手上捧着一坛美酒,笑道:“喝了这天仙酒,醉着入梦,梦醒时分,自然就到了你该去的地方了。”
“我该去的地方?”
“对啊,难道你不想去找药师端木磬吗?”
“你……”
“怎样,好喝吗?”
说着,只见浓浓的酒香充盈全身。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笑着、笑着,慢慢消逝了。那女子的声音却是不断:曳宫凉月照,蛾眉轻锁画。
月下美人棺,无限只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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