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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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6节)

三月九日是米嘉在莫斯科最后一个幸福的日子。起码,他自己觉得是这样。
中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和卡佳沿着特维尔街心公园往前走。春天突然取代了严冬,在太阳下面走路还觉得有点发热。都说云雀飞来会给人间带来温暖和欢乐,仿佛真是这样。到处冰雪消融,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屋顶上往下滴着水,看门人把人行道上的冰一块一块地敲下来,从屋顶上一锹一锹地扔下湿漉漉的积雪。到处人来人往、生气勃勃。高空的云彩渐渐散开,化成了白色的烟雾,然后就和那碧蓝碧蓝的、又仿佛是湿润的天空溶合在一起了。那尊神情里充满希望、低头沉思的普希金铜像高耸在远方,耶稣受难广场①上阳光普照。然而最使米嘉觉得无比美好的则是:这一天他觉得卡佳特别漂亮,心地十分纯朴,对他很亲热,常常带着孩子般信任的神情,挽住米嘉的手臂,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他那充满了幸福,因而显得有些傲慢的面孔。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卡佳简直有点跟不上他。
他们走到普希金的铜像旁边时,她突如其来地说:
“你的样子多滑稽。你笑的时候,咧开大嘴,满脸孩子气,一副可爱、腼腆而又傻乎乎的神情。你别生气,我爱你,就是爱你这副傻笑的样子。是的,我还爱你那对拜占庭式的眼睛……”
米嘉忍着,没有喜形于色。虽然心中有些暗自高兴,却又有几分不愉快的情绪。他望着耸立在他们面前的铜像,满怀好意地回答说:
“至于说到小孩子气,咱们俩倒是相差无几。如果说我像拜占庭人,那也等于说你长得和中国的慈禧太后差不多。你们这些人都迷上了拜占庭、文艺复兴等等……还有,我也很不理解你的母亲!”
“要是你处在她的地住上,一定把我锁在你的后宫里,对么?”
“不是锁进后宫,而是不许那些自以为名士风流的演员们,美术学院、音乐学院、戏剧学院未来的明星们进自己的家门,一概不许。”米嘉回答说,他继续克制着自己,保持着平静、友好、随随便便的神态,“你自己对我说过:布科维茨基已经约你到‘斯维特丽娜’饭店吃晚饭;叶戈罗夫又提出要给你塑**像,仿佛是象征什么垂死的海浪①……为此,你当然深感荣幸了。”
“反正我不会放弃艺术生涯,即便为了你的缘故,我也不会放弃。也许,像你常说的那样,我很糟糕,”卡佳说,虽然米嘉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许,我已经学坏了,然而,你如果要我,就取我这个人的本色吧。我们不要吵架,你不要嫉妒,至少今天不要这样。看,今天有多么美好呵!你难道不明白,无论如何,对我来说,你比其他的人都好;难道你不懂得:你是我唯一爱着的人吗?”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很坚定。这时她已经用假装出来的、诱惑人的神态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若有所思地、慢悠悠地朗诵道:
“在我们之间,
横着一座沉睡着的苔原森林,
有一颗心已经将一枚戒指,
赠与了另一颗心……”
这最后的一句话和她读的诗句却刺痛了米嘉的心。总之,这一天有许多事使他感到痛苦和不快。说他像小孩子那样腼腆、傻乎乎的,就使他很不愉快,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卡佳说过这类话了,显然这些话绝非出自偶然。他觉得卡佳不时表现出自己或多或少比他更成熟,也常常(不自觉地、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比他略胜一筹。而他则认为这是她阅历丰富的表现。说明她向他隐瞒了某种不端行为。此外,“无论如何,你比其他的人都好”这句话也使他不愉快,而且说这段话时,不知为什么她还突然降低了声音,尤其使他不愉快的是她朗诵的那段诗,以及她朗颂时那种矫揉造作的调子。然而,这诗、这朗诵的调子唤起他日夜思考的问题——首先是卡佳交往的那个圈子,它把卡佳从他身边夺走了,因而激起了他对这个圈子的仇恨和嫉妒。虽然如此,在三月九日这幸福的日子里——像他以后常常认为的那样,是他在莫斯科最后的幸福的一天——他心情还不算十分沉重,因此他压下了心中种种不快的思绪。
这天,卡佳在铁匠桥①的齐美尔曼商店②买了斯科里亚宾的几种作品,在回家的路上,她无意中提起了米嘉的母亲,她笑着说:
“你完全不能想象,我心里一直有点怕她!”
不知为什么,在他们相爱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一次也没有谈起将来的事,没有提起过他们之间的爱情的归宿是什么。
可是今天卡佳突然说起他的妈妈,而且在谈到她时,那口气仿佛是说他的妈妈就是她未来的婆婆,这乃是不言自明的事。

这以后,仿佛一切照常,没有什么变化。米嘉送卡佳到艺术剧院附设的戏剧学校去上学,陪她去听音乐会,参加文艺晚会,或者坐在基斯洛夫卡街卡佳的家里,利用卡佳妈妈给自己女儿的不可理喻的自由,一直呆到半夜两点钟。卡佳的妈妈有一头暗红色的头发,会吸烟,爱涂脂抹粉,然而却十分可亲,为人善良。她早就和丈夫分居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外家。卡佳也往莫尔查诺夫卡街米嘉那里跑。在大学宿舍的房间里,他们坐在一起,和往常一样,时间就在没完没了的、如醉如痴的接吻中度过。尽管如此,米嘉却强烈地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正在袭来,卡佳有点变了,或者开始在变。
他们刚刚相遇的那段难忘的轻松愉快的时光飞快地流逝了。那时,他们相识不久,突然觉得最大的兴趣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谈话、聊天,他们可以从早晨一直说到晚上,还说不够。此刻,米嘉突然堕入了那从童年和少年时代起就暗自憧憬着的神话般的爱情世界。那正是天寒地冻、碧空晴朗的十二月,莫斯科披着厚厚的白雪,太阳像一个殷红的火球低低地挂在天上,红装素裹,显得分外妖娆。一月和二月,米嘉的爱情在不间断的幸福的狂飚中旋转着,这幸福仿佛已经是既成事实,起码也是即将实现的事实了。然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毒化他们的幸福,使美好的感情变得不那么自然。在那些时日他甚至觉得有两个卡佳同时存在着:一个是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分钟起,他所向往的、也是他所坚定追求的那种形象;另一个则是真正的、普普通通的,完全和他希望的第一个卡佳不相似。为此,他深感痛苦。
虽然如此,当时他却从来没有过类似现在的这些感受。
这一切本来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春天来了。女人有自己春天的忙碌:购买物品、定制新装、改做这件或那件旧衣服,卡佳也确实常常和母亲一起到女裁缝那里去。此外,她上学的那个私立戏剧学校也快要考试了。因此她完全可能有所忧虑,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米嘉总是企图用这些理由来宽慰自己,然而却往往无济于事,因为他那颗多疑的心对抗着这些想法,有力地控制着他,更何况他认为自己目睹的一切也证实了各种猜疑。他觉得卡佳内心深处对他的冷漠正与日俱增,因此,他的疑虑和嫉妒也相应地越来越强烈了。比如说,戏剧学校校长对卡佳称赞不已,使她头脑发热,忘乎所以。她实在憋不住,把校长如何夸奖她的话告诉了米嘉。校长对她说:“你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他对一切女学生都以“你”相称、而不称呼“您”)。除了集体课之外,还给她单独上课,大斋期也给她辅导,目的是希望她能够考得特别出色。
他认为,这位校长行为不端,常常败坏女学生。每年夏天都带个女学生去高加索、芬兰、或者出国,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于是一个念头浮现在他的脑际:肯定校长已经看上了卡佳。虽然她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可是,米嘉认为她自己大概也体察到了校长的意图,因而可能已经和他有了不干不净的关系。与此同时卡佳对他米嘉的注意日益减少,这已经非常明显,因此,怀疑她行为不轨的念头就更加令他苦恼不堪。
看来,确实有什么东西把她从米嘉的身边吸引过去了。他一想起校长,就无法平静。可是校长算得了什么!看来,还有一些什么其它的兴趣超越于卡佳的爱情之上。那到底是什么呢?是谁呢?米嘉并不知道,因此他嫉妒卡佳周围的一切,但他嫉妒的主要对象却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认为隐瞒着他的、占有了卡佳全部身心的那种东西。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可阻止地把她从自己身边吸引开了,也许,她向往的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事。
有一次,卡佳当着母亲的面,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米嘉,您总是按照《治家格言》①的标准来衡量妇女。你会成为最完美的奥赛罗②。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永远不会爱你,也不会嫁给你!”
母亲反对她说:
“我认为没有嫉妒的爱情是不可思议的,谁要是不嫉妒,他就并不爱。”
“不对,妈妈,”卡佳有个毛病,爱重复别人的话,“嫉妒就是不尊敬所爱的人。如果一个人不相信我,就是说,他并不爱我。”她说,故意不看米嘉。
“我认为,”母亲反驳她说,”嫉妒就是爱情。我还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的思想。这本书里解释得很清楚,而且引用了圣经的例子,圣经中说:上帝称自己为嫉妒者和复仇者……”
至于说米嘉的爱情,那么它现在几乎全部表现为嫉妒了。
他觉得,他的嫉妒不是一般的,而是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和卡佳单独在一起时,虽然并没有超过亲密关系的最后界限,然而几乎无所不至了。现在,当他们卿卿我我的时候,卡佳对他的爱情表现得比以前更加强烈了。然而,这反而引起了米嘉的疑心,有时甚至会在他心上唤起一种可怕的感情。形成米嘉嫉妒心的一切感情都是可怕的,其中最可怕的一种感情到底是什么,米嘉自己也不能理解,也弄不清楚。它表现在:
如果发生在米嘉和卡佳之间的各种爱慕的表示是世界上是幸福、最甜蜜、最高尚、最美好的感情,那么当米嘉想象卡佳对另一个男人也会有这种感情表示的话,他们之间的一切就成为最卑鄙、天理不容的事了。这时,卡佳就会激起他心中巨大的仇恨。他和卡佳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所做的一切都是天堂般的美好和纯洁;然而,只要他一想到在他的地位上是另一个人,那么,马上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成了道德败坏、无耻下流,使他渴望掐死卡佳。他首先要置她于死地,而不是去对付那想象中的情敌。

大斋期①的第六日,终于进行考试了。这一天,仿佛特别清楚地证实了米嘉的一切痛苦都是有道理的。
当时,卡佳没有看见他,没有注意到他在场。她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人了,已经完全属于大家②了。
卡佳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她像个新娘一样,穿了一身白衣服,因为心情激动,显得更加美丽迷人。大家满怀友情、热烈地给她鼓掌。校长是一位自我感觉良好的演员,生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当时他坐在第一排,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的高傲不凡,才不时给卡佳提出意见。他说话时声音不高,但又能使整个大厅都听得见,而且使人听了不舒服,难以忍受。
“不要背台词,”他说话时字字有分量,态度安详,而且口气那样威严,仿佛卡佳完全是他的私有财产一样。“不要作戏,要真正去感受。”他字字清楚地说。
这真使米嘉难以忍受。大家为之热烈鼓掌的朗诵也令他难以忍受。卡佳腮飞红晕、面泛桃花,局促不安,有时声音上不去,有时换气不及时,有点气不够用,这神态却十分动人、令人倾倒。然而,在米嘉所仇恨的那个圈子里被认为是最高的朗诵艺术,米嘉在她的每个音节里听到的却是矫揉造作、虚伪和愚蠢。此时此刻卡佳的全部身心已经献给这个艺术世界了。
米嘉觉得她简直不是在说话,而是在不断地叹息。她如醉如痴、充满了**,时而在乞求,时而又哀告。米嘉觉得她都做得过分、有失大雅、毫无根据、没完没了、令人厌恶。
于是米嘉为她的这副样子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了。她的全身、她红晕的面庞、她那雪白的连衣裙、(因为坐在下面往舞台上看,所以连衣裙也显得比平常短了一些)她的白鞋、紧绷在两腿上的白丝袜,以及她朗诵《一个少女在教堂的合唱队里唱着歌》这一段时,想表现一个天使般纯洁少女时的那种做作的过分天真的神态,在这一切之中,都有着某种天使般的圣洁和尘世罪恶的混合体,对米嘉来说,这是最难以忍受的。此刻,米嘉既感到他和卡佳倍加亲近,像通常在人群中对自己心上人怀有的那种感受,又觉得无比地恨她;他除了认为无论如何卡佳是属于他的,因而为她感到骄傲外,同时又痛苦不堪,心都碎了。他想:不,她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考试以后,他们又过着幸福的日子。然而米嘉已经不能象以前那样,会轻信她的举止言行是真的了。卡佳回想起那次考试时,曾对他说:
“你多么愚蠢!难道你感觉不出来,我所以朗诵得那么出色,是因为我只是读给你一个人听的!?”

他不能忘记考场上他的那些感受,同时,他又不能不意识到,这些感受至今都没有离开他。卡佳也猜到了他暗暗藏在心中的这种感情,有一天,当他们口角的时候,她万分惊异地说道:“既然在你看来,我什么都那么不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爱我?”
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爱她,虽然他觉得他对卡佳的爱不但没有减少,而且为了她,为了他们的爱情,为了这爱情的全部份量,以及为了爱情提出的日益增加的要求,他正在和某人、某种事物进行着斗争。在这场斗争中,他满怀嫉妒,然而对卡佳的爱却与日俱增。
“你只爱我的**,并不爱我的灵魂!”有一次,卡佳痛心地说。
他觉得这又是别人的话,是戏里的台词。虽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陈词滥调,但却触动了他心中的一个使他痛苦而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他既不知道为什么要爱她,也不能确切地说出来,他到底想要什么……爱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对米嘉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认为人们讲过的、以及在书本上读过的关于爱情的解释,都没有一个字是它确切的定义。在生活中和书本里,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或者只讲精神的爱,或者只谈人们称之为**和**的爱。他的爱情却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他从她身上所感受的一切是什么呢?是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呢,还是人们称之为**的东西呢?当他解开她的上衣,吻着她那无限美好的处子的胸房时,她非常顺从地、带着最纯清的童贞的羞怯向他敞开了她的灵魂。这时,那仿佛把他带进了临终前的天国、使他神魂颠倒、简直快要昏厥了的感受,是卡佳的灵魂?还是她的**呢?

她的变化越来越大了。
考场上取得的成功起了很大的作用。虽然如此,米嘉觉得促进这些变化的无论如何还有其他的原因。
随着春天的来临,卡佳仿佛立即变成了一个社交界的年轻夫人。她打扮人时,忙着今天去这儿,明天去那里。每当她来看他的时候,米嘉为这里黑乎乎的过道感到难为情;每当她绸裙沙沙作响地走在过道上时,她总是先放下她的面妙。
现在她已经不步行上街了,每次都是乘坐马车来的。虽然她对他一直都特别温柔,然而却总是迟到和缩短见面的时间,说是要和妈妈一起到女裁缝那里去。
“明白吗?我们在拚命赶时髦!”她说,睁得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显出一副愉快、惊异的样子。她非常清楚,米嘉一点不也信她的话,然而她还是这样说,因为现在和他简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现在,她来时,从来不摘掉帽子,也不放下手里的伞,在米嘉的床上坐一下就走了,她那穿着丝袜的小腿肚几乎要使米嘉发疯了。临走时,卡佳对他说,晚上她不在家,又要和妈妈到一个人的家里去作客!她装出的那种神态是千篇一律的,目的是捉弄他,如她说的那样:是以此来“奖励”他的一切“愚蠢”的言行和苦恼。她假装偷偷往门口看一眼,然后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身子碰着他的腿,一擦而过,匆匆忙忙低声说:
“来,吻我一下!”

四月底,米嘉终于决心到乡村去,想休息一下身心。
他把自己、也把卡佳都快折磨死了。然而到底出了什么事?卡佳有了什么过错?却又仿佛没有任何理由和根据。因此这种痛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有一次,卡佳被折磨到了绝望的程度,于是对他说:
“好吧,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了。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澄清一下我们的关系。你现在瘦得不象样子,妈妈说你肯定得了肺结核。我再也受不了啦!”
于是米嘉决定离开莫斯科。临行之际,米嘉虽然痛苦万分,然而他自己也觉得吃惊:他仿佛还有一种幸福的感受。当他乡村之行已定,一切过去的感情又回到他的头脑里来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日以继夜地使他片刻也不能安宁的念头会是真的。只要卡佳有一点点改变,那么,在他的眼中,又一切都换了样子。这时,卡佳一点也不装模作样地气他,对他温柔热情如故(像他这样嫉妒成性的人能准确无误、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点),于是他又在卡佳的家里坐到半夜两点钟,他们又有话可说了。而且离他要动身的时间越近,就越觉得这次分离是非常荒诞的行为,“澄清一下他们的关系”则完全没有必要。卡佳是从来不流泪的姑娘,这一次,她哭了。她的泪水突然使米嘉感到,她是他最亲最亲的人,一种强烈的怜悯的感情刺穿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了。
卡佳的母亲六月初要带她去克里米亚,整个夏天将在那里消暑。他们决定在米斯霍尔见面,这样,米嘉也必须作米斯霍尔之行。
他收拾行装,作动身的准备,在莫斯科的这些天,他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像吃醉了酒似的状态之中,仿佛一个大病缠身的人,然而还很精神、还能够行动。他觉得自己很不幸,一种病态的不幸、酒醉后的状态。与此同时,他又深感幸福,这幸福也是病态的——卡佳对他又亲热起来,关怀备至,使他非常感动,她甚至陪他去买了捆行李用的皮带,好像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或者是妻子了。总之,他们初恋时的一切几乎又都复活了,他对周围的一切感受也回复正常了——这里的房屋、街道、来往的行人、车辆、春日的多云的天空、尘土的气味、春雨的清香、小巷里教堂院内越墙而出的白杨发散着寺院特有的气息,这一切仿佛都流露着他的离愁和夏天在克里米亚重逢的希望。他想到那时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干扰他们了,一切憧憬都会成为现实,虽然他并不知道“一切憧憬”具体指的是什么。
动身的这天,普罗塔索夫来他家和他告别。中学高级班的学生和大学生中,往往会见到这样一些青年,他们心地善良、为人敦厚、有些伤感、喜欢讥笑人,他们那副神态表现出仿佛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年长、最有经验。普罗塔索夫就是这种类型的青年,是米嘉的亲密朋友之一,也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虽然米嘉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对普罗塔索夫却无话不讲,所以他知道米嘉的全部爱情秘密。他望着米嘉捆皮箱,看见他的两手在发抖,必里有些难过,他明智地苦笑了一下,说道:
“你们都是纯洁的孩子,愿上帝饶恕你们!然而,我亲爱的唐波夫省的维特①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懂得:卡佳首先是一个最典型的女性,就是警察署长对她也没有办法。你、作为一个男性,由于传宗接代的本能,拚了性命都在所不顾,向她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当然,你的行为是完全合乎规律的,在某种意义上说,甚至于是神圣的。尼采已经公正地指出:你的**是最高的理性。然而你在这条神圣的道路上可能跌得粉身碎骨,这也是合乎规律的。在动物界也有这样的属类,按照规律,它们为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的行为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②。大概这个规律对你并非必然。那么,你要特别注意,自己珍重。总之,不要太心急。‘容克地主史密特,真的,夏天会回来的!①天地之大,怎么你偏就和卡佳狭路相逢了呢?!瞧你使劲捆皮箱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完全不同意我的意见。我看你还非常喜欢这条狭路。好吧!请原谅我冒昧的逆耳忠言,愿圣徒尼古拉②和随从他的圣者保佑你一路平安!”
普罗塔索夫握了握米嘉的手,走出去了。米嘉捆好被子和枕头,这时,住在对面的学声乐的大学生清了清嗓子,放开嗓门唱了起来。歌声从正对院子的那扇敞开的窗子里传了进来。这位大学生从早到晚练习唱歌,此刻,他唱的是歌剧《阿兹拉》。米嘉听他又唱歌了很不耐烦,于是马马虎虎地把皮带扣好,匆忙地捆好行李,一把抓起帽子,到基斯洛夫卡街和卡佳的母亲告别去了。那歌子的唱词和旋律一直萦绕在米嘉的耳边,一遍一遍顽强地重复着,使他看不清街道、看不清迎面过来的行人。他踉踉跄跄地走在大街上,比最后这几天的状态更加严重。实际上,真有点像狭路相逢了,以至于“容克地主史密特”都想要开枪自杀了!他想,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狭路就狭路吧!于是那歌词又在他耳边回荡,歌词中说:苏丹王的女儿,“如花似玉、光彩照人”,她在花园里散步时遇见了一个黑奴,他站在喷泉旁边,“面庞比死神还要阴森”。有一次,她问这黑奴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他恭顺、纯朴而忧伤地回答了她,话语里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他唱道:
“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最后是庄严、悲愤,高昂的唱腔:
“……我出身贫寒的阿兹拉家族,
我们正在相爱,为这爱,
我们正走向坟墓!”
卡佳正在换衣服,准备到火车站去送他。她从她的那间闺房里向米嘉喊话,告诉他:第一遍开车铃响之前,她准时到车站。呵!在她的那间绣房里,他曾度过多少难忘的时刻呵!米嘉进来的时候,那位生着一头暗红色头发的、善良、可亲的妇人,正一个人坐着吸烟。她大概早就明白和猜到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于是她面带愁容地看了他一眼。米嘉满脸通红,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走过去,像儿子那样俯下身去吻了她那皮肤细腻、肌肉松弛的手;她像母亲一般温柔地吻了几下他的额头,然后在他胸前划了十字:
“唉!亲爱的,”胆怯地微笑着,背诵着格里鲍耶多夫的话,”勇敢地生活下去!呶!愿上帝保佑你,动身吧,动身吧……”

他在房间里,做完了应该做的一切事情,然后在楼道值班人的帮助下,把东西放进一辆相当糟糕的出租四轮马车里,自己坐在行李旁边,终于动身了。这时,每当人们起程时的那种特殊的感觉冲击着他,他觉得一段生活结束了,而且是永远地结束了。与此同时,他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对某种新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他的情绪安定了一些,精神也振作了些,仿佛用新的目光观察着周围的事物。一切都已结束。别了,莫斯科!他动身时天气是阴沉沉的,稀稀拉拉地掉着雨点儿。巷子里空荡荡的,没有行人。石铺路面闪着光,颜色变暗了,好像铁板铺的一样。街道两侧的房屋很肮脏,看上去死气沉沉的。马车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向前行驶,令人难受。此外,米嘉还不时地不得不把头转过去,尽可能地不呼吸、闭住气来躲避马的臭屁。马车驶过克里姆林宫、圣母节广场①,又拐进了小胡同。沿街花园里,白嘴鸦呱呱地叫着,呼唤风雨和夜幕的降临。然而,毕竟是春天了,空气中充满了春的气息。
米嘉终于到达车站,他跟在搬运夫的后面,穿过挤满了人的车站大厅拚命地往月台上跑。在第三道上已经有一列长长的、重载的、开往库尔斯克的客车等在那里了。在拥挤的列车前的一大群乱七八糟的人群里,在推着咚咚作响的行李车边走边喊提醒人们注意的搬运夫之间,他一眼就看见了“如花似玉,光彩照人”的她。卡佳远远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觉得不仅在这群人里面、就是在全世界,她也是非凡的。这时,第一遍铃已经响过了,这一回迟到的不是卡佳,而是他自己。她到得比他早,已经在等他,这使他非常感动。卡佳看见了他,又像未婚妻或者妻子那样关心地向他跑过来说:
“亲爱的,快上去找座位吧!马上就要打第二遍铃了!”
响过第二遍铃以后,她站在月台上,从下往上望着站在那挤得满满的、空气恶臭的三等车厢门口的米嘉,这又使他非常感动。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迷人的:她那可爱而漂亮的脸蛋儿、小巧的丁香个子、健康红润的气色、青春的活力、带着稚气的女性的温柔,从下面望着他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头上那顶天蓝色、帽檐向上翻卷着的朴素的帽子、既雅致、又显出一副调皮的样子——这一切使他觉得美好、迷人,他甚至觉得仿佛已经摸到了她身上穿的那件暗灰色西装的料子和它的绸里子。他站在车上,面容憔悴,打扮得傻呼呼的:上路时穿了一双笨重的长筒靴,一件旧上衣,上面的扣子已经磨成红铜色。虽然他这副样子,卡佳仍然满怀真挚的深情、忧伤地望着他。突然响起了第三遍铃,这铃声仿佛打在米嘉的心上,于是,他像发疯了似地跨到车门的踏板上。
卡佳也像发了疯似地满脸恐惧向米嘉跑过来。他弯下身去,吻了她那戴着手套的手,然后急忙跑回车厢,满怀狂喜、一脸泪水、向她挥动着帽子。她一手提着裙子,和月台一起慢慢地向后退去,还一直抬着头,盯着他。她越来越快地向后退去,风也越来越厉害地吹着米嘉伸出窗外的头,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的。火车越走越快,无情地驶去了,一面粗暴而威胁地鸣笛要道①,突然,她和月台的尽头一下子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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