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7——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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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7——14节)

春日长长的黄昏已经降临,天上的雨云遮得地上更加昏暗。沉重的车厢隆隆地在光秃秃的、寒气袭人的田野上向前行驶着,这田野还是一派早春景象。车厢内,列车员在过道上走来走去,他们检查车票、往玻璃灯罩里安放蜡烛。米嘉依然站在玻璃被震得叮叮作响的窗前,感到自己的唇上仍留有卡佳手套上的芳香。离别的刹那在他心中点起的那把烈火,还在燃烧着,于是那改变了他全部生活的、漫长的、既幸福而又痛苦的莫斯科的冬天又以崭新的面貌全部呈现在他的眼前。在他新的目光中,一个全新的卡佳也站在他的面前了……
是的,是的,那么,她是什么呢?爱情、**、灵魂、**,又都是什么呢?她什么都不是,而是另外的什么,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可是这手套上的香味儿,难道也不是属于卡佳的,难道不是爱情、不是灵魂、也不是**吗?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车厢里的庄户人、工人、带着难看的小孩去上厕所的那个女人,在那震动得吱吱发响的灯罩里昏暗的蜡烛,降临在春天空旷田野上的黄昏——这一切都是爱情、灵魂、痛苦和无限的欢乐了。
早晨火车抵达奥勒尔,他应该在这里换车。去省里各县的客车停在最远的月台上。这时,米嘉觉得:这里真是纯朴、安宁的故土,而莫斯科仿佛非常遥远,已经在九霄云外了。曾几何时,对他来说,莫斯科的心脏就是卡佳;现在,他认为她非常孤独、可怜,他只能满怀深情地去爱她!淡蓝色的天空浮着朵朵雨云,和风荡漾,给人以淳朴、宁静的感受。奥勒尔开出的客车行驶得很慢,米嘉坐在几乎是空空无人的车厢里,不慌不忙地吃着土拉产的带花纹的甜饼干。以后,列车飞跑起来,车厢颠簸着,把他摇得入睡了。
一觉醒来,列车已到达维尔霍委叶站了。客车在这里停车①。站上人很多,南来北往,忙忙碌碌,但是却又令人觉得十分荒凉。车站食堂厨房的烟囱里飘出的缕缕炊烟,令人有故乡甜蜜之感②。米嘉非常高兴地吃了一盘酸菜汤,喝了一瓶啤酒,以后,觉得疲倦已极,就又入睡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火车正奔驰在他所熟悉的初春的桦树林里。这站一过,他就该下车了。又一个春日的黄昏降临了,天色昏暗,雨后的清爽、又仿佛有蘑菇的香气吹进车窗里来。树林虽然还是光秃秃的,然而客车在这里隆隆驶过时,声音比在田野中听得更清楚。远处车站上闪烁着灯火,仿佛流露着一缕春愁。不一会儿,高高的扬旗上的绿色信号灯清晰可辨了,在笼罩着一片暮色的桦树林中,这灯光显得特别迷人。列车在这里颠簸了一下,+
咚一声改进了另一条轨道……天呵!那站在月台上来接少爷的佣人,一身乡气,那样子显得又可怜又亲切!
天越来越黑,天际彤云四合。从火车站到大镇子途中的路上到处都是春天的泥泞。一切都沉浸在这不寻常的柔和的昏暗、深邃的宁静、温暖的夜色里面,沉浸在和夜色溶在一起的、飘浮不定黑乎乎的沉沉雨云之中。此时此刻,那宁静、淳朴、贫穷的乡村,那早已进入梦乡的烟熏火燎的俄式木屋,这里的善男信女人报喜节①起就不升火的习惯,这一切又一次使米嘉感到惊异和喜悦。呵,这昏暗、温暖的草原是多么美好呵!四轮马车在坎坷不平、泥泞的路上颠颠簸簸地行驶着。一家殷实的庄户院子外面的老槲树耸立入云,那光秃秃的枝条,看上去很不悦目,杈桠上还有几点黑乎乎的鸦巢。木房前站着一个奇奇怪怪的、好像来自远古年代的庄户人在昏暗里张望,这人赤着两脚,身穿破破烂烂的粗呢上衣,一头留得长长的直发上面戴着一顶羊皮帽子……不一会儿,下起雨来。这是一场温暖的、沁人心脾的、芬芳的春雨。这时,米嘉沉入了冥想之中。他想象睡在这木房里的姑娘、媳妇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想起这个冬天和卡佳接触中知道的有关女性的一切。然后,在他的头脑中,卡佳、木房里的年青姑娘、夜色、春时、雨水的清爽气息、已经耕过了的富饶土地的芳香、马的汗味、对那只皮手套上的香味的回忆……这一切都溶合在一起了……

乡村的生活宁静而迷人。
从车站回家的途中,卡佳在他心中仿佛淡漠起来,溶合在他周围的一切事物之中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不过是路上和刚到乡下的那几天的一种错觉罢了。因为当时他睡足了觉,得到休息,头脑清醒了一些。从童年时期起就十分熟悉的老家、村舍、乡下的春天,春日那光秃秃的、空旷的田野,正准备百花吐艳、万象更新的大自然,这一切景象使他觉得十分新鲜。
米嘉的老家是个不大的庄园。房屋古老,陈设很简单,家务也不复杂,不需要很多来人伺候。对米嘉来说,一种平平静静的生活开始了。他的妹妹安娜是个中学二年级的学生,弟弟科斯佳是士官学校少年班的学员,他们都在奥勒尔上学,大概六月以前不能回来。母亲奥丽佳·彼得罗芙娜一向自己管理家务,只有一个管家帮助她料理一些事务,(家中的人称他为村长)因此,她常常在大田里转,晚上,天刚见黑就躺下睡了。
米嘉回家以后大睡了十二个小时。第二天,他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从他那间洒满阳光的房间走出来(他的房间向东,窗子面向着花园),到其它房间里转了一遭,他清楚地感受到家的温暖、慰藉心灵的平静、觉得一身清爽。家中的东西都还摆在他所熟悉的、原来的地方,和许多年前一样,室内依旧弥漫着他熟悉的那种香味。他进门之前,家里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房间的地板都已经擦洗得干干净净。大厅通着过道和沿用旧称的听差室,那里的地板还正在擦洗。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正站在阳台门旁的那个窗台上,嘴里吹着口哨,踮起脚来擦着窗子的上排玻璃,在下排玻璃上反射出的蓝色的影子,仿佛是远景的画面,使女帕拉莎从盛着热水的桶里拎出一块大抹布,赤着雪白的两脚,小小的脚跟儿着地,从满是水的地板上走过来。她一面在卷起来的袖子上擦着那热得发红的脸上的汗水,一面和蔼可亲地、随随便便地、急促地说道:
“请去用茶吧!天还没有亮,妈妈她老人家就和村长一起去火车站了,您大概没有听说吧!……”
突然,米嘉觉得卡佳威严地出现在眼前了。他明白,那卷起袖子的女人的手臂、那站在窗台上踮着脚擦玻璃的姑娘的女性线条、她的裙子、裙子下面的两条粗壮的、光着的腿,这一切都勾起他对卡佳热切的眷恋。他满怀喜悦地感到她的力量,觉得自己是属于她的,而且在这个早晨,在他的全部感受中,她都无所不在,仿佛就悄悄地生活在他的身旁。
这种感觉与日俱增,越来越清晰、明确,仿佛她就在这里,呼之欲出了,而且这一形象日益变得美好起来。这时,他的头脑已经渐渐清醒,心情也随之慢慢平静下来,于是他忘记了那个真实的、普普通通的卡佳。在莫斯科时,由于她和米嘉按自己的愿望创造的那个卡佳的形象往往不能吻合,因而曾使他痛苦不堪。

他第一次作为一个成年人生活在家里,甚至母亲对待他的态度也和以前不同了。他觉得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真正的爱情,实现了从童年和少年时起,他的全部身心就暗暗期待着的梦想。
还是在孩提时期,就有某种美妙的、神密的、非人类语言所能表达的感情在他身上出现了。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大概也是春天的时候,那时,他还非常小,在花园里,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概是他的那里有强烈的臭甲虫的气味,突然他仿佛如有所悟,不知是这女人的面庞,还是她丰满的胸脯上面穿着的大坎肩激起了他的喜悦,好像有一股热浪通过他的全身,这感受像母腹中的婴儿在蠕动……然而这不过是在混沌的梦境之中,就象以后他童年、少年、中学读书时代的那些感受也都在隐约的梦境中一样。那些时候,常有小姑娘跟着妈妈来参加他家的儿童节日①,他曾对她们怀着特殊的、不伦不类的爱慕和赞叹,暗中贪婪地、好奇地注视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这些穿着小连衣裙、小皮鞋、头上用丝带扎着蝴蝶结的小东西很迷人,惹人喜爱,又令人觉得怪里怪气、不伦不类的。曾经有过一段较长的时间,那是当他在省城里的时候,差不多整个秋天,他对一个女中学生产生了爱慕之情,那一次他的爱慕已经是比较有意识的了。这个女学生常常在傍晚时分出现在邻家花园的树上。她生性活泼,动作捷敏、说起话来老爱讽刺人,穿一身咖啡色的连衣裙②,头发上卡着一个小圆梳子,两手总是弄得很脏,常常纵情大笑或者高声喊叫。这一切使米嘉从早到晚都在想她。他觉得心上有一缕闲愁,有时会无端地流下泪来,自己也捉摸不定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以后这一切又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被忘怀了。再以后,在中学的一次晚会上,又突然产生了新的爱慕、眷恋,自然也是暗藏在心中的、有意识的、但却为时较久。他心上出现了巨大的喜悦和忧伤,感到**上的烦闷,心灵深处模模糊糊地预感和期待某种事情的来临……
他生在乡村,在这里长大,然而他中学读书时,却不得不在城里度过春天的时光,只有前年例外。那时,他回到乡村,在家中过谢肉节①,忽然病倒了,整个三月和四月的半个月都在家养病。这真是难忘的日子啊!有两个星期,他都起不了床,只能从窗子上眺望大自然——天气、阳光、苍穹、积雪、花园、树木枝干的变化和消长。一天早晨,室内阳光灿烂、温暖宜人,他看见越冬的苍蝇在玻璃上爬动……次日午饭之后,他看见屋后一片阳光,从窗户往外望去,灰白的春日的积雪变成了青蓝色,天空和树端有团团白云浮过……第三天,天空多云,云过处,晴空碧透;树皮湿润润的,上面泛着光泽;屋檐滴着水。这景色,真令人欣喜不尽,百看不厌……这以后是温暖的、雾气茫茫的天气。几天功夫,冰雪就消融殆尽,河也开冻了,花园和院子里露出了黑黝黝的土地,一派万象更新、喜气洋洋的景色……三月末的一天,米嘉病后第一次骑马到田野里去散心。那天,天空不十分晴朗,然而花园里无花天叶的苍白的树枝在光照之下却显得生机勃勃,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田野里的风还寒气袭人,地里土红色的麦茬子乱七八糟的,样子很难看。耕好的土地已经准备播种燕麦了,初耕过的去年的休耕地显得很肥实,像原始沃土那样有劲儿。他穿过麦茬地和初耕地向那片林子走去。在清新的空气中,这片光秃秃的小落叶林远远地就能一眼望穿。
以后他往下走进了林中谷地,谷地上覆盖画着厚厚一层去年的残叶,有的地方很干爽,落叶呈草黄色;有的地方很湿,积叶呈褐色,马蹄踏在上面沙沙作响。随后他又走过流水潺潺,落叶满地的冲沟。树丛下面那全身乌金色的小山鹬嗖地一声,就像从马蹄下飞起来似的……这一天曾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之中。然而,那田野里迎面吹来的寒气袭人的风、那费劲地在吸饱了水的麦茬地和黑黝黝的耕地上奔跑,张大了鼻孔深深地呼吸着、打着响鼻的马,它那发自肺腑的、雄伟、粗野、有力的嘶鸣,那个春天、特别是那野游之日,这一切对米嘉有什么意义呢?他觉得他的真正的初恋正是在这个春天开始的。那时,他天天都在爱慕着某个人、某件事,热恋着一切中学的女同学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现在,他觉得那些日子已经非常遥远了!那时候,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天真无瑕、淳朴忠厚,他的那些小小的喜悦、悲伤和梦想还是那样贫乏!
他那没有具体对象的精神恋爱不过是一种梦幻,更确切地说,不过是一场美梦的幻影而已。然而今天,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卡佳,存在着一个体现了整个世界的心灵,这个心灵凌驾于他和一切事物之上。
10
在这一段时间里,只有一次当他想到卡佳时,觉得有不祥之兆。
有一天,已经入夜了,米嘉从后门走出来,站在后门廊上。外面很黑、很静,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田野的芳香。夜色笼罩着瞣/oo瞣/oo眬眬的花园。天空飘浮着云朵,闪闪星光象滴滴泪珠。突然,远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魔鬼般的狂嚎,然后这嚎叫之声变成了汪汪的狗吠,又转成尖声嘶啸。米嘉全身颤抖了一下,惊得呆若木鸡。停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走下门廊,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径。他觉得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心怀叵测地监视着他。他又站住了,等候着,注意地听着,想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花园里会突然出现这样可怕的声响?他想,这可能是猫头鹰或林中的大耳朵枭鸟正在谈恋爱,不会是什么别的事情。
然而,他却吓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仿佛在这一片黑暗中真有一个看不见的魔鬼似的。突然,又是一声震动着米嘉心灵的嘎嘎哀嚎。近处什么地方,仿佛就在林荫路侧的树梢上,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原来还是这个魔鬼悄悄地飞到花园的另外的什么角落去了。在那里,它又像犬吠般地汪汪叫了几声后,就象一个孩子苦苦哀求什么似地低声哭泣起来,然后,它啪啪地煽动着翅膀,发出痛苦而又满足的叫声。接着一声叫啸之后,好像有人胳肢它,使它全身发痒,或者盘问它什么事情似的,它活像个流氓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这时,米嘉全身发抖,两眼向漆黑的夜空瞪着,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这魔鬼突然不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气来,然后,一声仿佛是临终前的、疲倦已极的长嚎穿过了漆黑一片的花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就像这个魔鬼钻进了地下一样。米嘉又等了几分钟,听听会不会再一次出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恋爱行动。白等了一阵之后,他返回家中。这一夜米嘉做了许多梦。他三月份的莫斯科之恋又变成了病态的、丑恶的思想和感情,在梦中折磨着他。
次日清晨,阳光普照,夜间的那些痛苦的感受很快就消失了。他回忆起当他俩下了决心,认为他应该离开莫斯科一段时间时,卡佳伤心地哭了。他又回味着当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在六月底也将去克里米亚时,她真是欣喜欲狂。此外,她曾经那么令人感动地帮助他整理行装,以及她又如何到车站来给他送行的情景都一幕一幕地映在眼前……他取出她的像片,久久地望着她那小小的脑袋,漂亮的发式,那纯洁、清晰、直爽、诚恳的目光,都令他惊叹不已……然后他写了一封十分亲切的长信寄给了她,信中对他们的莫斯科之恋充满了信任。因此他又不断地感到他全部身心、他的欢乐无不充满着她的深情和她的光辉。
他想起了十年前父亲逝世时他的感受。那时也是春天。父亲死去的第二天,他怯生生地、满怀不解和恐怖地走过大厅。
父亲就躺在这里的桌子上,他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双苍白的大手放在胸前,穿戴着贵族的服饰,脸上的连鬓胡子显得很黑,鼻子却非常苍白。米嘉走到门廊上,看见了一个裹着金丝锦缎的大棺材盖,他忽然感到,世界上真有死神!在阳光下,在院中的荣荣春草上、在蓝天里、在花园中……它仿佛无所不在。他走到花园里,踏上太阳照耀下、两排菩提树夹成的阴影斑斑的林荫小径,然后又走到阳光充沛的花园两侧的林边的路上,望着丛林树木、初春的小白蝴蝶,听着初春的鸟儿在树头唱着甜蜜的歌。可是他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觉得到处都是死神,都是大厅里那张可怕的桌子和门廊上锦缎包着的棺材盖。他觉得太阳也不象以前那样发光了,草也不像以前那样绿了,在那仅仅表面被太阳晒得发暖的嫩草上,连小蝴蝶的飞舞也和以前不同了。
总之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样了,仿佛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一切都变了。因此,美好的春时、它的永恒的芳华都显得那么可怜,那么忧伤!整个春天,以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这样的感受,或者觉得仿佛如此。就是家中的地板,虽然已经擦洗过多次,全家打开门窗通了许多次风,他仍觉得有一种可怕的、令人恶心的、甜丝丝的气味……
现在,虽然情况完全不同,然而米嘉又有了这种莫明其妙的感觉。这个春天,他初恋的春天,也觉得和以前的春天完全不同。世界在他的眼中又变了样子,到处充满着与事物本身不相干的东西。区别在于这一次并不可怕,没有满怀恶意、虎视眈眈,刚好相反,它是和春天的喜悦,生机勃勃的景象,和协、美妙地联系在一起的一种感觉。这个与事物本身无关的东西就是卡佳,或者确切地说,是他要求于卡佳的、他所希望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现在,随着春日一天天的流逝,他希求于她的反而越来越多了。但是,卡佳现在不在他的身边,只有她的形象留在他的心上,而且这形象并不是真实的、实际存在的,仅仅是他所憧憬的,仿佛卡佳本人和他所向往的白玉无瑕的、无限美好的那个形象并没有什么出入。因此,米嘉的目光无论接触到什么,他都感到卡佳的这一形象栩栩如生地站在他的眼前,而且呼之欲出了。

11
回家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心情愉快,确信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当时还是初春时节。他坐在客厅里敞开的窗前看书,从后花园的松树和冷杉的树干间望着草地上肮脏的小河,望着小河后面山坡上的村庄。在邻居地主花园中的百年老桦树上,白嘴鸦呱呱叫个不停,它们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虽然操劳使它们精疲力竭,但它们却以此为乐,只有早春时节它们才如此欢快地吵闹着。山坡上的村庄,看上去灰蒙蒙的,景色也不大吸引人,只有垂柳枝头初吐新绿……他走进了花园。花园还光秃秃的,显得玲珑剔透、矮矬矬的,只有林边空地上呈现出一片青翠,小草间杂着绿松石①色的小花,林荫路上的金合欢嫩叶满枝。花园南面的一块偏低的凹地上有一株樱桃树,枝头已经泛白,小小的花朵零零星星地开放了……他走到大田里去。大地空旷而单调,去年的麦茬像刷子似地支棱着,已经见干的田间道路呈褐紫色……这景色像一个**着身体的健美少年人,说明正是大自然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时节。他觉得这一切就是卡佳的化身。他或是和庄园里忙忙碌碌做日工的姑娘们嘻笑;或是和下房里的佣人来往;或是读书、散步、到村庄上熟识的庄户人家去作客;或是和妈妈聊天;坐着轻便马车和村长(他是个身材高大、粗鲁的复员兵)一起到大田里去转转……看上去,这一切都吸引着他,其实,这不过是一科错觉而已。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夜里,降了一场喜雨。这之后,太阳晒得热呼呼的,春天卸下了它的柔和的淡装,眼看着大自然不是按日,而按时地在改变着样子。田地已经全部耕过了,麦茬地仿佛变成了一块黑色的天鹅绒;田埂上绿油油的,院内荣荣小草更加青翠;天空碧蓝碧蓝的,阳光也越发显得灿烂了;花园迅速地换上了艳装,看上去悦目柔和,基调是绿色的;丁香树灰吐吐的枝条上一片紫花,芳香扑鼻,墨绿色的丁香叶发着亮光,阳光把点点光斑洒在林荫路上;许多闪着铁蓝色光泽的大黑苍蝇已经出现在丁香叶上和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光斑上;苹果树和梨树枝条还清晰可辨,然而已经长出了灰绿色的**叶,在其他高大树木的衬托下,看上去仿佛满园都是弯弯曲曲的果树枝条结成的大网;奶白色的鬈曲的小花瓣已布满枝头而且日益繁花盈树,变成一片雪白、芳香馥郁、沁人心脾了。在这美妙的时刻,米嘉满怀喜悦地密切注视着他四周春日的一切变化。然而卡佳并没有在这一切美好事物中消失,她一点也没有减色,而正相反,米嘉在一切事物之中都感到她的存在、她的美。他觉得她也和欣欣向荣的春天、洁白华美的花园、日益变得碧蓝的天空一起生机勃勃、含芳吐艳了。
12
有一天,米嘉走进满室夕阳的大厅,准备用茶。突然他发现茶炊旁有一封信,这是那封他白白等了一上午的信。卡佳本来早就该回复他寄去的许多封信了。他迅速地走近桌前,望着这个小小的精致的信封,上面的不漂亮的字迹是他熟悉的,他觉得这封信光彩夺目,份佛又有些可怕。他一把抓起信,从房中走出去,踏上花园里的林荫小径,一直走到花园尽头。这里有一条小沟横断而过,他停下了脚步,撕开了信封。来信简短,只有几行字,他心跳得非常厉害,以至于他读了五遍之后才明白信中写了什么。他不断地读着信中的一句话:“我的亲爱的,我的唯一的亲爱的人!”读了这样的称谓,他觉得天旋地转了。他抬眼望去,天空非常明亮,显得雄伟壮丽,又喜气洋洋;花园里万花盈树,洁白如雪;黄昏降临,凉爽宜人;远处树丛的一片嫩绿中,夜营歌喉婉转,清脆、有力地唱着自我陶醉的、甜蜜的歌。这时,米嘉觉得一股热血涌到头上,连头发都感到发麻了……
他慢慢地走回家中,他的那杯幸福之酒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小心地举着这杯美酒,心地平静、满怀幸福地等待着下一封信的到来。
13
园子里花团锦簇、五彩缤纷。花园南面有一棵枫树遥遥可见,它比其他树木都高,一身浓绿,打扮起来显得更高大、更引人注目了。
米嘉经常从窗子里眺望的那条主要的林荫路上的树木,也长得更高,更加醒目了,菩提老树的树稍上,嫩叶满枝,玲珑透光,看上去像剪纸似的,一排排淡绿色的新枝也欣欣向荣地插向空中。
这株枫树下面的林荫路侧,是一片矮矮的、乳白色的、香喷喷的花丛,这花看上去象满头蓬松的卷发。周围的一切——
生机勃勃的枫树、它那高大的树冠、林荫路侧菩提老树的排排淡绿色的新枝,披着婚礼洁白盛装的苹果树、梨树、稠李树①,阳光、蓝天,在花园低处冲沟里、以及沿着林荫小径和南墙下生长的丁香、合欢、黑豆②、牛花、荨麻、接骨木……
无不枝叶繁茂、欣欣向荣、一派万象更新的景象令人陶醉。在一片打扫得干干净净、绿油油的院子里,春回大地,满树青翠,花草丛生。园子显得有些拥挤,宅邸也仿佛小巧、漂亮了。大厅刷得雪白;古色古香的小客厅是蓝色的;休息室也是蓝色的,墙上挂着小巧的椭圆形的水彩画:拐角上那个空荡荡的、阳光充足的大房间是图书馆,向阳的一面墙上挂着圣像,靠墙摆着一排不高的榆木书柜;所有的房间,门窗都从早到晚大开着,好像全家都在等待贵宾似的;从所有的房间里都能看见房子周围那颜色深浅交映的、绿油油的树木和枝叶间透出的明亮、碧蓝的天空。这景色令人感到有一种节日的气氛。
卡佳没有来信。米嘉知道她不大喜欢写信,让她坐在桌前,找到纸、笔、信封、然后再去买邮票,对她是很困难的事……然而这些理智的想法对他的情绪没有什么帮助。几天来,他心中充满了幸福,甚至可以说是骄傲,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第二封信。可是现在他的信心消失了,焦急和不安与日俱增。因为他认为第一封来信之后,应该马上收到第二封信——更美好,给他更多欢乐的第二封信。然而卡佳却音信全无。
他不大去村庄了,也很少到田野里散心,整天坐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在书柜中已经存放了几十年、纸张已经发脆的杂志。在这些刊物上登载着老诗人的名诗,美好的诗句几乎都说明一个主题——从有人类以来它就出现在一切诗和歌之中——它现在占据了米嘉的全部心灵,他总是这样或那样把它和自己、自己的爱情、以及卡佳连在一起。于是他整小时、整小时面对敞开的书柜,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上翻找和读诵这些诗句,因而简直可以说是在自寻烦恼:
“人们都进入梦乡,
让我们到荫凉的花园中去吧!
人们都已进入梦乡,
只有天上的星光……
在向我们张望……”
这些迷人的话语和召唤,仿佛就是发自米嘉本人的肺俯,而且只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感到无所不在的那个人而发的,有时他觉得这些话语是令人生畏的:
“天鹅在如镜的水面上,
扇动着翅膀,
微波在河上轻轻荡漾,
啊!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他闭上了眼睛,多次重复着这个召唤,这是一个心的召唤,它充满了巨大的爱情,渴望着能赢得它,赢得一个幸福的结局。以后他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沉浸在房舍周围乡村中才有的那种万籁悄然的寂静之中。他痛苦的摇了摇头。
不,她不会听从他的召唤了,她正在别处的、遥远的莫斯科的氛围中放着异彩,不会有信给他了。这时,万种柔情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那段令他生畏的、他觉得不祥的、仿佛咒语般的诗句更加洪亮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呵!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14
有一天,米嘉吃过午饭,躺下打了一个盹儿,起来以后就到花园里去了。春天常有姑娘们在园子里干活,这天她们正在给苹果树松土。米嘉去园里是想和她们在一起坐一会儿,聊聊天——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天气有点热,又没有风。他走在阳光斑驳的林荫路上,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枝头上全是卷曲的小花瓣,一片洁白,尤其是梨树上鲜花怒放,在耀眼蓝天的衬托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淡紫色的轻纱。梨树和苹果树正是盛花期,花儿边开边谢,树下松软的土地上落英缤纷如雪。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和牲口圈里被太阳晒得发了酵的马粪味。有时,天空飘过片片白云,这碧蓝的天、这温暖的空气、这霉腐的气息给人以温柔甜蜜之感。在这春日芬芳的温柔之乡,那些在馥郁、洁白的花海里钻来钻去的蜜蜂和马蜂嗡嗡地叫着,催人入睡。不时还可以听到一、两声夜莺懒洋洋的吱喳的昼鸣,仿佛它在白天感到烦闷。
林荫路远远的尽头①,就是进打谷场的大门。花园围墙的左角上,一座黑郁郁的云杉林遥遥可见。云杉林前面苹果园里有两个穿花布衫的姑娘在果树间跑来跑去。和往常一样,米嘉看见她们就走出林荫路,猫着腰,从低矮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得很长的苹果树下,朝着这两位姑娘走来。树枝带着女性的温柔擦着他的脸,散发着蜂密和柠檬似的香味。也和往常一样,红头发的姑娘松喀一看见他,就尖声尖气地边喊叫边哈哈大笑起来。
“欧,主人来了!”她喊叫着,装出一副害怕的神情;她本来坐在一段砍下的梨树枝上休息,这时,噌地一下跳了起来,伸手去拿铁锹。
另一个姑娘是格拉莎。她正相反,做出一副完全没有看见米嘉的样子,使劲地踩着铁锹。她的脚上穿着黑毡子做的软软的便鞋,里面满是白色的花瓣,她熟练地把铁锹踩进泥土里,翻出一锹土来,一面唱起歌来。她的嗓音洪亮有力,非常好听。这姑娘个子高高的,性格刚强,态度一向严肃。她唱道:“花园啊,我的花园!你的花儿为谁开呵,为谁放!”
米嘉走到那段被砍下来的老梨树枝前,在原来松喀坐过的地方坐下了。松喀瞪着大眼睛望着他,装出一副随随便便、十分高兴的样子,问道:
“哟,刚起床吧?您可小心,别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
她喜欢米嘉,但一直想瞒着,叫人看不出来,可是她又老露马脚——在他面前表现局促不安,说起话来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总是暗示或者模模糊糊地叫人明白:米嘉之所以老是心不在焉、愁容满面乃是事出有因。她怀疑米嘉和帕拉莎有一手,起码是米嘉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弄到手。因此她非常嫉妒,和他谈话的时候,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尖酸刻薄。
在他面前,时而长吁短叹,试图让他了解自己的感情;时而又对他冷若冰霜,满怀敌意。这一切都给米嘉一种奇怪的快感。他一直没有收到卡佳的来信,现在他已经没有生活可言,只不过是日复一日地在望眼欲穿的期待中虚度光阴而已,而且他的期待、他的爱、他的痛苦又都不能向人略有倾诉,无人能与之谈谈卡佳、谈谈他对克里米亚之行所抱的希望。这一切都使他烦恼不堪,所以松喀暗示他正在和什么人谈恋爱,使他感到愉快。因为这些谈话触及了他心灵中最宝贵的东西——米嘉欢乐和烦恼的源泉。松喀对他的爱慕也使他心神不守,因为这就意味着松喀成了他的贴心人,成了他精神恋爱的秘密参与者。这个念头甚至有时在他心中唤起一种奇怪的希望,觉得自己也许能够在松喀身上找到感情的某种寄托,或者是在某种程度上用她来代替卡佳。
现在,松喀说“您可小心点,虽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
这话时,深信自己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
在阳光照耀下,他面前这座一片墨绿的云杉林,看上去是黑乎乎的,排排参差不齐的尖树梢、直插云端,碧蓝的天幕无比雄伟壮丽。枫树、菩提、榆树的嫩叶迎着灿烂的阳光,仿佛在整个园子上面搭了一个轻巧、漂亮,玲珑透光的大凉棚,把斑斑点点的阴影洒在小路、空地和草坪上。这凉棚下面盛开的花朵芬芳洁白,阳光照耀的地方望上去好像是瓷制的一样,闪闪发亮。米嘉勉强地微微一笑,问松喀道:
“就算我睡过了头,又能够耽误什么大事?糟就糟在我无事可做!”
“甭说了,用不着发誓赌咒的,我相信您说的话!”松喀高高兴兴,毫不拘礼地回答他。她不相信米嘉有什么风流韵事的腔调使他感到愉快。这时,从云杉林里慢吞吞地走出了一头红色的小牛犊,脑门上长着一撮白毛。它走到松喀身后,咬住了她的花洋布的裙子,于是松喀突然大叫起来:
“呸,魔鬼捉了你去!老天又给我们派来个小少爷!”
“听说有人给你说媒了,是真的吗?”米嘉说,他本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想把话头继续下去,“听说人很年轻,又漂亮又有钱。可你不听父亲的话,拒绝了这门亲事……”
“有钱倒有钱,就是人傻点,还没老,脑袋就糊涂了。”松喀回答得很麻利,有点受庞若惊的样子,“我呀,也许我心里想着别人呢……”
性格严肃、不苟言笑的格拉莎继续干着活,摇了摇头:
“你这姑娘,天南海北地胡谄八扯!”她小声地说,“你在这里信口开河,传到村里,名声可就不好了……”
“你住口,用不着你来叽里呱啦!”松喀喊道,“你以为我光会吵吵么!?我也不是吃素的!”
“那么你心里想着什么人呢?”米嘉问。
“我早就坦白啦!”松喀说:“我爱上牛倌老爷爷了。我一见他,就从头到脚全身发热!我也跟您差不多,专门喜欢骑老马。”她挑衅地说,显然是暗示米嘉和帕拉莎的关系。在村子里,大家认为二十岁的帕拉莎已经是老姑娘了。接着她突然把铁锹一扔,坐在地上了。她把两腿伸直,那穿着毛线花袜和一双粗糙的旧皮鞋的两脚微微向外撇着,两只胳膊有气无力地搭拉下来,仿佛因为她偷偷地爱上了少爷就拥有这样的权利,所以放肆起来。
“嗳哟,什么也没干,可是我都快累死了!”她边笑边喊叫起来。接着,她唱了起来,声音尖得刺耳:
“我的皮靴不怎么样,漆皮靴头亮堂堂……”
唱完,她又哈哈大笑,一面喊道:
“咱们到小窝棚里去休息吧,您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您!”
她的笑声感染了米嘉。他咧开大嘴、局促不安地笑了。同时从那段干木头上跳起来,走到松喀身边,把头枕在她的膝头上。松喀把他的头推开了,米嘉又把头枕在她的膝头上,一而想着近日来读过的那些诗句:
“玫瑰呵,玫瑰!
你扔有幸福的力量,
你受着甘露的滋养,
把艳丽的花蕾开放——
看见了你,我仿佛已经看见
眼前出现了一个爱情世界,
它无比宽广、
神秘、令人向往、
它充满了幸福,
处处鸟语花香………”
“甭惹我!”松喀喊叫起来,真有点害怕了,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好把他的头推开。“不然我可要喊了,我要是犯起性子来,能叫树林里的狼都吓得嚎个没完!我心上没有您,就是有点什么,现在也都过去了!”
米嘉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响。太阳透过梨树的枝叶和繁花,把热乎乎的光斑洒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有点发痒。松喀又温柔又像生气似地一面揪他那又黑又硬的头发,一面大声地说:“简直就是马鬃!”然后她把帽子搁在他的眼睛上。他感觉到后脑勺下面她的大腿——啊!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女人的腿了!他的头又挨着了她的肚子,闻到了她花布衣裙的气味,这一切都与芳香的花园和卡佳混合在一起了。远处夜莺烦闷的啼啭,近处无数的蜜蜂懒洋洋的、令人心荡神迷的嗡嗡声,温暖的空气中弥散着甜丝丝的香气,以及他脊背接触土地的普普通通的感受都引起他的痛苦和烦闷,他渴望着一种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突然,云杉树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好像有人高兴地、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然后又传出一阵很响的咕咕——咕咕布谷鸟的叫声,这声音是那样近、那样突出、清楚,仿佛能听到喘气声和舌尖的振动,令人毛骨悚然。此时此刻,米嘉是那样思念卡佳,那样希望、甚至要求她能够马上赐与他这种非凡的幸福。这种渴望疯狂地占有了他的全部身心,以至于完全出乎松喀意料之外,猛然跳了起来,踏着大步扬长而去了。
满怀对幸福疯狂的渴望,听着云杉中突然传出的、在他头顶上回荡的清晰的一声巨响,他觉得这声音仿佛把整个春天的世界劈成了两半。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不会有信来了,不可能收到信了,莫斯科已经出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出什么事。
他,他已经完了,在他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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