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常德——洪江——靖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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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的冬天,对于出生寒门的马慎仪来说,仿佛是一个特别明媚的冬天,25岁的她,终于从省立四中师范艺术组毕业了。这就意味着她这个穷苦出身的女孩子,终于具备了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条件,她的心灵感觉变得格外轻快起来。
为了达到自立的目的,马慎仪曾经在常人无法想象与忍受的环境中,艰难地熬了十多年。所吃的那份苦头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但毕竟令她太难受、太难忘了。饥饿、贫穷、停课、躲难、参军、坐牢、结婚、分居、上学、生子……翻越了一道又一道的艰难险阻,终于迎来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时刻,她怎能不感到轻松愉悦呢。
这时,唐振之希望她跟随自己一起到洪江去工作,妻子毕业生时他特地去了一趟桃源,把她与女儿一起接回了常德。
唐振之真切地说:“慎仪,这些年的分离生活,你我都受够了。我们既然已是一家人,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要分离了。我想,你跟我一起到洪江去工作吧,这对于我们全家来说,应当算是最好的选择啊。”
可独立性太强的马慎仪有自己的想法及主见。她坚定地说:“振之,我们的女儿还太小,你的流动性又太大,我随你去洪江工作,说不定几个月你又调走了。如果我自己留在常德的话,可以把女儿放在母亲家里,交给她老人家照看,工作、生活、孩子、家人各方面都好兼顾,这样方便得多,还省下了请保姆的花销。我认为去洪江还不如留在常德好,你看呢?”
唐振之发现妻子只从工作、孩子、开销出发考虑问题,并没有照顾他们夫妻俩的感情需求,他有些无奈,只好用眼睛去盯着她。
她知道他的意思,轻声地问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他不得不明白地说道:“我需要你呀,你难道就不能照顾一下我们自己的需要吗?”
她却笑着说:“前几年我们不也这样过来了吗,等女儿会走路了、条件好了,那时我们自然会到一起生活的,这一年你就克服克服,行吗?”
唐振之看见女人的心意已决,怕与她再争论下去,让睡在隔壁房的兄长、岳母听去了不太好,于是不再与她争论,心中却产生了天大的不痛快。
女人见他不高兴,主动地过来跟他温承。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良宵寸金难得,他只得同意了她的意见。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也只好温情如贻,彼此缠绵到了天明时分。就这样,马慎仪留在了常德,成了常德隽新初级中学的一名音体教师。
当时,各地的音乐、体育老师都十分稀缺,大多由并不专业的老师兼任。马慎仪到隽新中学担任了专门的音乐、体育老师后,由于她有系统的专业知识,加之她的性格开朗,为人热诚大方,有极高的教学热情,特别是她的歌声柔美,感染力极强。她教学时,课堂气氛格外活泼,在学生中有着强大的亲和力,因此,她深受学生喜爱,她的名声迅速在当地传扬开来。
她曾经读过书的清真寺小学,以及湖北会馆小学、烈士祠小学、纸业工会初级小学都来找她,纷纷邀请她去学校兼职教授音乐课。刚走上工作岗位的马老师,一方面有着无限的工作热情和献身精神,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兼职来增加收入,改善生活条件,同时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就这样,她同时在以上五所学校担任了音乐老师,每天在这几所学校之间来回穿梭,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她那教书育人的崇高事业当中。
这种单身汉一样的寂寞,让唐振之十分地痛苦。他对马慎仪越是痴情,孤单的日子就更加难熬。当时的洪江可供男人们销遣的地方——赌馆、烟馆、窑子、戏院并不少,但他却从来不窜花街宿柳巷,一直为自己的爱情守身如玉。她们母女俩不在他的身边,唐振之的心中总有一块石头放不下来。常德与洪江之间的距离虽然不算很远,但当时的交通条件颇为不便,一个往返需要十天八天,这对于军务在身的他来说,常守在妻子和女儿身边显然不可能。
1932年春,唐振之被派到了王家烈旅任中校参谋,仍然驻守在洪江镇上。他积极为马慎仪的工作进行活动,署假前,他终于将妻子的调动事宜给办妥当了。座落在洪江镇上的会同县第二小学,给马慎仪下了教师聘任书,每月工资30元。他格外高兴地将聘书寄给了妻子,接连不断地去信催她一定要过洪江来。
马慎仪见女儿已能走路说话,到丈夫身边工作的条件已基本成熟,在得到了丈夫为自己寄来的聘任书后,过洪江来的工作生活都有了保障,她终于做出了到丈夫身边去的决定。并尽快写信告诉了唐振之,让日夜期盼的他,像喝了蜜一样地陶醉着。
陈校长极力地想挽留她,对她说:“湘西的教育水平十分落后,水准极低,现在你是常德比较优秀的教员,三两年你如果再回来的话,也许就跟不上形势了。”
马慎仪抱歉地说:“我海纳她爹在那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陈校长见她去意已决,十分惋惜地说:“是啊,我能理解你,一个女人不可能长期离家漂泊,也不应离家漂泊,我祝你幸福。如果说哪一天你要回来的话,继续来我这里任教吧。”
毕竟洪江有她的根、她的依靠、她的另一半,她们其实都能相互理解。她的幸福、她的事业、她的追求,都是不可能脱离他而独立存在的,既然已经嫁给了他,将生命融化在了一起,他们怎么可以长期分离呢?她确实能理解马老师的心情,包括她想尽早回到丈夫身边的理由。
决定成行以后,署假很快就到来了。马慎仪尽快做了必要的收拾,也不等丈夫来接,她请大哥送她和母亲、女儿上了去洪江的路。他们乘船逆沅水而上,几天后,祖孙四人顺利地到达了湘西名镇——洪江镇。
唐振之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妻子和女儿,心中甭提有多高兴了。他老早就租好了房子,把妻儿岳母安顿好了。他们一家人在洪江终于落了根,组建起了一个稳固、幸福的小家庭。
可是生活不仅仅只是爱情、花前月下和你恩我爱,它在家庭内更多的体现为责任、为付出、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坛坛罐罐和磕磕碰碰。马慎仪为生活开支、丈夫花钱无计划等大大小小的琐事,与唐振之有了一些争吵。而唐振之则因为妻子对自己温情不够,把心思太多的花在了女儿、老人身上,对他有所忽视,并且为生活开销斤斤计较,对马慎仪也有了一些冤言。
一天,唐振之花钱在外喝酒,醉熏熏的半夜才回到家里。为他提心吊胆的马慎仪,对丈夫这种自由散漫、不顾家庭又不顾自己身体的行为很是不满,看到丈夫醉成这个样子,便对他发了脾气。他过来要吻她,她却把他的手掐了一把,厌烦地将他推开,生气地对他说:“你说过要养活我们一家人的,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母子俩真要靠你来养,恐怕只能喝西北风了!”
唐振之被拒绝很是不快,他酒气熏天地说:“我在你的心目中反正横竖不重要,你管我什么时候回来不回来!你有了今天,是谁为你创造的条件?不是老子养活你们,又是谁养活你们?”
唐振之出言不逊,争吵自然就升级了,她大声地说:“唐振之,你嘴巴放干净点!当年谁希罕你的钱财?是你自己死乞白赖给的。你今天来跟我算这笔账,是什么意思?”
他一**坐在床上,做了一个鬼脸,并不回答女人的问话,而是在那儿发出了不满的哼哼声,算是回答了妻子过来对自己冷落的抗议。
马慎仪真的生气了,她站到他的身边对他说:“你拿28块钱一个月,还要花天酒地过日子,唐振之,你不要搞错了,现在是我养活你一屋人!”
唐振之虽然喝了不少酒,可自己女人说这种刺耳的话,他还是听入了耳的,他当然生气了,不满地说:“钱钱钱,你心中就只有钱!”但他不是那种对女人大打出手的人,他翻着白眼,压抑住不快,连声说:“是、是、是!我家里的一屋人,是靠我老婆大人养着的!”然后倒头睡去,也不去洗脸,更不去洗脚,身子一歪就和衣躺在了床上。
马慎仪走过去,想把他拉起来,可是又扯不动,急得她大声喊叫起来:“唐振之,你怎么成了这样一条赖皮狗!你在外面吃得醉熏熏的回来,你还有理由了呀。你给我起来,起来,去洗了脸脚来睡!我们为你担惊受怕,你倒好自在,我真的要被你气死了!”

可是他就是不听她的,假装呼呼睡去,故意惹她生气、发急。
最后,劳动岳母出来阻止了女儿的拖拉和愤怒。老人家说:“你就任姑爷这样睡吧,你的个性不要这样犟,一家人过日子,凡事要忍让才行啊。”
唐振之听了,从床上跳起来,羞愧地对岳母说:“妈,是我不对,惊动你了。”他朝自己的女人做了个鬼脸,东倒西歪地到厨房洗漱去了。
其实,唐振之是因为岳母长期同他们生活在一起,老人总是在自己妻子的身边,影响了他们夫妻俩的私密生活,心中才有了这份老大的不高兴。他对岳母娘不便发作,只好借酒在妻子身边发泄。由于他对老人有了心理隔阂,与马慎仪争吵,甚至不回家的时候便多了起来。
他曾委惋地向女人提过,是不是把岳母大人送回常德去?却被马慎仪断然拒绝了。她甚至嘲笑他说:“你当年说要为老人家养老送终,玩的完全是折白党的伎俩啊。”把个热血沸腾的唐振之气得干瞪白眼,没了希望。他由钟爱而生怨恨,有时故意不回家,让马慎仪也不得省心。
寒假前,唐振之随部去了靖县,何去何从,马慎仪又一次面临着选择。
此时,会同县城内正好办起了一所女子学校,县里决定请马慎仪过去任教,他们提供的待遇很好,她就心动了。到了放寒假的时候,唐浪平受他哥的派遣,帮他哥赶到洪江去接马慎仪母女三人来靖县。
丈夫虽然派人来接她们,可马慎仪对自己去不去靖县,内心却还在犹豫之中。
老人是明事理的,她当然要为女儿的幸福着想,慈爱地对女儿说:“姑爷派他弟弟来接你们回靖县,你就去吧。”
听老人如此说,马慎仪知道母亲何去何从有些为难,她急切地问道:“妈,你呢,你到哪里去?你若是离开了我的话,你到哪里我都不放心啦。”
唐浪平不得不客气地邀请道:“亲娘,你同我们一起去靖县吧。”哥哥虽然说过老人不来更好的话,但他说不出口,反而劝说老人一起来靖县。
老人家说:“你嫂嫂去会同教书的话,我就跟她去,她去靖县的话,我还是回常德算了。”
马慎仪说:“妈,你不肯去靖县的话,我也不去算了,我们留在这里。”
听到马慎仪已决定不去靖县,唐浪平着急了,他说:“嫂嫂,你别为难我呀。你看这样好不好,让亲娘带着侄女在洪江住着,你先回靖县去看看,留不留在那里,你以后再做决定,行吗?”
她妈妈也说:“这样也好,你就先过去看看再说吧。”
马慎仪觉得这样安排也行,于是将母亲和女儿留在了洪江,她与小叔子唐浪平一起,轻轻松松地来了靖县。
自从弟弟替自己去了洪江接马慎仪母女后,唐振之就在家中张罗开了。房族们也积极参加进来,家里已张灯结彩,杀猪宰羊,他们准备以最喜庆的仪式,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新媳妇。
马慎仪与唐浪平从洪江坐商船,逆渠水而上,于三日后的下午终于在靖县的江东码头下了船。令马慎仪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码头上已有数百人在等候她。一位面目慈祥的长者见她下了船,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在她肩上披挂了一条长长的大红绸。马慎仪知道这是为新人上彩,她心情激动起来,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长者的祝福。
唐浪平向长者鞠了一躬,轻声地对马慎仪说:“嫂嫂,他是四叔。”
马慎仪这才知道,这个不到五十岁的男人,就是她已过继顶房的接爷。便向他老老实实地鞠了一躬,柔和地喊了一声“接爷。”四叔高兴地应了,便递给她一个红包,满心欢喜地走在了前面带路。
这时,有人高声大喊:“鸣炮、凑乐!”
随之而来的就是隆隆的鞭炮声,和着喜庆的乐器齐鸣起来。
一路上不断的有本房族的长辈及亲人来给她上红。马慎仪看见过许多新人进门,但自己从来还没有接受过这样隆重的礼遇,她全身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沿码头一路拾级而上,街道两边到处有人放炮欢迎,大家簇拥着她来到了唐府。
让马慎仪惊喜不已的是丈夫已在家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迎接了自己的到来!她根本想不到,唐振之会为她大宴宾客,让她受到了如此隆重的礼遇。得到了意外的尊重,她对唐振之的那些怨恨,随之被冲到了爪哇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本意是先来看看情况的,因为母亲和女儿都不在自己的身边,想不到这让她与丈夫的情感再一次进入了美满的甜蜜期。
唐振之的学弟,从北平高等警官学校迟一年毕业的甘棠人龙骧,此时已是靖县的教育局长,他在迎接马慎仪进唐府的酒席上得知了她的情况后,当即过来对马慎仪说:“嫂子,你可是我们靖县人民的财富啊,怎么能放你过会同去呢。嫂子,你就安心回靖县来吧,你放心,待遇问题,我们绝不会比会同少给!”
此时,马慎仪的心情也十分轻松,她说:“看来我不回来是不行了,可我母亲、女儿都还在洪江呢。”
唐振之却微笑着说:“工作的事来日方长,我们以后再说。慎仪,我们一起敬龙局长一杯!”他们轻快地碰杯喝了。
几天后,家中的热闹劲过去了,马慎仪接受了唐振之、龙骧等人的建议,决定过靖县来任教。可是,夫妻俩在接不接岳母娘过靖县来的问题上,又产生了一些分崎与争议。
马慎仪有些急迫地问丈夫:“唐振之,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接老人和孩子?”
唐振之有些真切地看着她说:“跟你商量一件事,我看老人家过来也不太方便,她想过常德去的话,我们就送她回常德去算了。”
马慎仪想不到丈夫会有这种想法,急了,也顾不了什么夫妻情面,大声地说:“唐振之,你怎么是这种没有孝心的人!那时,你对我和我妈说过的漂亮话,都忘了吗?你当时是不是纯粹是为了欺骗我们?”
他想不到妻子的反应会那么强烈,不得不陪着小心说:“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吗。老太太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是不方便吧,她自己也知道的。我又不是不同意赡养她,她回了常德,我们照样可以给她支付生活费呀。”
她根本听不进去,而是很生气地抢白他道:“你卑鄙!”
他见女人骂起自己来,也来了气,加大了音量说道:“你要去接,我不反对,她不肯来的话,你就不要怪我!”
两人谁也不再支声。过了一会儿,马慎仪摇了摇头,她对丈夫说:“这几天,我已经听到了一些闲话,你去把她接回来吧,我不愿意背黑祸。”
男人说:“你说谁,你是不是哪根神经不对劲了?”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是认真的,人家嫁给你那么多年,连个家都不能回,太凄惨了!”
他不解地说:“我讲东,你说西,真不可理喻。”
她同情地说:“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的内心有多么的凄苦、凄凉。”
男人却说:“我不爱她,她回娘家了是好事。如果去接她来,肯定会有麻烦的。再说是你自己决定要去接她的,你要想清楚,免得以后又要后悔!”
女人倒是很真诚地说:“振之,你的心肠不应如此生硬才好,我希望你对她要多一份同情心。你把她接回来后,我们再一起过洪江去,我娘是来靖县还是回常德,让她老人家自己决定算了,我也不会怪你了。”
过来那么固执己见的人,怎么会变得如此贤慧温顺了呢?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她,她却很真切、很妩媚、很有信心。他有些喜出望外,禁不住冲过去把她抱在了怀里。节节巴巴地说:“老婆大人,你太伟大、太伟大了!”
自信是个好东西,可太自信往往就会作茧自缚。同情心也是个令人敬佩的东西,可付出同情心的同时,不付出代价几乎不可能。马慎仪的这个近乎头脑发热的决定,表明她选择了将与别人分享一个男人,引火烧身的麻烦将是毫无疑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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