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靖县——洪江——常德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夜幕已降临,微风轻拂,凉爽得让人像披了一件水滑的绸缎。此时的靖县城已掩印在一片朦胧的暮霭之中,显得宁静而又安祥。杨镇南与唐振之等人快步穿过四鼓楼,拐进下熙街,来到了土桥街上,三步两脚就走到了贺竟成的家门口。
此时贺团长一家人正围在堂屋的饭桌旁吃晚饭。杨镇南示意唐振之停了下来,由他一个人先进去说明情况。此时就站在决定着他生死性命的贺团长的屋门外,唐振之的心情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失火之前先冒烟,可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他心想,自己既然来了,就是鬼门关,老子也要闯它一闯了。
杨镇南进去后每过一秒钟,唐振之的心跳就会加快一圈,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人有些受不了了,脚已不听使唤。他突然想到,要是杨镇南也不帮自己的话,此时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怕什么,不是有人说过只要敢死,阎王都怕吗,大不了同归于尽就是了。人一紧张,全身当即汗淋淋的湿透了。
时间其实过的并不太多太久,可唐振之却认为太慢太让人难受了,人像是在火上烤一样,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万年却还没有结果。他努力从好的方面去想,可右手却不自主的已摸到了腰间的手枪上。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卫兵出来对唐振之说:“唐大队长,团座叫你进去。”
他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是”,把手从枪上放了下来。然后摇晃了几下身子,放松了自己的身体,随卫兵走了进去。他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团座,卑职唐振之到!”
贺竟成在屋里说:“进来,进来。”语气相当的随便,唐振之马上判断到杨镇南已经帮了他的忙,自己的谋略已经生效。可他仍然小心地迈进了贺家的堂屋门,向坐在饭桌边的贺团长深深鞠了一躬。
贺竟成看了看头上大汗淋淋的唐振之,笑着问道:“唐大队长,外面很热吗?”
唐振之有些难堪,他站直了身子小声说道:“小弟办事不慎,差点铸成大错,烦请团座能听卑职解释才好。”
贺竟成高声说:“你不用解释了,东西在我的手上。”接着,他当着杨镇南的面,就把唐振之写给陈子贤的信读了一遍,然后板着脸大声问道:“唐大队长,你自己说说,这还有必要解释吗?”
唐振之的心一直七上八下,贺团长一读他的信,他的汗水又冒了出来。听完了自己给陈旅长的信后,他反而不怎么担忧了,因为信上没有说他贺团长半句不是。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努力使自己镇静了下来,听他读完了信后才轻声地解释道:“报告团座,其实,我这是想从正规军那儿弄些枪弹和粮食的办法,此前我与杨参谋长是商量过的,因为还不知能否成功,所以没敢向您报告,请团座明查。”
贺竟成盯着他的脸,足足看了几分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狡猾的唐振之,佩服、佩服。吃饭了吗,坐下来一起吃!”他把信件很随便地退给了唐振之,然后又说:“幸好你来得巧,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刀下之鬼了。今天,我已接到上峰电令,我们也收归正规军建制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杨参谋长升了团长,你唐大队长改任营长了!”
唐振之看了看贺、杨两人,知道危机已被自己化解,他笑了笑,轻松地说了声:“感谢团座栽培!”高度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之后,他才敢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这时贺竟成问道:“你的队伍呢,现在在哪里?”
唐振之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弟兄们还停留在飞山庙里。”
贺团长热情地对他们说:“你们都还没吃饭吧,你俩留下来在我这里吃点算了,要弟兄们赶快去宿营地去吃饭休息,大家走了一天也累了。”
到此时,一场关乎唐振之性命的重大危机才这样轻易地化险为夷、烟消云散了。唐振之出来叫他的弟兄去飞山庙,传他的命令到万寿宫宿营。他与杨镇南真的留下来,在贺府吃了晚饭。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马慎仪、李鸿莲也在等候消息,当勤务兵来报没事了,大队长已升了营长,正在贺团长家吃饭时,她们才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过了一段时间,唐振之果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告诉家人,他们的部队已被36军正式收编,贺团长升了旅长,他与从靖县收编的吴君庭一起升了营长,他们成了杨镇南的手下,仍旧驻守在靖县、通道、会同、洪江一带。
此时,唐振之已把黄凤飞这个人看透了,他心照不宣,只是暗暗地琢磨着自己应如何处理这个让他心寒的对手,他终于不动声色地拿定了自己的主意。
最想不通的还是黄凤飞本人,贺团长明明答应升他为大队长的,可是第二天就变了卦,唐振之不但没被杀头,还升了营长,而自己居然只是一个连长!仍然被唐振之压在手下。他不得不处处小心,可几天来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唐振之依旧与他兄弟相称,他因此判断失误,没有做最坏的打算,而是继续留在了唐振之的队伍里。
经历了这场风波,唐振之对自己的两个女人能顾全大局的做法十分感动,他对她们大加赞赏,对马慎仪更是体贴有加,他们一家人之间的矛盾似乎有了某种缓解的迹象。一个月以后,唐振之部被派往了安江驻守,马慎仪挺了个大肚子来相送,夫妻离别的情形依依不舍,确实显得格外缠绵动人。
唐振之刚走了两天,他的大儿子就出世了。府上添了男丁,大家高兴得不得了,个个欢天喜地。特别是唐振之的父母,对马慎仪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唐府上上下下都围着她和她的儿子转,马慎仪就像蜂王一样,在唐府成了全家人的保护中心。她的处境终于变得好起来了。
自从上次在通道发生了不愉快的争吵后,几个月以来,马慎仪与公公互不服气,相互之间已长时间不讲话。马慎仪为唐振之生了儿子后,公公欢喜得不得了,对马慎仪的态度当即就变了,也有了笑脸。
孙子刚呱呱坠地,老人当即就派家丁去追赶儿子,要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唐振之赶回来。家丁不敢怠慢,快马加鞭,第二天下午就赶上了唐振之的队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大少爷。
唐振之听到马慎仪真的为自己生了儿子的消息后,高兴得屁癫屁癫,像喝了兴奋剂一样,竟然当着部下的面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他当即决定自己不去安江了,把队伍交给了粟昌福、黄凤飞等人,自己则满怀喜悦,同家丁骑马,一路飞奔,返回了靖县。
唐振之一路狂奔回家,不管是否会惊动大人孩子,高喊着:“儿子、儿子唉,你爹爹回来了罗。”像被火烧着了一般,快步冲进了马慎仪的房间。兴奋得像个得了百万大奖的彩民。他把儿子抱在手上,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对着儿子大声说:“宝贝耶,你快点长吧,长大了和老子一起扛枪吃粮去!”他激动地在儿子的小脸上轻轻地摸了摸,禁不住还掐了掐。
马慎仪看着丈夫用手掐儿子,心痛地说:“轻点,轻点,你别弄痛了他。”然后又真切地看着丈夫说,“你回来了,快给儿子取个名字吧。”
他把儿子抱在怀里,想都不用想就说道:“我早就想好了,我的大儿子叫志澄,志气的志,澄清的澄。老子要他立志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马慎仪点了点头,开心地笑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陶醉过。她在唐府的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她的心情格外的舒畅,被全家人宠着、护着的感觉真好啊。
此时,最苦恼的是李鸿莲,她知道公公奶奶疼头孙,人家先生的是太子,她与马慎仪在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已无可更改地发生了转变。再不心甘,再恨得心痛,她知道也得忍下去。谁叫自己不能生儿子呢?要恨,只能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嫁入唐家几年了,她的肚子却始终还是个瘪家伙呀!为了讨得丈夫的欢心,她不能出差错,此时只得打脱牙齿往肚里吞了。从此,唐府里有了一段安安静静的日子。
唐振之有了儿子后,他的思想以及处事行为越来越成熟了。当他从家中回到他的队伍驻地安江沙湾后,第一件事就是办喜宴,召集弟兄们庆祝自己生了儿子。在这个喜宴上,在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他来到了黄凤飞的身边敬酒,在黄凤飞仰头喝酒的那一刹那间,他突然掏出手枪,对准了对方的头部。当黄凤飞还来不及做出应急反应时,这个背叛了他的弟兄就被他一枪给毙了。
全场都被他这一举动惊呆了,他却若无其事地高喊道:“弟兄们,没事,大家尽兴喝酒就是了!”可大家镇在原地谁也不敢动弹。他就把前因后果给弟兄们说了,惊恐不已的各位弟兄这才舒了一口气。就这样,唐营长在他们的心目中,很快树立起了那种不容背叛的威严。黄家在靖县虽是大户人家,可黄凤飞被唐振之枪毙了的这件事,他的家人却一直奈何不了他。

明月不常圆,好花容易落。幸福快乐的时光往往很短暂,就在儿子做了满月大庆后不久,马慎仪接到了哥哥寄来的母亲病危的家书。叫她接信后,无论如何要即刻起程,赶回常德去见母亲一面。
唐振之已去了安江,马慎仪只得与公公来商量,说她娘得了重病,要马上回一趟常德。
公公起初不同意,他用乞求的口气对媳妇说:“现在天气太冷,我只有这么一个孙子,你们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们实在不放心。你还是等明年开了春再去吧。”
她想起哥哥在信中说的,“妈很想见你一面,去迟了恐怕就见不着了”的话,还是决定要去。她对公公和婆婆说:“爹、妈,志澄我带起去,我会好好照料你们的孙子的。我去迟了的话,恐怕见不着她老人家了。”
此时的老人已开明多了,想想也是,人不能忘本,人间亲情是最珍贵的。他们也不阻拦她了,派了奶妈、佣人,准备了钱物,托人到学校帮儿媳妇请了假,打发她们主仆一行上了去洪江、常德的船只。
此时,已是农历的十一月中旬,江面上冷风刺骨,马慎仪母子一行还不到洪江,儿子果然就生起病来了。无可奈何,她们只好在洪江下了船,把儿子送进了靖县人张丹华姨父家开设的人寿医院。
唐振之得知儿子生病在洪江住院的消息,立马从安江赶了过去。他看到儿子发烧拉稀,心中十分着急,又无能为力,不知怎么是好,就埋怨了马慎仪几句。他不满地说:“儿子还那么小,你带上他跑那么远去干什么!”
马慎仪也认为是自己不好,不想跟丈夫争辩,只好伤心落泪。她表示就是把孩子留在洪江也要回常德去一趟,因而引来了医院里的许多人的劝阻。大家得知她母亲病危,孩子又生病,都十分同情,纷纷劝她想开一点。说“老的终归要去,见不上也是没办法的事,先救孩子要紧。”“再说老人也许没事,以后还能见得着,还是安心照看好孩子重要得多。”
其实,马慎仪的母亲在她刚从靖县动身往常德赶的当天上午,就已经去世了。只是音迅阻隔,她还不知情罢了。
儿子的体质较差,病情也时好时坏,马慎仪只得陪儿子在洪江长期医治。娘家又回不去,工作也丢了,整天泡在医院里,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坏,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燥了。她连听到别人喊她二太太、小太太之类的称呼都要发火,有时甚至用脚踢那些这样喊她的人。马慎仪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种看不到希望的时光。她虽然母性十足,但生了儿子时的那种好心情,此时已荡然无存。
到了1934年的春天,杨镇南部奉命开往常德易家湾,作为营长的唐振之,带着他的女儿和队伍来到了洪江,要接马慎仪母子一起去常德,还给她带来了哥哥寄到了靖县的信件。她拆开一看,才得知母亲已于去年她动身的那天就去世了。她痛哭了一场,当即带着体弱多病的儿女,随丈夫去了常德。
马慎仪到达常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母亲扫墓。她想起老人一生辛苦,见自己最后一面的愿望也落了空,莫明的悲伤涌上了心头。她想起当年,唐振之曾保证过要给老人养老送终的,可他根本背叛了他的诺言。如今她与母亲阴阳两隔,她恨,她恨唐振之、恨欧阳冰一。物是人非,她在老人的坟头泪流满面,数落起了唐振之的不是来,悔恨自己不该嫁给他,害得老人死不眠目。
唐振之抱着儿子,拉着女儿,站在她的身后,听着妻子的数落,心中很不是滋味。但此时此刻,他完全能体谅马慎仪的心情,也流下了忏悔的泪水。他对久跪不起的妻子说:“慎仪,是我不好,我对不起老人家。你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希望老人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保佑我们一家人从此平平安安。天气冷,我怕儿子受了风寒,还是回去吧。”
马慎仪想到儿子只得起身,她给母亲留下了一堆祭物,哭红了眼睛,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马慎仪到了常德,随丈夫住在易家湾。在随后的日子里,她和唐振之去拜会了他们在常德的同学。几乎所有的同学家都去过了,可她就是不肯去欧阳冰一家。
唐振之知道她对欧阳冰一的怨恨还没有消除,试图开道她,笑着对她说:“我们儿女都生了,你还恨她干什么?乘凉不忘种树人,我们应诚心诚意地感谢人家才对呀。”
马慎仪却说:“你乘了凉,你快活了,你当然要感激她。可是我落到了今天的地步,就是她害的,我恨透了她!我不仅恨她,而且更恨你!除非我失去了知觉才不会恨,否则,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故意睁大眼睛看着她说:“哎呀,实在是想不到啊,你马慎仪竟有如此宽敞的情怀!我自以为你和我一样,会感激人家的,想不到,你却要记恨人家一辈子。实在是我唐振之追你、爱你、娶你的罪过呀!”
她终于被他说得露出了一个笑脸。但她仍坚持自己的观点,大声说:“任你怎么讲,我是不会上她家的门去看她的。你认为我心眼狭窄就心眼狭窄吧,我认为当年就是被你们害起的!”
他依然笑着说:“好,好,好,是我们害了你,到时候你和人家见了面,看你怎么好意思说。”
她大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呢,我与她前世烧了断头香,被她害惨了。我不要这个面子,我就是要公开地说,我现在这样惨,就是被她害的,我恨她!”
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微笑着说:“马慎仪呀马慎仪,不至于要这样吧,人生谁没有缺憾呢?说了人家羞了自家啊,我那么爱你、宠你,你反倒说是害了你,那我以后还敢惹你吗?”
此时,她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些,可说话的语气却有些放肆起来。她十分干脆地说:“你不惹,你不管,你不管才好呢,我巴不得!最好是崽女你也不要了,你去当和尚好了,我不怪你!我可以脱了你那个死人坑!”
马慎仪在常德过上了一种让她十分无奈,其实也还悠闲的官太太生活。唐振之当了营长,他们全家的吃喝根本不用愁了,她完全不用去工作,小孩也有奶妈照看,连吃饭都有部队食堂给她们开小灶。面对这样的生活,她也不知自己还应该追求什么。她经常想起工作的快乐,但她又放心不下,她的两个孩子的身体不怎么好,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造成了终生遗憾的话,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看来必须接受这样的生活安排了。
编入正规军的杨镇南、唐振之部在常德集训两个月后,就被派往茶陵、澧县、井冈山一带围剿工农红军去了。唐振之为妻儿们在易家湾的福音堂边租了一处房子,把她们安置好后,便开赴了作战前线。
唐振之走后,马慎仪的生活陷入了那种可怕的孤寂、单调之中。男人在身边的时候,总是与他有那么多的磕磕碰碰,可他不在身边时,却又会产生那么多的思念与牵挂。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男人常常入心入肺,让她无法排遣那份念想。她越来越多的感到没有男人在身边的日子,是一种多么摧残心灵的折磨。无可奈何的她,不得不把自己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到了一双儿女的身上。
她们家隔壁是天主教会的礼拜堂,每到星期天都要做礼拜,唱福音。她来此居住不久后就有教徒来她家串门,动员她去参加做礼拜。起初她不愿去,教会的人讯问为什么,得知是她的孩子身体不好要照看,这些人便专门从湘潭教会设立的惠景医院为她的孩子请来了医生,帮两个孩子治病,使她对教会的人产生了一份真挚的感动和信赖。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35年深秋的一天黄昏,儿子志澄突然发高烧,生起了大病。心急如焚的马慎仪被吓得汪汪大哭,不知所措。此时的唐振之仍在迢迢千里之外的江西,无可奈何的她,想起隔壁教堂的人那么热诚,在这无助与慌乱之中,她只好到隔壁的教堂求助去了。
传教师陈涤吾接待了她,当他得知她的儿子发高烧人事不省时,当即联系车辆,叫她妻子陪同马慎仪带着孩子一起去了惠景医院就诊。在教会的帮助下,唐志澄终于捡回了一条性命。
经历了这一件大事以后,心怀感激的马慎仪便在这年冬天正式接受洗礼,虔诚地加入了天主教会。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