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龙游——辰溪——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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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人间滚滚红尘终于在这里打下了极不平凡的烙印。它是中国历史上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第一年,中国**的军队已经从湖南、江西完成了战略大转移,在陕北建成了抗日根据地。国民党政权内部的爱国志士,也坚决反对蒋介石推行的攘外必先安内的积极**、消极抗日的政策,张学良、杨虎成将军还发动了西安事变,逼蒋抗日,终于推动了全中华民族各派力量联合抗日阵线的形成。
从九一八事变开始,日本人从中国的东北到华北、华东,直至华南沿海,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对中国领土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占领。他们犯我疆土,杀我人民,掠我财富,建立敌伪政权,在我中华大地上实行法西斯统治。7月7日,芦沟桥事变发生,中华民族真真切切濒临了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
面对吞并中国之野心已昭然若揭的、经济上、军事上都十分强大的日本帝国,绝大多数的中华儿女,特别是爱国志士不畏强敌,奋起反抗,不怕牺牲,捍卫中华。中日战争在中国的土地上不可避免地全面爆发,整个国家处于战争状态,全国各地的形势都变得异常紧张起来。
上海沦陷后,唐振之所部已与日军有了接触,他十分担心自己会死在前线,面对可能发生的不测,他更加思念远在家乡的亲人,给在辰溪的爱妻马慎仪的信件多了起来。在信中向她报告沿海战况,诉说身边发生的故事,倾泻心中对妻儿的思念。
在来信中,他写道:“你和儿子没来浙江是一件好事,日本人已从沿海全面向我国进犯。战火纷飞,我们的军队和百姓死伤惨烈。我部已十分紧张,随时都有可能被派到前线。李鸿莲太不听话了,那时我叫她把志溶放到靖县去,让我母亲带,她硬要自己带来,现在又回不去,我真的很替孩子担忧。你千万要看好我们的儿子,千万千万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我在此真诚的拜托你了。想你,想你,想你,千百次的想你,你要为我和我们的一双儿女好好地保重啊!”
相隔如此遥远,唯一能够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就只有写信了。当年,民间是没通电话的,只有通信是他们之间互通消息的唯一纽带。在回信中,马慎仪真切地坦露了自己的心声:“我又收到了你的来信,得知了你最近的情况,我们为你的安全而担忧。我和原来的同学、现在的同事们在一起,常常谈起时局变化,我们从你的来信中了解了目前的战况和国家形势,我们也很为国家的命运而担忧。有时,我们还在一起谈论和回忆我们当年虽然艰辛却也幸福的生活,以及那段历经了千百次磨练的恋情。过去的美好时光,成了我们永远的话题。”
她还向男人汇报了自己近段以来的生活,她在信中写道:“在月色明媚的夏夜,等孩子们安静地睡去后,我和原来四中的同学、在女中一起教书的老师还情不自禁地合上书本,一起来到教室外那洒满银光的芳草地上,开始我们的畅谈。在这弥散着淡淡青草和泥土气息的辰河边,我们依然充满年青时的热情,对生活充满了幻想。每当此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你,我的爱人。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一家人能幸福安宁的生活该多好啊!我们的国家、民族、人民,为什么会如此多灾多难呢?每当夜色降临的时候,我心中就想起你,满脑子里都是你的影子,念也相思,怨也相思,夜夜只能把你守候在梦中啊。行行热泪,不知打湿了多少次枕头,想必在千里之外的你,早已听到了我心中的呼唤,此时此刻你要是能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啊!”
他很快收到了妻子的回信,心中酸甜苦辣在翻腾,已不知是什么滋味。读完女人的来信,他思绪万千,马上提笔又写了回信。
他在信中说:“刚才,敌人又来空袭了。现在已是黄昏时分,这时本应是鸟归巢人入户,一家人围在桌子边吃晚饭的温馨时光,可远处还在不停地传来轰轰隆隆的炮弹爆炸声。不知会因此有多少人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多少人会活不到明天。我因此真的十分害怕,说不定哪天就被炸死在了这里。我们的日子过得既紧张而又无聊透顶,一整天一整天的,就这么听着敌人的炮弹在我们的身边爆炸,看着自己的同胞死的死、伤的伤。我是一名军人,除了这么等着,等待着上峰的命令,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我还能干什么?虽然我们拼命地训练,什么也不去想,可是一停下来,我就禁不住自己要想你们,想我亲爱的的妻子,可爱的儿子。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们啊!柔情万钟的月光啊,你可知道我的心意,和云飘飞的轻风啊,你可愿代我传递心声,我亲爱的妻儿啊,你们千万要保重啊,我的心无时无刻不与你们在一起,我也恨不得马上能回到你们的身边!”
相距千万里,可他们的心是相通的。他们仿佛再一次返回到了十年前的热恋岁月。无限的牵挂,无限的思念,无限的叮嘱,无限的祝福,把他们一家人的心紧紧地连结在了一起。爱情之火在战火纷飞的危急时刻,在他们相互牵挂的纯净心灵中越燃越旺盛。他们也从对方那儿获得了源源不断的生活支撑力,投入到了新一天的紧张生活之中。
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中国各地迅速掀起了抗日救亡**。马慎仪和简师、女校的老师们,以及从东北、上海逃难来的学生、知识分子、爱国艺人,在辰溪迅速组建起了一个抗日剧团,他们到各地巡回演出,宣传抗日图存的道理,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
在这个抗日**高涨的年代,马慎仪积极投身其中,再一次焕发出了高度炽热的爱国热诚。她教民众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义勇军进行曲》、《九一八》、《我可爱的祖国》等爱国歌曲,亲自编写了数十个激发人民爱国热情的剧本,像当年参加学生运动一样,满怀热诚地投身到了民族救亡图存运动当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在内心一直暗恋着马慎仪的、与她在四中读文艺班时的同班同学张建民来到了辰溪。已30岁的他依然孓然一身,他见到了已是两个孩子妈妈的马慎仪,依旧迷恋不已。只要是马慎仪参加的或组织的活动,他都积极参与,想方设法接近她。迷恋马慎仪的人很多,她自己倒不觉得怎么样,可是旁人很快看出了张建民的思想苗头。
张建民与马慎仪的同事张湘云是堂兄妹,他们见面后,自然谈起了家庭婚姻等情况,张建民忍不住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与烦恼。告诉她道:“自从我再次见到马慎仪后,竟然对她的情感不减反增。湘云,我知道她现在是在给别人做小,心里很为她抱屈。你能不能跟马慎仪说一说,我依旧爱着她,你帮我问一问,她现在愿不愿意与我生活在一起?”
张湘云非常的惊讶,想不到这个傻堂兄现在还暗恋着马慎仪!但她还是找了个机会把这一情况对马慎仪说了。马慎仪当即告诉她说:“这怎么可能!”嘴上虽然马上予以了否决,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她内心却产生了极大的震憾。她想不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向她提出另组家庭的建议!
那无数个孤独难熬的不眠之夜,当她在思念着唐振之的时候,张建民却情不自禁地常常会蹦出来,在她的脑海里晃来晃去,而且挥之不去。她知道这是生理的需要,也是情感的需要,她因此会产生一些神秘而又美好的联想。近在咫尺的他,此时正在干什么?他睡下了吗?他是不是也在想我呀?如果说我与他……哎,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啊,她发现自己的思想已经出了问题。她告诫自己不能,千万不能让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出问题!可是毕竟太寂寞了,她虽然强迫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可有时却又是那么强烈地期待着那种非份之想。
男人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她毕竟是一个孤寂的女人,当张建民出现在她的眼前时,他的英俊,他的活泼,他的关爱,哪一方面都能够让她强烈地感受得到。她没有勇气和他去谈个人的感情问题,她只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有意识地注意了与他之间交往的距离,再也不敢与他单独在一起了。特别是当她看到自己那双可爱的儿女时,她便把自己的情感严密地控制了起来、封锁了起来,任由那份欲念在折磨着自己。
张建民见马慎仪有意地躲避自己,无数个夜晚,他情不自禁地来到了马慎仪的房门前。他多么想与她单独谈一谈,他多么想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与她好好地温存,给她以男人应有的关怀。可是他不敢莽撞地上前敲门,对于他的邀约,她从来就没有赴过约。他想不通,她明明对自己有那份情意的,可她为什么又要逃避?他多么希望自己与她之间能发生点什么,那怕让自己死了这份心也好啊!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月亮已下山,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张建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县女中马慎仪的房门前。他发现她的房内还亮着灯,他心中烫得难受,犹豫再三,终于鼓足了勇气,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门。马慎仪听见有人轻轻的敲自己的房门,本来已心猿意马的她便向门外问道:“是谁呀,有什么事吗?”
张建民在门外轻声回答说:“是我,马老师,打扰你了。我能与你谈一谈吗?”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她有些心慌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他在门外说:“我只是心中惨的慌,想与你说说话而已。”
她也是因为心中憋得慌,辗转反侧睡不着才起来写东西的,想不到此时的他一样睡不下去,感觉上马上有了一种共鸣的东西。可毕竟他们是两个情况有别的男女,不能够随便在一起的。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做出了超越感情界线的事,以致无法收场。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为了孩子们的幸福,自己不能见他。她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平静地对他说:“天不早了,人言可畏。你没有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他在门外说:“不知湘云是否跟你说起过,我对你的情意一如既往。我也不想破坏你的家庭,可我就是忘不了你,你给唐振之做小,我心里极不平衡。这次与你意外重逢后,我真的很希望与你生活在一起。这段时光以来,我终于明白了,你已经有了你自己的归宿,再也不可能属于我了。我在你的门外已徘徊了无数个夜晚,只是不敢打扰你。今天见你的房中亮着灯光,我就冒昧地上前来敲了你的房门,想不到,你还是不愿见我一面。这样也好,我决定明天就离开这里,我准备到贵阳去了。”
房中一时没有了反应,他站在那儿,心中格外的凄凉。他说完了心中想说的话,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了。他走了十来步,突见一束微弱的光线从背后射了过来。他转过身来,发现她已打开了房门,人依靠在门枋上。他站住了,想努力地看清她的脸部表情,可她是背光,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那个已深深印在脑海里的身影与她重叠在了一起。他像被她施了定身术一样,站在那儿已不能动弹。
她转身吹息了油灯,轻轻地掩上房门,终于朝他走了过去。他心跳得口干舌燥起来,她已经像轻风一样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实在是太惊奇了。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咬了一下嘴唇,痛呀,“她真的来到了我的身边!”于是轻声地对她说:“你不害怕了吗?”
“走吧,我送送你。”她的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她就在身边,自己已能感受到她身上的热气,闻得到她身上的清香味。他没有抬脚走路,而是伸手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她并没有拒绝,而是与他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人生莫谓知音稀,一身尘埃在缘中啊。
他们在学校操场边坐了下来,马慎仪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听他讲了这些年来的人生经历,感叹起国家的多灾多难来。慢慢的她心中有了唐振之,有了两个孩子。她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可能与他有任何结果的,于是她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告诉了他,要他千万不要再这样等下去了,自己根本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优秀、那么好。她守住了女人的底线,没有让友情无限延伸,让他放弃了那份不切实际的幻想。
第二天,张建民果然离开了辰溪,马慎仪把这段美好的纯情,深深地埋藏在了自己的心底,把对男人的依靠,专心致志地寄托在了丈夫唐振之的身上。
七七事变前夕,唐振之部奉命从浙江移师到了江西,驻守在九江火车站。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日军派飞机大举内犯,轰炸了中国内地的交通枢纽、大中小城市、人口密集的乡村。在日军的一次空袭中,唐振之的身体终于多处受伤了。他没有被炸死,有幸被弟兄们救起,送进了九江战时医院。他反而因祸得福,就这样顺利地离开了国家军队,不用上抗日前线去了,十分幸运地保住了性命。
他并没有受重伤,更没有因头部中弹而产生什么后遗症。在医院呆了一个月以后,他差不多就痊愈了。他犹豫再三,还是将这一情况写信告诉给了马慎仪。他写道:“在前段敌人的一次空袭中,我终于倒了霉,一块飞弹片击中了我的后脑勺,我被送进了医院。好在死神看我儿子还太小,不肯收留我,把我退了回来。谢天谢地,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被铲去了一块头骨,流血过多,到医院就止住了。值得庆幸的是,此次受伤并没有伤及大脑,前不久医院为我动了手术,已经没事了。现在想来,我自己负了伤也许是件好事,因此,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军队,能够早日回到你们的身边了。好在我离开浙江龙游时,已把李鸿莲母女两人安全地送回了靖县。现在我一人在此,行动没了挂拌,也许不久我就可以出院,就能回到你们的身边了。我真的好想好想和你们撕守在一起,过安安静静的幸福快乐的日子呀。”
有好长一段时间马慎仪已经没能收到丈夫的回信了,现在终于接到了丈夫的来信,得知他负了伤,心中十分着急,但也无法。知道他还能写信,想来他的伤势确实已不太严重,活着的音讯总比死亡消息好上千百万倍。正常人谁不怕死,谁不想和自己的亲人们一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特别是在这种战乱年代,远离亲人的他,想回家也很正常。有了男人的音讯,她多么高兴啊,当即就给他写去了回信。
她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为国受伤是光荣的事,如果国家需要你留在军队上,我们母子三人也没有什么怨言。如果说你能够离开军队,从前线回来,我们为你感到高兴。我们全家人等待着你的安全归来,你一个人在外,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千万要自尊自重啊!得知李鸿莲母女俩已安全抵靖,真替她们高兴,你想想办法快点回来吧。你要知道,我盼望你、思念你、需要你,早已把你融进了我的命肝心里。为什么我们一家人要分散在天各一方呢?我们期待着与你尽快重逢与团聚!”
唐振之的伤被治好后,一心想着回家的他,却并没能马上回湖南,而是被上级安排到了九江南浔火车站当了一名书记官。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他也没办法,只好迅速将这一情况写信告诉给了马慎仪母子三人。
他说:“慎仪,我终于离开了军队,但却不能马上回来,我仍然被安排守卫南浔火车站。我这里并不安全,敌人已沿长江大举内犯,九江已极不安全,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我只想回来,我多么想见到你们,多么想与你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啊!”
接到丈夫的来信,马慎仪才知道丈夫已出院,他已经离开了军队。离开军队就意味着与死神又远了一步,她替他由衷地高兴。
她去信说:“你不能马上回来自然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但你终于离开了军队和战场,我们的心中还是很高兴的。你想办法赶快回来吧,我们担心得不得了。全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一定要小心谨慎,注意保重生命啊!”
战争让他们更加牵挂和思念对方,分离让他们更多地为对方担忧操心,千山万水也阻隔不断他们的书信传情。接连不断的音讯在他们之间传递,使他们更加心心相印,彼此深深地烙印在了对方的心里。从而吸取了源源不断的生活动力,与战胜困难的勇气。
爱人,你是我最最牵挂的亲人;亲人,你是我深深眷恋的爱人。对对方的牵挂与思念,让已经步入了中年的唐振之和马慎仪有了透心透肺的理解。
一切不愉快的东西都已随风而去,沉积下来的是无尽的牵挂、无尽的思量,这种心中充满苦涩无奈的生活,却使他们人格高尚、美满情怀,让他们充满爱心、韵味无比,也让马慎仪守住了孤单心悸的苦难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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