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辰溪——靖县——洪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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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事变后,中国历史进入了全民抗击日寇入侵的新阶段,日本军国主义者把妄图吞并整个中国及南太平洋地区作为了他们的首选战略目标,大举向中国内陆推进,灾难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了中华民族每一个国民的头上。
北风呼哮,月色清冷,剌骨的寒意包裹着马慎仪,她躺在床上却无法进入睡梦之中。越来越紧张的局势,在她的心中聚集起了越来越多的那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焦虑与痛苦。国家深陷战火弥漫的灾难之中,丈夫远在他乡,又是月余没有丝毫音讯传来,生死未卜。她被这份无情的灾祸及亲人音讯阻隔压迫得神经紧张、心烦意乱。
她毫无睡意地躺在那里,看着窗外迷蒙苍茫的黑夜,仿佛看见唐振之款款向自己走了过来。月色中,他轻轻地将自己搂起,在她的耳边轻柔地诉说着绵绵的相思情话,她的身子瞬间感觉到了一股暖流在涌动。他们相拥在清凉的月色里,共舞着那曲美妙绝伦的伦巴,她心潮涌动,**博发。
远山传来了一种似哭似歌的声音,打破了她那美丽而又凄凉的玫瑰色梦境。她深知这是自己相思切切而产生的幻觉,晶莹流淌的泪水打湿了她那冰洁玉润的脸庞。清凉的长夜啊,你为何要让我的思念这般刻骨铭心?如水的月光啊,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我的花容已为伊人憔悴!唐振之,我的爱人啊,你现在还好吗?你在哪里,你在哪儿呀?我多么多么的想念你,多么多么的需要你啊!我的精神都快要为你崩溃了!
月色使她想起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安慰着自己,坚信他还好好的为亲人们在活着,红尘中那根姻缘线,仍然紧紧地抓在他的手中,她感觉得到他已在月色中为她传来风铃,守护在她的梦境中。她相信千里之外的他,一定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呼唤。丈夫啊,你此时此刻一定想到了我们吧,我心中只有你,千百万次地呼唤着你,祈求老天爷赐给我们平平安安地活着,并且能够很快地团聚呀。
泪水让她憔燥不安的心,缓缓地平静了下来。她坚信心存感应,就一定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亲人团聚会在不远的将来。再多的寂寞、再多的痛苦,自己也能够承担的下来。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擦干了脸上的眼泪,让自己的心绪,慢慢归复了常态。
无数个寒夜,她终于坚强地走过来了。马慎仪在辰溪女中的生活,依然是一支清新、美丽、明快的欢歌。而此时唐振之的处境却实在是让人心惊胆颤。敌机经常在头上来回穿梭,发出令人毛骨耸然的轰隆声,枪炮声、炸弹声不绝于耳。目光所及之处消烟弥漫,死伤遍野,到处是残不忍睹的战争创伤。残暴的日本侵略军,已将战场迅速从沿海推进到了中国腹地。
唐振之所在的九江终于沦陷了。他并没有被打死,也没有被俘虏,他有幸乘乱逃出了江西。失魂落魄的他与西进的难民一起逃回到了湖南长沙,又马不停蹄地从水路赶往了辰溪。
那是一个晚霞似火,残阳如血的黄昏,风尘仆仆的唐振之来到了马慎仪所在的女中,突然出现在了妻儿们的眼前。马慎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离别不到两年,丈夫的变化太大太快了,他不再有风流倜傥的少年气派,有的只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和难民没有了多大的区别。对于自己男人的安全归来,马慎仪又惊又喜,一边赶快给他倒水洗脸,一边急切地喊儿女们出来,让他们迎接自己日夜想念平安归来的父亲。
他终于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的身边,当他看到妻子马慎仪的风韵依然,看到一双儿女已成天真可爱的学童少年,他的心头格外激动。拉过儿子亲了又亲,高兴地将他抱在身上问道:“儿子哎,我是你爹啊,你想爹爹吗?”
儿子明显被父母的情绪感染了,兴奋写在了他的脸上。他让父亲抱在怀里,好奇地看着自己喊爹爹的这个大男人,在他的脸上摸了摸,不再感到陌生。儿子在他耳边大声说:“爹,我和妈妈、姐姐都好想你哟!妈妈天天跟我和姐姐说,爹爹就要回来了,可是好多天都过去了,你还是不回来,我和姐姐都以为是妈妈在骗我们了。爹,妈妈说,你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和姐姐带来好吃的东西,是真的吗?”
看到亲人的安康,儿女的乖巧,他太高兴了,满意地摸了摸儿子光生的脸庞,笑着说:“儿子哎,是真的,你妈妈没有骗你们,爹爹给你和姐姐带来了把把糖。”他迅速从衣兜里掏出了四块用竹棍做柄把的蔗糖,分给了儿女。
有了糖果吃的孩子更高兴了。马慎仪过来说:“志澄,你下来,让你爹爹过来洗把脸吧。”唐振之这才放下了儿子,欢笑着过去抚摸了一下乖巧懂事的女儿的头发,心满意足、神情怡然地洗脸去了。
今天,压在马慎仪心头的满天乌云都散开了,她的心情格外畅快,她赶忙亲自下厨,为丈夫的归来做了比平常丰盛得多的饭菜,家里扬溢着愉快欢乐的气氛,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晚餐。
美妙而又多情的夜晚终于来临,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妻,理所当然地进入到了消魂时刻。他好久好久没有品尝到这种感觉了,她那纤柔的手指头从他的背心滑到了他的头发上,久久地停留在那块伤疤上,轻轻地抚摸;她那细腻的呻吟,像流泉沁人肺腑;她那秀丽的脸蛋,如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一阵阵红晕;她那仪态万千的银鱼般的身段,让他宠爱万幸;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张开了原来紧抿的薄唇,疯狂地吻着自己的男人,仿佛要把本该属于她那失去了的时光夺回来,寂静的夜色便沉醉在了爱河之中。
风停云歇,雨过天晴。黑夜里,她枕在他的怀里心情激荡,两人谁也不能快速睡去。他们有太多太多的言语要向对方倾述,在这万籟具静、皓月当空的夜晚,他们终于能够轻松散漫地述说自己的情话、悄悄话了。
唐振之轻松地舒了口气,有些感慨地说:“人生一场梦,我们的确生不逢时啊。就说我唐振之吧,堂堂男子汉,竟然落到了如此这步田地!几乎什么也没有了,人生碰上了这么大的灾难,真是倒了血霉了!让人无法想象的是,我今天竟然成了流落他乡的难民!”
马慎仪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平静地说:“国家多灾多难,平民百姓,谁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你过去不是对我说过,桃花三月开,菊花九月开,各自等时来吗?人们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现在一家人团圆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事呢?你应该想开一点才对啊,常言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哇!”
他抚摸着妻子那光滑的脸蛋,轻声地说:“你的心态真的很好。可人生短暂,我都快奔40岁的人了,仍旧身无分文,飘浮不定。人生看大势、看潮流,我却被大势淘汰到了如此凄凉的地步,还有什么办法?真的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她也摸了摸丈夫那已显得有些苍老的脸说:“岁月不饶人,我们都已经步入了中年,看来人生的理想是难以实现了。不过,我们总算是平平安安的走到了今天,现在毕竟是战争年代,像我们现在这样,有工作,有生活来源,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我已经很知足了。你回来了就在这里找一份事做,日子会好起来的。”
男人好久没再支声,她便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打算?”
他叹了口气说:“前不久,我已和靖县的朋友进行了联系,他们说我回去可以教书或做生意,我要等到了那边才能做决定。好在当年,我在通道的时候,已回江东置办了一些田产,这次我们全家人回去,生活倒是不成问题的。”
她有些不解地问:“这么说,你不打算留在辰溪了吗?”
他坚定地说:“日本人沿着水路、铁路快速向内陆推进,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不安全了,敌人绝对会来轰炸。我只所以先到你这里来,就是来接你们母子回靖县去的。”
她听了后,用手在丈夫的胸口上轻轻抚摸着说:“振之,我觉得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你能不能留下来不回去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这里还是能找得到适合你干的工作的。”
他坚信自己回到靖县去更能够找到出路,因此很有信心地对女人说:“我们一起回去吧,那儿毕竟是我的家乡,熟人多,基础好。再说,靖县山高林密,交通闭塞,日本人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到那里的。我相信回去后,我们一定有机会东山再起。”

她摇了摇头说:“振之,我在这里干得很好,我真的不想现在就随你回去,你要理解我。”
他理了理她的头发说:“慎仪,我们不是在商量吗,我当然最希望你能与我一起回去。如果说,你现在还不想回去的话,也行,等我到那边安顿好了,再来接你们也不迟。”
她不再多说什么,此时再坚持自己的观点,无疑会产生争论。现在的她,绝不希望与丈夫之间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她便在丈夫宽敞结实的怀里安静地睡去了。他也知道她不再说话的原因,如此甜蜜幽静的光阴,搂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美美地睡去,是多么的幸福和惬意啊。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么?他也不愿再说什么了,谁也不会去打破这份美好与宁静,一家人因此安静地睡着了。
过了几天,唐振之只身一人回了靖县,马慎仪的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丈夫回来了,她的心踏实了,有了爱情的滋润,就像植物见到了雨露阳光,马慎仪的心中充满了欢乐,有了十足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她觉得自己活得更轻松、更有滋味了。
唐振之回到靖县后,为了落实自己和马慎仪的工作,迅速展开了活动。他凭借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和练达的人情关系,终于在短期内谋到了县政府刚刚成立的战时盐业公司的经理职务。申仁安、申建藩为副经理,反而成了他的手下(因此留下了祸根)。他还为马慎仪在靖县女校谋到了一个位置。
原来,曹音琴、黄家玫从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回了靖县以后,一直想在家乡创办一所女子学校,受财力、师资各方面因素的制约,到1938年初才搞成功,她们太需要有影响力的教师来任教了。唐振之为马慎仪一来学校联系,曹音琴知道马慎仪水平较高,反响不错,马上就答应了下来,并联名给她寄去了邀请信。
唐振之又给刘校长去信,请他一定要放马慎仪回靖县。刘校长与她谈起了这件事,马慎仪心中有了一丝不高兴。她认为唐振之做事太毛糙,不尊重自己的意愿。大家都知道她要走了,人人都来关心她的去向,这样一来,她在辰溪女中的处境就有些被动,让她很不好意思。刘校长也不想放她走,她只好表示自己不回靖县了。
到了放署假的时候,唐振之又亲自跑到了辰溪女中,来接她们母子回靖县。此时,日本人的飞机已到长沙、常德等内地城市投掷了炸弹。唐振之对马慎仪说:“现在,为了儿女的安全起见,你必须跟我回去。”
在丈夫的坚持下,马慎仪也就不再与他拗劲,她们母子三人,只好随她的男人第二次回到了靖县。
在江东唐家大院内,这时的李鸿莲已成了高高在上的女主人。马慎仪的到来无疑再一次引起了她的强烈妒忌。当着唐振之的面,她还能压住一点,表现得面和心不和。其他时候,她则常常无中生有,指桑骂槐,故意找马慎仪的岔子。把这个家弄得跟地狱似的,让她不得开心。
马慎仪早已无心和她在家中去计较什么地位,许多时候自己能忍的就忍了,实在忍不下去的,就跟唐振之说一声。可是家中的佣人们因为李鸿莲的小恩小惠和威胁,与她结成了统一战线,他们也跟在大太太后面瞎胡闹,对这位已有了唐府两个孩子的高贵的二太太进行着无聊的妒忌和排斥。这让马慎仪在这个家中感受非常不自在,她不知道李鸿莲为什么这样难缠,也不知怎样才能与她协调得好关系。
此时的唐振之在靖县战时盐业公司当经理,为了采购到食盐,他经常去洪江、柳州等地,在家的时间也不多。他根本不想听、也不愿多管,家中两个女人之间发生的那些,他认为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管谁是谁非,他只要息事宁人就行。对于马慎仪在情感上的寻求支持,他表现得却很淡漠,再一次让她的心灵受到了冷落和伤害。
丈夫对家事的不问不管,让李鸿莲得寸进尺,就连对马慎仪的两个孩子只要稍有不满,她竟敢凶狠地随意打骂,丝毫也没有大妈对儿女应有的那份爱心。唐振之的三个孩子在一起难免不发生一些事端,若是大的欺负了小的,被李鸿莲知道了,就更不得了,她无论如何都要狠狠地把那两个大孩子教训一顿。
好在马慎仪在外工作时间长,家中的情况知之不多。可孩子受了伤害,她回家后总是要知道的,得知孩子是受了大娘的欺负,就算马慎仪有再好的心态也难免不会升起一团怒火。自己被欺负了她还能忍,可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被欺压了的话,她实在是心痛得不得了。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免不了要拉着孩子去质问李鸿莲,一场争吵不可避免地就会在她们之间发生。
回到了靖县后,马慎仪的日子就这么不省心地过着。她也知道,根子在唐振之的身上,似乎无法解脱,也只好如此而已。可她的心中还是起了一些怨恨,原本对唐振之的那份珍贵的依恋之情,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消散了。
这个让马慎仪十分痛苦的夏天终于成了过去,马慎仪实在不想再这样与李鸿莲别别扭扭地相处下去,怀着对这个家的失望,怀着对唐振之的不满,秋季开学前夕,她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无可奈何地搬出了唐府,住进了女校。她搬出来的时候丈夫不在家,虽然心中满怀凄凉,但是精神上终于得到了的一种解脱。她认为人生不如意者十之**,自己有得有失,只要能心安下来就行了。
唐振之出差回来之后,得知马慎仪三娘崽已搬出了唐府,觉得很没面子,马上到女校来强求她们搬回去。但此时的马慎仪,对丈夫已经不报多大的希望,她不愿费口舌,也懒得与他发生什么争吵了,任男人怎么吼,她一声不啃。唐振之看着惊恐的一双儿女,看见马慎仪一脸的愤恨,他只好妥协了,承认了这个既成事实。唐振之这才发现,他们的夫妻情分,竟然淡化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地步。但他怎么也想不通女人的心,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之快!他不知道正是自己的不辨是非、不执公正,才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心。她受伤害的时候,需要他的时候,他不是缺位,就是站错了位置,又怎么能轻易地挽回女人那颗受伤的心呢?
新学期,马慎仪担任了靖县女校、鹤山小学、江东小学的音乐老师。投入到工作中的她,烦心的家庭矛盾已经不能左右她的精神世界了。她的自强不息,她的不求全责备,帮助她很快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在大众眼里她显得朝气蓬勃,精神开朗,热情大方,在教学工作上,她投入了几乎全部的精力和热情。
靖县女校有200来名学生,校长是曹音琴。学校集中了当时靖县妇女界最有名气的何秀琴、易传珍、石金玉、黄家玫、金乃霞、马慎仪七人为教师。她们把这所学校办得热火朝天,朝气蓬勃,兴旺发达。本来自我调控能力就很强的马慎仪投入到这一欢快的集体后,情感上的不如意快速地被她淡忘了,在家中与李鸿莲的不愉快,几乎被她抛到了脑后。
女校在曹音琴的带动下,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和睦。为了团结大家,共同兴校,有一天,在举行教师碰头例会的时候,曹音琴在老师办公室内对她的六位女教员提议说:“我们女校,除了冼师爷以外,都是女的,刚好七个人,我们结拜为七姊妹,好吗?”
老师们听她这样一说,都兴奋起来,高呼“要的。”七嘴八舌地商量着要履行的手续和仪式。曹校长笑着说:“大家报报出生年月日吧,排排顺序就可以了,今天晚上,食堂加两个好菜,我们乐一乐。”
大家高高兴兴地表示了赞同。然后各自报告了年龄,按年龄顺序排了称呼。曹音琴是大姐,马慎仪是二姐,何秀琴是三姐,易传珍是四姐,石金玉是五姐,黄家玫是六姐,金乃霞是七姐。从此以后,她们便以姐妹相称了,在这一个欢畅的集体中,马慎仪真正找到了生活的快乐,她也乐在其中。
而此时的唐振之,一场灾难已经悄悄降临,他无以幸免地陷入了那场因争权夺利而被别人设置的陷井里,不能自拔。这场滚滚汹涌的灾难突然而至,打破了马慎仪那已慢慢平静下来的生活,她无可奈何地被卷进了一场巨大的危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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