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因祸得福的勋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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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废弃了中都,不管嘴上如何,内心里十分懊恼。多少年来劳民伤财,如今前功尽弃,难保百姓怨谤,臣僚非议。一连几天,心中狐疑,眼睛咄咄逼人,情不自禁地搜寻那些可能怀有二心的大臣。找来找去,发现殿上没有廖永忠的影子,问:
“廖永忠何在?”
武将领班李文忠忙小心奏道:“启禀陛下,德庆侯称感了风寒,不能上朝。”
朱元璋因想着濠州路上的事,心中火起:什么大病,敢来搪塞!此人心怀鬼胎,分明对朕怨恨。又联想起那桩旧事,双牙紧咬,哼道:“分明是托辞对抗朝廷!”
这句不明不白的话,震惊了整个朝堂。
散朝后,朱元璋将右都御史陈宁宣到便殿,道:
“夺取天下,多仗武臣征战之功,故爵禄赏赐朕多有关照,然而竟有人无自知之明,无视国家法度,邀爵请赏,不知廉耻。如廖永忠有汗马功劳,朕已量功封赏,其却得陇望蜀,先托权臣探听朝廷底细,后又向朕讨要巢湖五千亩官田,被朕申斥后心怀不满,竟将朕为其手书的功臣匾挂到中都私宅门首,向朝廷示威,像这种狂妄不法之徒,御史台当及时参劾。”
陈宁见圣上不宣左都御史汪广洋而独将自己召来,一席话又说得如此明白,受宠若惊,竦然称是。
朱元璋又道:“如今廖永忠托病不朝,显见得是对朕怨恨,卿前往其家探察究竟,将详情奏来。”
陈宁心领神会,领旨出宫。
只隔了一天,陈宁便在朝上奏道:“臣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天地间伦理之根本,臣子纵有盖世之功,亦当恪守君臣之道。昨天臣奉旨前往德庆侯府上探病,见廖永忠不来上朝,却在家中身穿描龙绣凤的锦袍,与伶人嘻戏取乐,如此大逆不道,法理不容。”
众朝臣听了,大吃一惊。朝廷曾有圣旨,严禁臣民服用饰有龙凤麒麟之物,违旨以谋逆论罪,廖永忠竟如此糊涂?
朱元璋听了,勃然大怒,问道:“果有此事?”
陈宁奏:“臣进门时,廖永忠躲避不及,幸被臣撞见。”
朱元璋若有所思:“难怪他不来上朝,原来有谋逆之心。”
满朝文武见朱元璋出言颇重,全都为廖永忠捏上把汗。南雄侯赵庸平时与廖永忠交好,此时冒险出班奏道:“廖永忠平素率直无知,虽年过五旬,仍有顽童之心,况且是与伶人相戏,臣以为他未必有心犯罪。”
陈宁对奏:“廖永忠历来居功自傲,对朝廷心怀怨望,如今明知故犯,分明心怀叵测。”
朱元璋唯恐还有旁人讲情,断然降旨:“陈卿有理。”
百官见圣上一锤定音,谁敢再有言语!
朱元璋脸色变得越发冷峻,道:“此人多年以来言语吞吐,举止乖张,令人费解。杨宪得罪被斩以后,愈加变本加厉,如今看来,绝非偶然。”
百官听着,殿上寂无声息。
胡惟庸出班奏道:
“请陛下定罪。”
此奏正逢其时,朱元璋当即说道:“此贼虽有功劳,无奈国法难容。”说罢冲殿前武士降旨:
“去至其家,就地斩首!”
那些御林军闻旨出朝。
百官见一个堂堂开国功臣就这样轻轻送了性命,心里百感交集。
朱元璋见殿前鸦雀无声,越发恨道:“纵然有功,却不知功劳取得多赖朝廷之力,势必居功自傲,忘乎所以,于是心存异志,这样的教训,我朝初期早有先例。”
群臣听了,心知所指,又是一震。
不到半个时辰,领班武士回朝来奏:
“廖永忠拒不服法,称有朝廷颁发的免死铁券,非要亲见陛下。”
朱元璋勃然变色:“谋逆大罪,岂在免死之列!”
那武士领了圣旨,忙转身欲退。
朱元璋不知为何,却又降旨:“廖永忠犯下不赦之罪,其家属子侄不可惊扰,日后仍按勋臣子弟奉养。”
武士领旨,回身下殿。
众文武听到这里,方才为廖家放开了些。

杀一儆百,斩了廖永忠,朱元璋刚刚平静了两天,又被钦天监一纸密奏搅得心烦意乱。
钦天监是朝廷观天象、定历数的衙门,凡有异兆,直接密奏天子,不准外泄。近来,钦天监发现五星紊度,日月相刑,为历年所罕见,只得奏明朱元璋。朱元璋心想,原来总以为建造中都伤人很多,或许有不合天意之处,如今把中都废了,还有什么冒犯上苍?百思不得其解,才又怀念起刘伯温来。若此人在世,或许还能破释一二,如今他的秘籍献来朝廷,却没人能够读懂,成了摆设。这天一脸扫兴,上朝来问道:
“钦天监奏称,近来五星紊度,日月相刑,众卿可知什么缘故?”
满朝文武近来因圣驾气色不顺,每天提心吊胆,忽然降下这样的圣旨,分明是让指责时弊,然而谁敢答奏!一个个面面相觑,半响,殿前只是鸦雀无声,朱元璋忍无可忍,绷着脸喝道:
“张崇!”
钦天监监正张崇听见宣的是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出班,跪在殿上,口称:“臣在。”
“你且说天象为何有变?”
张崇提心吊胆,奏道:“天有异兆臣不敢不奏,其中的原因却不敢妄奏。”
朱元璋见他闪烁其辞,心里长气,当年刘伯温任监正时,遇有星变都能直陈时弊,此人竟如此油滑!忍气降旨:
“但说无妨!”
张崇心里没数,不由着慌,只得再奏:“臣实不敢妄言。”
朱元璋大怒,分明一个奸狡之徒!喝道:
“尸位素餐,心怀叵测,朝中怎容得你这个刁滑的奸臣!”
张崇听了,吓得面如土色,跌坐在地上。
朱元璋见了,越发来气:“推下去斩了!”
殿前武士一拥而上,将瘫软如泥的张崇掳下殿去。
百官都深知张监正一向谨小慎微,克尽职守,如今遭遇这不测之祸,着实可怜。过了片刻,武士来奏:
“已将罪臣张崇斩首。”
这时,朱元璋火气渐消,方觉得张崇也许确是不敢妄奏,才有些后悔,口中却道:
“张崇伏法,罪有应得。凡我朝大臣,均须克勤克谨,不许稍有懈怠。”
群臣听了,谁不胆战心惊!
朱元璋又道:“太平年间,天象有变,恐是哪方百姓不得安生,我朝课考制度久已实行,今年各级官吏政绩如何?”
胡惟庸小心奏道:“各省已逐级将文薄报到吏部,臣等正逐一验核,近日即呈给陛下。”
朱元璋道:“政绩优秀的,不分出身,尽可奏明擢升,贪脏害民、身有劣迹的污吏从严惩处,免得乱国害民,冒犯天意。”
胡惟庸因三天之内,连杀两员大臣,不免也心中惴惴,连忙称是。
谁知事也凑巧,这天夜里,京城雷雨交加,竟将谨身殿一角的飞檐劈去。第二天清晨,负责洒扫清除的值殿监小太监报给长随太监天顺,天顺亲自前去看了,这才忙奏给朱元璋。朱元璋听了,又是一惊。雷击皇宫,自登基以来还是头一遭,联想起近来天象屡屡生变,看来绝非小可,这天上殿后心事重重,冲百官说道:
“近来上天屡屡有警,朕百思不得其解,故决意下诏求言,令天下有识之士各抒己见,为朝廷拾遗补缺,以上答天心,下慰民意。”
朝廷求言,百官方松了口气。
朱元璋又说:“朕自起事以来,虚心纳谏,当年老儒朱升自徽州来京,进献三策,曰‘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朕刻意实行,果然得益非浅,可惜开国后朕居九重,这样的忠臣良策竟再无缘得见。”
百官听了,全都默然。
胡惟庸只得出班告罪:“臣等辅佐无功,致使陛下殚精竭虑,是臣之罪。”

朱元璋忽然问道:“这次课考,苏州知府魏观功列几等?”
胡惟庸因朱元璋单单问起魏观来,不知何意,不敢隐瞒,只得奏道:“魏观考绩尚可,名列甲等。”
朱元璋微微点头,说道:“此人抚民有道,苏州既已理顺,可擢升四川行省参政。”
原来,因蜀地归附较晚,朱元璋唯恐那里民心不稳,早想命一个能臣前去治理,头一个便想起了魏观。
胡惟庸见魏观在朱元璋心目中如此值重,内心忌妒,却也无奈,只得称是。
朱元璋又降旨道:“本次课考,拟擢升和罚黜的官员尽快开列名册,即时奏来。”
胡惟庸小心接旨。
过了两天,朱元璋又亲自拟就了《求言诏》,诏文曰:
“朕本寒微,因元丧乱,试与群雄驱驰,十有七年,艰难万状,方得偃民息兵,称尊海内,纪年洪武已九个春秋。
迩来钦天监奏:五星紊度,日月相刑,于是静居日省,皆古今乾道变化,殃咎在乎人君。寻思至此,惶惶无措手足,惟诏告臣民,许言朕过。”
朝廷下诏求言,大明开国后还是头一遭儿。诏文所到之处,人心为之撩动。那些平时
胸藏锦绣、苦无报效之门的有识之士无不跃跃欲试,以为正是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这其中就有个姓叶名伯巨的人。此人原籍浙江宁海县,早年被选进国子监作了名监生,尚没毕业,因各地官府缺员,被朝廷放到山西平遥县作了一名训导。你道这一县训导才是多大的官儿,充其量相当于如今的教育局长。想那叶伯巨生于江南,满腹才气,又在京城见过世面,自然志向远大,几年来蜗居一隅,国家大事却无不挂心。常道旁观者清,他早有指陈时弊之心,这天在县衙见了天子的诏书,当下就对身边同僚说道:
“读了这朝廷的诏书,在下正如久旱逢雨。”
旁人都知道叶伯巨博古通今,胸有城府,忙问究竟。
叶伯巨笑道:“就是没有此诏,还时时想上表进言,以献忠心,如今天子求言,还不是天赐良机!”
别人见他胸有成竹,兴冲冲就要回家写表,一时有人羡慕,有人忌妒。
过了些天,朱元璋在朝上问:
“朝廷下诏求言,各地有无表章奏来?”
胡惟庸出班奏道:“朝廷诏告所到之处,有识之士纷纷响应,如今各省表章已陆续送进朝廷。”
朱元璋不悦:“为何早不奏闻?”
胡惟庸忙奏:“只因表章良莠不齐,长短各异,中书省正分类篡录,好向陛下分条陈奏。”
朱元璋面带恼意:“朕求言若渴,寝食俱废,天下士人体谅朕心,踊跃进献金玉之言,到了朝廷,竟还有耽搁的道理?”
胡惟庸当众受责,满脸赤红,忙命下属前往中书省衙门提调表章原件。不多会儿,那人便抱来一捆卷宗,胡惟庸接了亲自呈到朱元璋面前。朱元璋见果然各省都是厚厚的一叠,只得降旨:
“择要紧的奏来。”
胡惟庸天分颇高,凡事一经其手,必熟记不忘,加上今天有意与朱元璋赌气,刻意将自己看过的大半表章分门别类一一陈明,果然头头是道,清晰非常。见朱元璋听了点头,又负气地奏道:
“还有几种要紧的说法,臣不便陈述,请陛下御览。”
朱元璋这才看见御案上果然有一本封面上标有“皇上亲御”字样的卷宗,无奈在朝上哪有功夫,待下了朝来,才将几个近臣宣到便殿,一起研读那些“亲御”的表章。朱元璋见头一份奏的却是魏观,先将那本卷宗翻开,上面却是:
“苏州知府魏观大兴土木,在张士诚宫殿旧址修建府衙,耗费巨大。”
朱元璋疑惑,课考时魏观还名列甲等,正要擢升四川行省参政时,苏州百姓联名上表,请求将他留任,怎么忽然生出这样的事来?
胡惟庸在一旁见朱元璋抚表皱眉,主动奏道:“臣也纳闷,只怕是魏观屡受奖励,生出骄纵之心。”
右都御史陈宁也一旁帮腔:“臣听说魏观以抚民为名,一味邀买民心。”
翰林学士吴伯宗在一旁不平,反驳:“魏知府上任不过一年有余,就把苏州治理得井井有条,朝廷屡次表彰,天下有目共睹,莫不是魏知府改了你陈大人在苏州的章法,惹得大人不快?”
陈宁见这个状元才子不留情面,当面伤人,顿时恼羞成怒,只是碍于吴伯宗十分得宠,才没敢发作,当时满脸羞红,呼吸急促,直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本来对魏观十分欣赏,如今见他竟把张士诚的旧宫作了府衙,却犯了大忌。想
那张士诚在苏州颇有威望,开国以后当地百姓还对其念念不忘,朝廷课以重税,强迁富民出境,以示惩戒,只是鉴于民怨越来越深,才以抚慰为主,命魏观前去安抚人心,却没有叫他不顾朝廷利益一味讨好当地百姓。心里想着,听了几个朝臣的争执,更加烦乱,降旨道:
“朝廷下诏求言,既然有人劾奏,岂可小视!即命御史前去察访,且看是否属实。”
陈宁见圣上向着自己,狠狠瞪了吴伯宗一眼,欣然接旨。
朱元璋皱着眉头,往下翻看。见下面一份表章乃是山西平遥训导叶伯巨所上,先没在意,待将内容粗粗看过一遍,那两道重眉便竖了起来,又逐字逐句看了一回,竟气得脸上的肌肉都打起哆嗦来。
几个大臣在一旁见圣上龙颜大怒,几乎不能自制,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原来,叶伯巨在表中对朝廷的建言,一曰是用刑过重。称开国之君须施德政以固人心,而本朝量刑不以法律为准,多凭圣上裁夺,圣上疾恶如仇,虽是小过,却多判以不赦之罪,久而久之,执法官员,严酷者得功,平缓者得罪,天下刑狱能不失当!二曰朝廷求治心切,事与愿违。说古代选贤任能,均有章程,凡擢用之人,授官之前必须通晓天下大事,然而如今国子监生入学不过数月便委为官吏,以致知识浅陋,多不称职,此类人选用的不谓不多,而现今在任的还有几何!朱元璋看了这些尖刻的言语,怒气渐生,还能忍耐,待看到后面,终于气得打起了哆嗦。原来,叶伯巨指责的重点在于朝廷的分封制,至此大声疾呼:当今众皇子封到各地为王,“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其权,则必生怨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朱元璋忍无可忍,咬牙怒道:
“这个畜牲,竟敢离间皇家骨肉,快快逮来,朕要亲手将他射死!”
众人这才明白。胡惟庸忙离座接旨:
“陛下息怒,臣定遵旨严办。”
朱元璋恨不能立时将此人处死:“即刻差人前去!”
胡惟庸哪敢不从,忙出宫传旨。
朱元璋又问:“这个叶伯巨何许人物?”
陈宁忙奏:“此人是浙江宁海人氏,由国子监监生放了平遥训导。”
朱元璋听罢,哼了两声才道:“必是嫌官职低微,如此诋毁朝廷。”
旁人听了,感到无所适从。
没过几天,叶伯巨就被绑进京来。朱元璋恨之入骨,立命剐于闹市。这个青年书生万没想到,自己怀了耿耿忠心,应诏进言,却因触到朱元璋的疼处,在一片热望中,迎来的竟是灭顶之灾,最终落了个碎尸万段的下场。说来此事也全怨不得朝廷,想那叶伯巨虽然有才,毕竟迂腐,既满腹文章,岂不知道自古君王恩威莫测,反复无常!尽管表中不敢深言的藩王之乱没出数年果然应在燕王朱棣身上,终于酿成大明的一场内祸,但刚愎自用的朱元璋自己制定的国策哪容旁人有半点指责!一纸求言的诏诰所要的不过是不伤皮毛的点缀罢了,还容你这般认起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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