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欲擒故纵,引而不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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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来,胡惟庸满腹心事。吴伯宗素来与自己不睦,贬往凤阳之前,又与他在金殿上闹翻,如今官复原职不算,又褒他屡献忠勤,却是何意?联想到圣上近来对自己忽冷忽热,如今又要亲自召见各省官员,显见得对中书省似有戒心,越想心里反越没底,便命领轿直奔韩国公府上。
李善长听说胡惟庸来访,命请至上房。
胡惟庸当初得力于李善长援引,才得以入朝为官,后来虽居相位,对这位勋臣仍十分尊重。这天心里有事,紧着奉承道:
“韩国公得议军国重事,想必多有劳苦,下官特来拜望。”
李善长淡淡一笑。心想,名义上共议军国重事,实际不过是陪太子在文华殿闲坐,圣上亲自理政尚嫌中书省荫蔽,再隔一层岂不更甚!便道:“老夫已经致仕,蒙朝廷不弃,不过得以跟班上朝,说不得劳苦二字。”
胡惟庸见李善长苦笑,知道不像想象的那样倚重,就大胆抱怨道:“如今圣上别出心裁,常常令人难以预料。”
李善长一向谨慎,如今胡惟庸出言不恭,不由心怯,忙说:“圣上雄才大略,我等不可妄加议论。”
胡惟庸见李善长郑重其事,暗想:“你韩国公尽管与圣上结了儿女亲家,未必便十分亲近,那回圣上感了风寒,没去探病,被汪广洋一本参了上去,虽未得罪,却也给了些颜色。”
只因对这位老恩公表示尊重,才点了点头,又拱手说道:“下官得丞相提携,才有今天,每每感恩不尽,因此无话不说。下官以为圣上虽广有谋略,未免有些多疑,常使人进退唯谷,不知所以。”
李善长为胡惟庸所动。自己何尝没有同感!从近处讲,公主成了自己的儿媳,依常理与圣上是进了一层,谁知反动辄得罪,感觉尚不如先前。自那次被汪广洋参了一本,心中怏怏,后来命共议军国重事,不过徒有虚名,哪有半点恩宠。
胡惟庸见李善长沉默无言,又乘机说道:“便如丞相督造中都,费了多年辛苦,圣上巡幸一遭,却怪工程不合法度,立即降旨停建,使得耗资巨大的中都只落了个凤阳府的用场,令人不解。”
李善长的心当时就沉了下去,问道:“圣上怪罪不合法度?”
胡惟庸见李善长脸色突变,知道触到了他的心病,有些幸灾乐祸,郑重说道:“下官亲耳听圣上说的。还说耗费巨大,激起民怨等等。”
李善长简直僵在那里。中都之废,自己干系重大,尤其是那压镇之说,更是难逃其责。中都罢建之初,心中惴惴,幸亏圣上没有再问,反把临安公主下嫁自己门下,才安下心来,没想到圣上却把帐记在心里,怎能不心乱如麻。当时硬撑着说:
“我等为朝廷办事,哪能落得十全十美,不降大罪,就是万幸了。”
胡惟庸看出李善长心口不一,附和道:“韩国公侍奉圣上多年,自然早已品出了个中的滋味。”说罢,又道:“丞相如今正被倚重,不知听没听到圣上对中书省有何评价。”
李善长本是工于心计的人,自然明白胡惟庸的意思,因为同病相怜,便如实说道:“圣上没有对老夫说过丞相的好歹。”说完又道:“既然知道圣上心多,处事还须小心谨慎一些。”
胡惟庸知道李善长说得尽是实情,忙道:“多承丞相指点。”又说:“如今朝里新设了通政司,中书省许多事情不摸头脑,丞相在驾前威望甚高,还盼多多关照。”
李善长笑而不答。
胡惟庸知道李善长爱摆长者的架子,告辞时又道:“今后下官当常来请教。”
李善长却道:“不可。你我都是朝里的重臣,先前你入朝为官,又是老夫全力保荐,如今又多了层姻亲,好几层的关系,往来太密,反令圣上多心。”
胡惟庸听了,也觉有理。
李善长方说:“日后有事,可命存义转告。”
胡惟庸方觉得李善长果然深沉。
过了两天,朱元璋把李善长召进宫来,问道:“听说卿与胡惟庸结了儿女亲家?”
李善长一怔。此事已过去了三年,为何现在问起?不由想起那天胡惟庸过府造访的事。早就听说圣上耳目很多,莫非由此而起?只得故作淡淡地奏道:“臣那年督造中都时,听说胡惟庸的侄女儿嫁给了存义家的李佑,臣事后方才知道。”
朱元璋看出李善长多心,说:“儿女之事,朕不过随便问问。”
李善长听了,这才稍稍把心放下。
朱元璋又道:“朕命卿与文忠共议军国重事,无奈中书省与各部仍习惯直接奏闻,故极少劳动,遇有大事,才将卿等宣来咨询。”
李善长谢道:“承蒙陛下爱重,臣敢不尽心!”
朱元璋方道:“胡惟庸主持中书省以来,办事勤恳,朕念其任右丞相多年,欲擢为左丞相,统帅六部,或更为方便。”
李善长发愣:“近来中书省屡受遣责,为何又将胡惟庸调升?心里疑惑,但毕竟对胡惟庸说来是件好事,忙奏:“胡丞相早年跟随陛下,经过多年历练,越发成器,陛下慧眼识人,定然不差。”
朱元璋细细打量着李善长,见一脸惊喜,果然对胡惟庸一片褒辞,又道:“中书省总天下之政,人少事繁,仍命左都御史汪广洋任中书省右丞相。”
李善长这才明白,原来还有下文。不由又动了心思:汪广洋二次拜相,虽在胡惟庸之下,看来圣上别有用意。因刚被他劾了一本,不愿露出记仇的迹象,忙道:“臣以为两人同署中书省,必然相得益彰。”
朱元璋亦有同感,方觉此话不虚。
第二天,朱元璋在朝上把与李善长说的原封不动降下旨来,又将御史台右都御史陈宁升了左都御史。
圣旨一降,胡惟庸喜出望外。他万没想到,圣上表面对自己多有指责,内心仍然这般倚重。多年来中书省左丞相虚位以待,只怕委给旁人,如今稳坐了中书省头把交椅,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权臣,还怕什么!想到这里,心花怒放,忙出班磕头谢恩。
汪广洋由左都御史升了右丞相,本该庆幸,却没有露出欢喜的颜色。陈宁本性不甘居人下,如今御史台别人再无出其右,喜悦之情不在胡惟庸之下,也忙出班谢恩。
散朝之后,朱元璋单独将汪广洋召到便殿,说道:“这次卿仍回中书省,由现官官升一品,意下如何?”
汪广洋不敢怠慢,忙再谢恩。
朱元璋道:“自朕渡江之后,卿即侍从左右,多年来颇有功劳,只是居官喜欢宽和自守,谦恭避让,朕则不喜。”
汪广洋见话里多有责备,脸上涨红,连忙称罪。
朱元璋又道:“开国之后,文臣封爵的不过李善长刘伯温与卿三人,如今刘伯温亡故,李善长致仕,唯卿仍委以重任,能不庆幸?”
汪广洋连连谢恩。
朱元璋方道:“多年来中书省一人当政,今命卿入府理事,虽暂居右丞相之位,须仔细体谅朕的用心。”
汪广洋多年侍奉朱元璋,至此已听出话中的深意,此时要换成个热衷的人,必然受宠若惊,感恩不尽,而汪广洋近年来宦海沉浮,那心却有些冷了,加上素知胡惟庸有淮西人的势力,又心性强悍,与其共事,实在有些发怵,况且前面有杨宪的例子,更是心怀畏惧,所以加封之后,并没有过分惊喜,此时,也只是照旧谢恩而已。
朱元璋知道汪广洋遇事不喜形于色,并不介意,又特意赐宴款待这位心腹大臣。席间问道:
“朕听说卿十分好酒?”
汪广洋警觉,奏:“臣喜酒,不敢好。”
朱元璋却道:“朕亦喜酒,,然而颇有节制。杯中之物,可助一时之兴,却足使人逸乐亡身。”
汪广洋听了,不觉悚然,忙放下杯箸,连连称是。
朱元璋却将酒一饮而尽,道:“朕赐的酒却不可不饮。”
汪广洋这才忙又端起酒杯,小心饮了。

一天,朱元璋接见高丽国使,命翰林学士宋濂作陪。番使退下后,宋濂拱手向朱元璋
奏道:
“臣早有一言,欲奏明陛下,一直不忍出口。”
朱元璋看着宋濂,猜测下文。

宋濂接着奏道:“臣自侍奉陛下以来,深受知遇之恩,敢不效尽愚忠!只因近年臣年老体衰,精力日减,自思与其在朝尸位素餐,反而辜负了皇恩,故欲请旨还乡。”
朱元璋心想,此人在朝多年,不过充作侍从,同时兼作太子师傅,如今太子已在文华殿练习听政,自己身边有吴伯宗等年轻才子,允其还乡,到也无妨。只是多年朝夕相处,有些留恋,说道:
“卿辅导太子有功,且多年从朕左右,兢兢业业,今虽年老,怎忍令卿遽然离朝?”
宋濂听圣上不是强留,忙道:“臣蒙恩多年,自不必说,前不久又封了子孙,再空占其位,反而不安。”
朱元璋心想,封了他的子孙,已是对他的报偿,再给他些赏赐,风风光光让其归老乡里,也算对得起他了,便道:
“卿若真体力不加,朕不忍过份勉强。”
宋濂听了,忙磕头谢恩。
晚上,朱元璋回到后宫,破例对马皇后说了宋濂告老的事。
马皇后颇有些怅然,半晌奏道:“臣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奏。宋先生不比旁人,陛下当另眼相看。”
朱元璋道:“朕已封了他一子一孙。”
马皇后这才安心,道:“原来如此。”
朱元璋又道:“待宋濂离京时,朕再重重赏他一回,令他风风光光还乡。”
马皇后笑逐颜开,说道:“陛下这般重情,臣妾说的竟是多余了。”
宋濂既得了圣旨,便忙着拜别亲朋好友,好趁着春光明媚,早回故里。看看一切齐备,这天进宫辞行。
朱元璋见宋濂归心似箭,传旨太子过来拜别师傅。
近年来,朱元璋因太子已经长成,命他在文华殿与李善长、李文忠、胡惟庸、汪广洋等重臣讨论朝中大事,尔后再向自己奏明。这天,朱标正与几个重臣在文华殿议事,听说师傅入宫辞行,匆匆赶来。宋濂见太子如今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穿盘领窄袖赤红袍,绣着金色盘龙,腰挎玉带,足登朝靴,身后太监扈从,俨然又一个大明皇帝,不由眼睛一热,模糊了视线,也顾不得擦拭,忙离座下跪,给太子施礼。
朱标紧跨两步,上前扶住师傅,奉回原座。
宋濂抹了抹泪花。太子这般谦逊,心里感动无比,一时哽咽。
朱元璋见了,也十分动情,冲太子降旨:“宋先生就要告老,即在此处行弟子礼。”
朱标眼睛早已模糊,正巴不得如此,忙展袍跪在师傅脚下,道:“深谢师傅多年教诲,”只这一句,再也说不出话来。
宋濂深知太子仁义,平时极重师生之礼,再也过意不去,慌忙上前将太子扶起,连道:“臣不敢承殿下这样的大礼。”
朱标抹了抹眼睛,又道:“师傅就要还乡,临行之际,愿闻教导。”
宋濂淳厚一生,想了想,果然说道:“多年来殿下刻苦读书,如今已学富五车,臣颇为欣慰。臣以为殿下日后继承大统,要紧的须记住臣曾讲过的德、仁、敬、诚四字心法。”
朱标含泪点头。
朱元璋见太子对宋濂这般恭敬,宋濂又如此诚恳,也感动非常,待太子拜别退下,感慨地说:“先生为人,可谓至诚。”
宋濂仍感动不已,道:“太子如此仁厚,臣敢不孝尽忠心!”
朱元璋看着须发斑白的宋濂,又感慨道:“当年先生来京侍朕,正值盛年,无奈天催人老,今已年迈。所幸先生为朕教大了众多皇子,又成为本朝一代文宗,功德俱建,虽然告老,能不欣慰!”
宋濂含泪点头。
朱元璋方命人取来备好的银两绮帛,另有一部自己的《御制文集》,先将文集赐与宋濂,说道:“先生归乡之后,见此文集,就如见朕一般。”
宋濂上前双手捧过,连连谢恩。
朱元璋又问:“先生年纪几何?”
宋濂道:“六十有八。”
朱元璋指着那些文绮,动情地说道:“藏此三十二年,可做百岁衣!”
宋濂对圣上的祝福,更是感恩不尽。因见赏赐如此丰厚,大为不安,磕头谢道:“臣有国家俸禄,万不敢受这许多赏赐。”
朱元璋却说:“朕厚待先生,是命世人效仿卿的为人之道。”
圣上这样说了,宋濂再不敢推辞。
朱元璋又道:“先生归乡之后,不可忘了时常来朝。”
宋濂连忙应承。
朱元璋又问:“先生几时动身?”
宋濂忙奏:“预备二月初十。”
朱元璋忽然想起什么,说:“如今大江涨水,不可贸然行舟,先生沿内河行走,方才万全。”
宋濂见圣上如此关心,含泪拜谢:“陛下日理万机,还对臣这样关怀,臣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朱元璋亦十分感动,赐宴为宋濂送行。宋濂平生不善饮酒,这天也破例饮了几杯,以此表达对朱元璋的感恩之情。

胡惟庸升了右丞相,不说他自己高兴,就是满朝文武,全都另眼相看。这天,曾受过胡惟庸关照的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相约过府贺喜。谁知,新任太仆寺丞李存义也早在这里,三人对主人紧着恭维了一番,胡惟庸得意,设宴款待三人。
席间,陆仲亨又奉承道:“胡丞相继韩国公之后,又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一品,真是我们淮西人之福。”
费聚也说:“我们武人,虽然位至公侯,常年在外,难得见君,朝里有胡丞相这样的人,心里方才有底。”
胡惟庸心里高兴,又多喝了几杯,也不谦逊,说道:“二位将军有事只管明说。先前平凉侯在苏州时,本相尽量回护,无奈魏观一再执奏,不得不贬往西北。这回吉安侯得罪,圣上执意布告天下,本相在圣驾前尽力求情,方才只削了庄田。凡事本相只要管得了的,必倾力相助。”
陆仲亨和费聚听了,更是感恩戴德,一齐举杯相谢。饮毕,费聚却问:
“自那年惹了圣上,这几年克勤克谨,效力军中,不知圣上对我等评价如何?”
胡惟庸笑笑:“本相时常向圣上说二位的好话,圣上虽然也能听进去几句,毕竟二位将军是得罪之人,难免心存芥蒂。试想,当年中山侯镇守常州时说了那两句醉话,至今圣上还耿耿于怀,二位眨眼的事就可想而知了。”
一番话把费聚、陆仲亨说得目瞪口呆。
胡惟庸看了他们一眼,又说:“不过,圣上终久对淮西旧人另眼相看。开国十来年间,朝廷杀得人已不计其数,其中江南士人居多,淮西勋旧大不过罚俸削田,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费聚、陆仲亨听了,方才振作了些,一齐说道:“尽管如此,还多靠丞相关照。”
胡惟庸见二人知情,正合心意,方要说话,李存义一旁说道:
“朝中有丞相这个靠山,我淮西籍人尽可沾光。然而据下官看来,丞相在朝也需众人帮扶。二位侯爷声名显赫,又常年在外率兵,对朝中的事也须有个照应。”
这话正巧把胡惟庸想说的说了出来。自通政司成立以来,胡惟庸深感耳目不灵,加上圣上对自己多有不满之处,更深感“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重要,说道:“李大人说的极是,本相侍从圣上,也有许多艰难之处。二位将军有何消息,还望时常通报。”
费聚、陆仲亨满口应承:“这是自然。”
胡惟庸兴致盎然,举杯道:“如此二位将军与本相同饮此酒。”
丞相的美意,费聚、陆仲亨何乐不为!端杯一起饮了。
饮毕,李存义不放心地问:“圣上命汪广洋新进中书省,不知何意?”
胡惟庸实际已将朱元璋的用意解透,只因与汪广洋曾在中书省共事,对他的作为已经了然,况且又在自己之下,所以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因不想把这些与三人说破,只轻轻说道:
“圣上历来看重中书省,必是加强的意思。”
李存义却道:“此人家在高邮,却一直在江南做事,与江南士人交谊深厚,下官以为丞相与此人相处,还须仔细一些。”
胡惟庸淡淡一笑,只得说道:“当年本相曾与他共事,多大的本事,已有领教。”
三人见胡惟庸胸有成竹,一齐恭维道:“丞相大才,汪广洋自然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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