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欲擒故纵,引而不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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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惟庸确有韬略。他从洪武三年就入中书省做了参知政事,几年下来,天下大事,无不了然,加上又会揣摸朱元璋的心性,平时在朱元璋跟前应裕自如。那天听圣上的意思要召见天下官员,看看年节将近,回府后就命人发送牒文,命各省布政使及天下知府入朝面君。又按路途远近框算了行程,规定期限,到时聚齐上朝。
胡惟庸早早发布“告示”,也是好心。你想,当年天下有十二省布政使司,一百二十名知府,多有交通不便、路途遥远的地方,光朝廷文书送到就得多少日子!况且,朝见天子总得准备一番。果然,这些官员见说圣上召见,并命携带个人履历,以备考察,都有些慌神。为何?只因是开国以来头一遭儿,文书上又没注明考察的细节,谁心里有底!所以接了通知,纷纷提前来京,四处托人打探消息。问来问去,说是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在驾前领的圣旨,别人都不明究竟。一时,胡丞相的身价在官员们心中又陡增了许多。
四方官员在京忙忙碌碌,仿佛日子也过得快了,看看就到了上殿面君的日子。
这天,朱元璋听说天下官员大都到了京城,心想,命他们上殿奏事,必然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如看看他们到京都做些什么,或许能访出点实情。
于是,悄悄吩咐下去,待天色昏暗之后,换了便衣,只带了几个内侍出了午门。
当年的南京皇城,出了午门便是御道街。街东是中书省统辖的六部衙门,街西则是掌管天下军马的大都督府。平时文武官员下了朝来便入衙办公,随时听候皇上召唤,倒也十分方便。朱元璋一行沿御道街往南,本想去朝廷馆驿看看,谁知走到户部门口,正碰上两个官员打扮的人往里张望,却不进去,朱元璋紧走两步,上前问道:
“二位大人敢是去部里有事?”
两个官员打扮的一齐看了朱元璋一眼,其中一人说道:“我们本想进衙找人,却不知道徐大人还在不在里面。”
朱元璋知道他们说的必是户部尚书徐铎,心想,这两个人必然有些来历,便问:
“大人来自何处?”
二人以为问对了人,另一人就说:“他是浙江温州姚知府,我们都是应召来朝见驾的。”说罢又问:“大人可是在户部堂上做官?”
朱元璋本从吏部那边走来,顺嘴说道:“在下在吏部堂上听差,不敢称官。”说完又问:“二位大人一府之尊,如今有幸进朝陈事,这样晚了,为何急着见徐大人?”
那位姚知府便道:“在下与徐大人有一面之交,有事急着相求。”
朱元璋说:“却这样的时辰了,衙门里还能有人?”
旁边那人听了,问:“大人在吏部做官,与胡丞相或许相识,能否给我们引荐引荐?”
朱元璋立刻警觉,问道:“二位急着又要见尚书,又要见丞相,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那人便道:“如今圣上命天下官员进京回话,我们多年做外任,都不知道要问什么,因此想求胡丞相指点指点。如今中书省衙门挨挤不上,姚知府方才想求徐大人带个路,谁知竟又不巧。”
朱元璋听了,有意说:“选拔、课考天下官员,都归吏部,大人何不找我们吏部堂上问问?”
那人摇头:“在下说了,不怕得罪。如今各部听命于中书省,谁不知道满朝的事,胡丞相说了算!我们只望找个真佛拜拜。”
朱元璋暗道,这大明朝都让胡惟庸一手遮了,连地方官员都这般崇拜,可知其的厉害。因不知中书衙门如今什么气象,再无心绪,道:“二位非要见胡丞相,在下官小,实难相助。”说罢,引几个侍从匆匆朝中书省衙门而来。
原来,中书省位于六部正中,临御道街修了个高大的门楼。这时只见大门两侧灯火通明,灯下车马拥挤,人影幢幢。朱元璋远远站住,心想,果然正像那两个知府说的,要见丞相,谈何容易!因怕凑到近前露出破绽,直远远看了半个时辰,方才回宫。
第二天,便是四方官员朝见天子的日子。
朱元璋驾临奉天殿,见殿外四方官员黑鸦鸦站了一片,命一一上殿奏明了姓名履历,方才降旨:
“众卿不必述职,且听宣上殿回话。”
那些辛辛苦苦准备好了的官员顿时凉了半截,因不知道圣上问些什么,心里又发起慌来。
这天,被宣进殿去的官员有的半个时辰,有的不足半个时辰,陆续退出殿来。再看这些人,有的惊魂未定,有的面容沮丧,有的惋惜怅惘,也有的面露喜色,考察结果,从那些丰富多彩的脸上就可以读出大概。暂时没被宣召的见了,心里不由打起鼓来。殿陛之间,又不敢交头接耳,到底圣上问些什么,皆不得而知。好不容易盼到下朝,方才暂时松了一口气。
百官散去,朱元璋独将右丞相汪广洋和左都御史陈宁召到便殿,先朝汪广洋问道:
“四方官员进京之后,中书省情形如何?”
汪广洋不知圣上问的什么,迟疑了片刻才奏道:“颇为忙乱。”
朱元璋点头,问:“忙些什么?”
汪广洋奏:“只因中书省总一国之政,四方官员进京后,喜欢先到中书省走动,臣等只得应酬。”
朱元璋故意问道:“朕听说四方官员多去拜望胡惟庸,卿为何一味揽功!”
汪广洋见圣上有怪罪之意,忙道:“确实,胡丞相尤其忙碌。”
朱元璋突然把脸一沉:“你们都是朝廷重臣,平时辅朕署理天下大事,朕无一事相瞒,朝廷之事,竟然事先泄露出去?”
汪广洋吓了一跳,忙奏:“四方官员来朝,臣不得不以礼相待,朝廷机密,下敢泄露半句,据臣所知,胡丞相也是如此。”
朱元璋当即斥道:“朕今天考察了几个知府,言语之间,见有的闪烁其辞,似有戒备之心,莫非偶然?”
汪广洋与陈宁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朱元璋又冲一旁陈宁降旨:“四方官员一起来京,必然良莠不齐,或有不法之事,卿细心察访,照实劾奏。”

陈宁连忙领旨。
朱元璋又道:“为官之人,朕最恨的是贪酷。历朝历代,朝臣与地方官府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的不在少数,御史台应着力纠察。”
圣上吩咐得这样具体,陈宁能不小心,忙唯唯领旨。
一连几天,朱元璋早早上殿,晚晚下朝,把来京的官员逐个细细考察了一遍,然后将中书省、御史台并六部官员宣进宫来,把考察结果细细议了一回,将十二省布政使司官员和一百二十名知府分成三等:称职而无过为上等,有过而称职为中等,有过而不称职为下等。这天,赐宴奉天殿,命上等官员入座参宴,中等官员却不设坐位,下等官员只可侍立两侧,不给酒食。其时,那些政绩显著的风光无限,考核无功的却无地自容。
席前,朱元璋冲众官说道:“农为国本,百需皆其所出。因此,朕自洪武五年便下诏,令各级官府兴学校,劝农桑,至今考察众卿仍以此为主,其余均在其次。可惜仍有人不识时务,政绩平平,难上等次。”
百官听了,才恍然大悟。
朱元璋又道:“为官之忌,莫大于贪酷。故朝廷法律,贪赃一贯钱以下杖七十,六十以上剥皮实草,妻女充官,决不姑息。”
那些官员亲耳听了圣上这番话,感触尤其不同寻常,一个个畏首畏尾,恭敬异常。
这时朱元璋便降旨道:“如今又有两个以身试法的大胆县令,已被捉拿到京,现命刑部率众卿到午门外观看剥皮行刑,回来再饮酒不迟。”
那些巴巴等着喝酒的官员听了,立时吓得腿脚发软,只得勉强从坐位上站起,跟随刑部官员鱼贯出宫,前往剥皮现场,观看那骇人的场景。
足足半个时辰,众官员才得以回来,此时,谁还有食欲!勉强应了应景,一齐谢恩出宫。
朝廷赐宴之后,那些称职的官员被恩准赴任,剩下不称职的,胡惟庸与吏部商议,或改作他任,或削职为民。正一一发遣,汪广洋悄悄将胡惟庸拉到一旁,问道:
“胡大人且慢,对这些官员的处置,可曾一一向圣上禀明?”
胡惟庸以为汪广洋忌妒自己权大,故意前来干涉,当时将脸一板,说道:“朝廷惯例,此事都是中书省酌情处置。”
汪广洋并不介意,大度地说道:“休怪下官多嘴,我观圣上对中书省主事过多不以为然,因此劝丞相处事多奏请圣上知道为好。”
胡惟庸蓦然一动。四方官员来京时,圣上曾单独召见过汪广洋,当时忙乱,也没问问清楚,今天见他说得似有根底,忙道:“汪大人莫非听到了什么?”
汪广洋只说:“胡大人还是先奏明圣上,再发遣不迟。”
胡惟庸见汪广洋不像往常,说道:“如此也好。”
待胡惟庸与汪广洋一同进宫奏明时,朱元璋果然多有驳正。胡惟庸吓出一身冷汗,怪不得汪广洋一反往常,原来真在驾前讨了底细。想到先已将十几个官员擅自作主发遣出去,一时心中发慌。正当这时,朱元璋问:
“浙江温州那个姓姚的知府,如何发遣,为何不曾奏明?”
胡惟庸心中大恐,圣上为何单提此人?忙奏:
“还剩几人,臣等尚未议过。”
原来,有几个给胡惟庸送了好处的不称职的知府,胡惟庸隐匿未奏,此时早已改作他官上任去了,胡惟庸万没想到圣上记得如此清楚。
朱元璋盯了胡惟庸半晌,方道;“朕亲察其人,见那姓姚的农桑不知,学校不问,胸无点墨,专事钻营,这样的官吏,除了误国害民,能有何用?”
胡惟庸、汪广洋唯唯称是,哪敢出口粗气!尤其是那胡惟庸更加发毛:为何圣上连专事钻营的事也已知道,莫非事有泄露?
朱元璋断然降旨:“此人无须再议,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胡惟庸才稍稍放心。看来圣上对他的去向并不知道。只是领旨时觉得脸上发烫。
拜辞圣上出宫时,胡惟庸还心事重重。事情瞒得了圣上,却瞒不过汪广洋,心里又犯起难来。回到中书省,悄悄对汪广洋说道:
“前几天处死的那两个县令,妻女都已充官,听说其中陈县令的独生女儿生得姿容姣好,常人难及,而且知书达理,性情温顺,本来正待字闺中,遭此大难,说来也令人可怜,汪大人不如将她收了,作个偏房,也对得起她。”
汪广洋听了,砰然心动。此女他也见过,长得确实撩动人心。当下心里活动,嘴上却说:“犯官妻女向来只许配给功臣勋将,恐怕我等难有其福。”
胡惟庸想以此堵汪广洋的嘴,见他口气活泛,说:“话虽如此,近年抄没的犯官妻女越来越多,勋将家中已赐给无数,况且此女天生丽质,若配给那些武将也太委屈了些。”
汪广洋听了,默然无语。原来,这位右丞相自幼饱读诗书,本是个文墨俱佳的才子,如今官居高位,却喜酒善赋,不贪权势。像这类人物,常多有一个毛病,就是不免对女色偏好一些。当下胡惟庸看透了汪广洋的心思,知道无须再劝。晚上,就自作主张,将这女孩从拘所取出,命一乘小轿送到汪广洋的私宅。汪广洋正巴不得已,纱灯下见这个妙龄女子眉若黛染,目含秋波,或许因为刚刚遭遇大祸,眉眼之间,几许悲愁,更把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女子衬得楚楚动人。想那汪广洋什么美女没有见过,可这诗辞歌赋堆里的丞相最喜欢的是有这独特气质的佳人,当时对陈小姐体贴有加,爱抚备致。那陈小姐家遭厄难,举目无亲,自忖抄没之家,必是一个遭人凌辱的下场,如今绝境中遇到了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大人,从心里是个安慰,故与老爷情投意合,认定了眼前这个知已,设誓终生侍奉,永不相离。汪广洋已近五旬,遇到这样个痴情女子,得以尽情饱享艳福,每天于那酒色之中又多了几分心思,别的事情更放开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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