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吾欲与君知 长命无绝衰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冬天,白雪飞舞。
寒风呼啸,席卷每一寸土地。白雪苍茫,笼盖远近一切城郭乡村。
依稀可辨村庄的路口,两株寒梅怒放,碎金一般的花朵散发出脉脉暗香。
梅树下立着一位妇人,身披火红的披肩,面迎风雪,手扶梅枝,口中低低吟唱:“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她仰望苍穹,苍穹一片昏晦。
风愈加紧!
雪愈加密!
黄昏。
江南小村的黄昏景色是怡人的,夕阳照映着无垠的田野及远远近近的农家炊烟,农夫们三三两两成群唱着歌兴冲冲的往家赶。
沈家村畔小河边的树林里,一位少女半倚半靠在树上,手中握一卷书,轻轻低吟:“云一涡,玉一涡,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声音渐渐低落,双目痴痴望向面前波光遴粼的河流,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心中蕴藏了无限心事。
直到一双手忽然蒙到她的眼上,少女方霍然惊悟,随隙笑意由唇边漾开,尚未回首,已欢声叫到:“南群,你回来了。”那名叫李南群的庄户少年闻声憨憨一笑,松了手。少女似嗔非嗔蹙眉道:“今日怎回来如此晚?”李南群笑而不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郑重其事打开,里面是一枚珠花。少女讶然,李南群道:“我在集市上看到这枚珠花,我想整个沈家村除了梦怜你谁也不配戴,就买了回来。”沈梦怜将珠花握于手中,半晌方道:“这珠花恐怕要累你干上好几天的工了。”李南群只是微笑,将珠花端端正正插在她发间。沈梦怜冲他嫣然一笑,只见他颊旁一块於青,忍不住叹了一气,“又被殷奶奶打了吧。”
李南群道:“这没什么,不挨打,永远也学不好功夫。”沈梦怜道:“若真为你好,教你武功也不必下此重手,以后别去了。”李南群一挺胸,“我不怕的,等我学好武功,如果镇上的王家少爷再对你无礼,我就替你教训他。”沈梦怜幽幽道:“原来你是为了我才去学武,你对我真好。”目中眩然欲涕,伸手入怀取帕子拭泪,袖子从腕上滑落,雪白的皓腕上有一道青痕。
李南群眼尖,一把拉住,嚷道:“你爹又打你了,夕霞阿姨不管吗?”沈梦怜急忙缩回手,“我娘出去了。”李南群握拳道:“大康叔真不应该,整天除了喝酒赌钱就是打你。你娘既不在,你不要回去了,住殷梨家吧。”
话音刚落,身后已有人接口道:“对呵,住我家吧,这样我们三个人就可以时时刻刻在一起了。”李南群笑道:“阿梨来了。”只见殷梨攀住树枝,身形一荡朝沈梦怜身侧落下,眼看就要跌落湖中,沈梦怜叫:“小心。”殷梨拧腰蹬足已稳稳立正身子。李南群咋舌,连连鼓掌。殷梨颇有些自得,“这叫雁子穿云。你想学吗,我让奶奶教你。”李南群大喜,脱口道:“阿梨你真好。”殷梨大羞,面红过耳,一溜儿跑开了。
沈梦怜横了李南群一眼,以手刮脸,“没羞,死皮赖脸的。”李南群嘻嘻一笑,沈梦怜也莞尔一笑,心中却想:“有了武功是不是什么都不用怕了呢?南群只知殷奶奶本事大,却不知我娘也有一身本事,只是不示人罢了。殷奶奶的伤还是我娘医的,可我却只喜欢阿梨的天真烂漫,和殷奶奶总亲近不起来。”转念又想:“阿梨一直在学武,可为什么我只能读书,娘的一身本事我是连看都不准看的。她们一个个都怪怪的。娘这次出门很仓促,她说等她回来要告诉我一桩大事,会是什么呢?她说纵使身受违背诺言的惩罚也在所不惜,有那么严重吗?说什么美玉弃于乱石,雏凤与群鸦为舞实乃千古憾事。可玉一旦琢磨成器必惊世骇俗,雏风一旦清啸必凌驾九云,雏凤清于老凤声,不知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脑中胡思乱想,杂绪纷飞。李南群见惯她这种神情,也不去惊扰,只是默默陪她看天,看云。
天色渐渐暗下来,绚烂的晚霞已褪尽光芒,沈梦怜唉了一声,“天上浮云若白衣,斯须转臾成苍狗。”口气颇带伤感与无奈。李南群却觉得与伊人相伴,清风拂面,如沐春光。
沈梦怜立正身子,颇有些不舍的道:“我要走了。”李南群:“你爹又要打你怎么办,你还是去看我和阿梨练功吧。”沈梦怜摇头,“我娘也许就回来了。”李南群挠挠头,“我送你回去。”沈梦怜跑开几步,回眸笑道:“这不好。我爹不喜欢你,他看到你我会遭池鱼之殃的。”
天色已晚,月亮上了枝头,泠泠撒下光芒。沈梦怜一路小跑着进了村,她家位于村南,原先沈梦怜之母夕霞嫁于沈大康时曾陪嫁不少金银,足可令一家三口一世衣食无忧。岂料沈大康一介农人,目光短浅,一挨有钱便饱暖思淫欲,终日不思劳作,沉迷赌博,竟挥霍得家徒四壁。
沈梦怜在家门口,见屋里漆黑一团,顿时大失所望,“他们都没回来。”待要启钥入室,手腕忽被人牢牢抓住。沈梦怜惊极回首,只见一左一右两名汉子将自己挟持在中间,不由喝道:“你们是谁?朗朗乾坤之下想干什么,放手!”汉子倒真松了手,道:“我家少爷邀姑娘去一趟赌坊。”沈梦怜略略定神,“我认得你们,是王家赌坊的人吧。莫非我爹又输光了钱,回家不得了吗?”汉子冷笑道:“只怕还不止输钱,你去了自然知晓。”
沈梦怜略壮胆色,“既然如此,我随你们去一趟就是,这里是有王法之地,谅你们也不能奈我何。”两名汉子连连点头,“这是自然,我们本就没有歹意。”
王家赌坊位于距沈家村里许外的镇上,是一告老还乡的京官子侄所开,向来热闹,吸引着附近三乡五里的闲汉无赖来此厮混挥霍。可今天,坊中灯火通明,却一个赌客都没有。赌坊的少东家王飞鸣阴郁着一张脸,冷冷逼视着跪在脚边的沈大康。
沈大康僵笑着不时向外张望。王飞鸣:“不必心慌,我已派人去请你女儿来了,等她来了你可要亲自向她交代清楚,将她卖入王家是你自愿所为,且立据为证。我王家在这里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不干抢人的勾当。”
沈大康陪笑,“文书已立,银子也收了,自然不会反悔。等她一到我们就两清了,我也好去另投他乡谋生。”王飞鸣:“真是一个狠心的爹。”沈大康咧咧嘴,不理会他的讥讽,他的心中正荡漾着一股复杂的快感。想当年,夕霞下嫁于他时,他兴奋得几乎疯掉。他这辈子从未想过会娶上这么个天仙般的女人为妻。虽然夕霞陪嫁了许多金银的同时,也陪嫁了一个襁袍中的女婴,令他在一夜之间妻女俱全。可万没想到,夕霞为人何其高傲,焉肯轻易委身于粗俗农人,嫁于沈大康只是为她抚育女儿**,浑迹村野提供一层保护色而已。畏于夕霞一身武功,沈大康表面上忍气吞声,背地里靠挥霍金银,打骂女儿泄愤,一心要找机会报复这对母女。他知道,随着孩子的长大,夕霞母女迟早有一天会弃他而去,到时他将一无所有。好不容易这次夕霞出门匆匆,他便趁机将沈梦怜卖入王家,好让夕霞伤心后悔一世。
王飞鸣焉知他的心事,道:“听说你家还藏着一件稀世珍宝,你既要远走,索性一同卖于我。”沈大康奇道:“什么宝贝?”随即又恨恨道:“那女人纵使有宝也不会告诉我的。不过王少爷得了我那女儿也就是得了宝了。”王飞鸣抚掌大笑,“不错,不错,她的确是一件宝了。”心中却想:“她娘是出了名的爱惜女儿,她女儿在我手中,我逼她以宝易女,她必会应允。”正在这时,沈梦怜已走进赌坊,王飞鸣:“原来佳人已到,沈大康,你这狠心的爹就自己交代清楚吧。”
沈大康见沈梦怜转眸向自己望来,目中惊疑及神情惊惶也难掩她的彬彬书卷气,眸如碧天星光,令人望之浑忘世间污秽,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王飞鸣久候不耐,飞脚将他踢开,道:“你父亲已将你卖入我家为奴,已收了银子立了文书。”沈梦怜接下来了字据却不去看,只是怔怔望着沈大康。沈大康嚅嗫道:“文书已立,再难反悔,从今以后你就是王家的人了,为奴为仆,是生是死,一切都看你的造化了。”王飞鸣笑道:“如此佳人,我怎舍得她为奴为仆。”沈梦怜别转头不去理会他的狎笑,脸色一变再变,似疑似恨,轻声向沈大康道:“父亲全不念亲情?”沈大康一凛,想起夕霞冷若冰霜的神情,禁不住气急败坏起来,“既已将你抵卖我就不是你爹了,字据已立,不容反悔。”王飞鸣冷笑:“此时反悔,怕也晚了。”伸手向沈梦怜肩头抓来,神情颇为轻佻。沈梦怜猝然回首,愤声道:“你敢无礼!”双目炯炯逼视过去。王飞鸣不由自主汕汕缩回手,“也罢,量你也跑不了。”沈梦怜见沈大康目光游移,一昧闪避,心中悲痛难抑,道:“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夫复何言。我爹欠你王家的赌债,我娘回来定会加倍奉还,你休要欺人太甚。否则我虽为山野村女,也是知礼义,明廉耻,也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说罢,竟扑前抢抽王飞鸣身畔的佩剑。王飞鸣急忙夺回,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剑从沈梦怜手臂上滑过,顿时鲜血直流。
王飞鸣悻悻道:“听说你沈家还有一宝物,若能交出就抵了你爹所欠的银子了。”沈梦怜心酸不已,“我家之物尽数都被爹挥霍于此,哪里还会有什么值钱的宝物。”沈大康觑见沈梦怜衣袖划破处露出一支粗大的臂环来,心中想:“夕霞视女如珍如玉,真有什么好东西,岂有不放在女儿身上的,莫非是这个东西。”不由分说,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臂,将臂环褪了下来。王飞鸣见状,劈手夺过,在灯下仔细端详。只见臂环非金非银,不知何物所铸,入手甚轻,周围刻有类似图腾的花纹,其他就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立时泄了气,往沈梦怜手中一丢,道:“不过是一件西域人的玩意,护身的臂环罢了。”沈梦怜冷冷道:“我本就没什么宝物。”王飞鸣道:“你娘举止诡密,焉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沈梦怜怒极,反唇相讥:“王少爷的宝剑片刻不离身,难道王家的产业都是打家劫舍来的?”王飞鸣怒道:“胡说!”手掌高高举起,要一掌掴下。沈梦怜昂首,浑然不惧。她虽柔弱,却深谙灾难临头,若一昧害怕示弱只会招来更大的羞辱。
灯光下,王飞鸣见她面白如玉,稍稍一碰只怕就会刮出几道血丝来,未免大煞风景,想着有几分不舍,手也慢慢放了下去。沈梦怜凄然,心想李南群若在,自己也不会孤立无援,他若见人无礼,定会与那人拼命的。想着,觉得世上总还有人对自己真心实意,心里倒有些宽慰起来。
门口忽然一阵激烈的擂门声,门开处,跌跌撞撞冲进一个王家的护院,向王飞鸣回禀道:“少爷,镇上忽然来了许多不明身份的人,径向沈家村而去,据说是要到沈大康家索要一件宝物。”
王飞鸣吃惊,寻思道:“我日前得伯父快讯,说江湖有一奇宝现世,就在此地沈家村沈大康家中,要我速速查明,尽快得手,好献于朝廷争个一官半职,怎得消息传得如此迅速。”思绪一转,厉声吩咐:“带上沈大康父女,去伯父家暂避。”
众人哄应了,推揉着沈家父女出门,未走出一条直街,已被几乘轻骑拦住了去路。王飞鸣大声喝骂,哪里闯得出去,已有人将地保里甲寻来,在四周火把的照耀下,里甲觑得真切,陪笑道:“他们正是沈大康父女。”骑马众人欢声四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只道已晚来一步,却不料正是时候。”王飞鸣自恃从武师手中学得一招半式,哪里按捺得住,手握剑,跨前一步,大声道:“沈家父女可是我先得的,你们这些人再纠缠不休,我可不客气了。”马上一人哈哈大笑,“无名小卒居然也想来争魔剑,岂非笑掉爷的大牙,滚开。”王飞鸣气得脸都绿了,喝道:“在这镇上岂有我王家拦不下的马。”马上之人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找死。”一鞭直向他头顶击落,王飞鸣尚不自知,人已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落到一边,待他回眸得见方才驻步处的一株小树已被拦腰抽断,才惊出一身冷汗。见身边立了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知是他出手相救,有心想说几句道谢的体面话,奈何舌头牙齿一阵打架,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马上之人见少年出手矫健,忍不住问:“你是何人?”少年轻轻一笑,“在下薛思过。”那人低呼一声,“薜思过,原来是‘雪舞寒梅’世家也趟了这浑水,罢了,大伙走罢。”一声唿哨,几骑单乘一溜儿掉头而去。王飞鸣见薜思过只报了个万儿便吓退众骑,艳羡不已。薜思过道:“我来此地是听闻武林至宝魔剑在此现世,魔剑上干系着武林至高武学,这位公子实不象是江湖中人,还是不要轻易涉险其中,以免引火上身。”王飞鸣想起方才之险心有余悸,虽万分不舍沈梦怜,也只得含羞忍气弃了剑,带着一干从人悻悻而去。

薛思过三言两语打发了两队人马,自忖得意,施施然至沈梦怜身侧,如翩翩君子般施了一礼。沈梦怜见了方才凶神恶煞般的众人,又见薛思过彬彬有礼一如饱读诗书的士子,十分奇怪,但仍板着脸,说道:“侠士如此多礼,莫非也为所谓宝物而来?”薛思过笑道:“原来姑娘已经知道。”沈梦怜冷冷:“自古宝剑赠侠士,可我一介村女却无宝剑相赠。”薜思过道:“魔剑乃江湖至宝,习武之人个个垂涎。姑娘闺阁千金,实不该收藏如此凶器。若能大度玉成在下,薜某愿以千金相购。”沈梦怜“哼”了一声。“好大的手笔,可惜我无福消受。”
嘈杂的脚步声四面八方聚拢来,将三人团团围住。有认得薛思过的,已大声叫道:“果真是人少手快,但凭你一人也休想独占了魔剑去。”薛思过眼见沈大康父女立时成了众矢所之,又见沈梦怜面容惨淡,身上尚有斑斑血迹,望之生怜,却偏偏昂首怒目,全不惧顷刻间刀剑加身,心头倒萌生一股敬意。
沈大康抖抖瑟瑟了半日,忽然大声道:“众位英雄要找的东西,必是我家女人当年从外地带来的。小人与妻失和多年,此物她定是交由女儿收藏的。”说毕,将沈梦怜往人群里一推,自己悄悄绕至人后溜走。沈梦怜脸色灰白,只叫得一声“爹”,便已被众人团团围住。薜思过不料沈大康如此举措,鄙夷的瞪了他一眼。
众人中已有人道:“沈姑娘,如今大伙儿全在这里,你只需交出魔剑,以后天大的事情也与你无任何干系了。”沈梦怜气苦不堪,见面前诸人或丑或俊,有老有少,各模各样,却一式的焦虑,仿佛将自己当作了财富的守护神,不免又有些好笑。她尚未脱小孩习性,心中想着,嘴角已**一丝笑来。
灯火通明中有人看得真切,冷笑道:“我们还真看低了这女子了,魔剑得主岂会是那种乡野之人。这女子面对刀枪尚无惧色,居然还笑得出来,真真是非等闲之辈了。”说得众人都疑惑起来,见发问之人出招便是“小擒拿手”,一把扣住沈梦怜的脉门,也皆袖手旁观。
沈梦怜忿道:“你好无礼!”欲待挣出,却觉手腕奇痛,如加了一道正不断缩小的铁箍,几将她手腕骨头折断,痛得眼前漆黑,冷汗涔涔而下。
薛思过皱眉道:“一个习武之人欺压寻常乡民已然不该,何况还是位女子。”伸手在那人肩头“曲池”一拍,泄了他的手劲,沈梦怜方长长缓过一口气来。
那人冷道:“薛少侠,你莫被这妖女的假象蒙了,她体内内力充沛,怎会不懂武。”薜思过一怔,“她明明全无抵抗之力,怎会内力充沛?”思绪一岔,出手之人又道:“既是个会家子,那就无甚忌讳了,我倒要试试这女娃到底有多大能耐,敢在诸英雄面前搞鬼。”音未落,已出手一掌打向沈梦怜。沈梦怜一躲,哪里闪避得开,被一掌击在胸口,人立刻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击飞开去。薜思过低呼一声,抢先窜了出去,将她扶住,只见沈梦怜口鼻溢血,一动不动,一拭脉息,也在游丝之间,忍不住讥道:“阁下真是好掌力,这女子哪有一丝武艺,你一掌将她打死,今后传至江湖,真得要名声大噪了。”出掌之人怔道:“我方才明明测出她有内力,怎会如此不经打,她死了,魔剑又在何处呢?”
薛思过一轩眉,沉吟道:“江南小村,沈姓女子。莫非魔剑传言不是应在她的身上。莫非这纯粹只是骗局,就如二十年前的那场魔剑风波一样,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到头来只是一场骗局罢了?”二十年前的事,薛思过自然未亲历过,但他曾多次听他的父亲薜楚白提及,而今娓娓讲来仍具震憾,令众人为之悚然。又见沈梦怜僵卧地上,疑她已死,纵心有不甘也无计可施,相顾无言,纷纷星散开去。
薜思过见人散尽,急忙扶起沈梦怜,从贴身锦囊内取出一丸药,捏破蜡层,塞入她口中,暗忖:“如此重伤,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耳听得路边草丛中传出急促的呼吸声,疑是方才几人心有不甘,偷偷潜回暗窥,不免愠然,喝道:“谁?”岂料,却从树后走出一个妙龄女郎来,未睹其容,先闻其笑,“薛少侠果真了得,耳目如此聪辨。只是我听说历来魔剑现世,总血流成河,今日却被少侠三言两语轻轻而释,少侠可真有我朝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的王者之风了。”
薛思过问:“什么意思?”女子道:“我只是不明白少侠好不容易平了这风波,却为何要再救这祸害,让她再掀风浪。”薜思过道:“她只是个不相关的人,无端受了牵累而已。”女子道:“为魔剑死的人何止千百,怎么她就是无辜之人,她既掀起风波就不是无辜之人,而是关键之人。江湖中人为争魔剑而争夺她,她所到之处只怕会风云变色的。”薛思过惕然,“你想怎样?”
女子道:“少侠做到此步不妨功成身退,将这个大麻烦交给我,我带她回‘弱水宫’让弱水娘娘来照顾她,岂非是两全其美。”薜思过失笑,心道:“什么杯酒释兵权,你是想三言两语把人骗走,”口中漫应了一声“原来你是‘弱水宫’的人。”女子娇媚一笑,“弱水娘娘座下漂雨谢薜少侠成全了。”伸手去接他手中的沈梦怜。薜思过一闪避开,“原来弱水宫也对魔剑虎视眈眈。”漂雨道:“习武之我又有哪个不醉心上乘武学,薜少侠何尝不是如此?”
薜思过道:“这姑娘伤势沉重,只怕一时半会就要殒命。”漂雨笑道:“以薜少侠的手段,医得活的。”薜思过笑道:“我既医得活,又岂会把她交给你。”漂雨面色一青,思忖半会,道:“不如你先把她救活,之后我们再比武论高低决定她的去从如何?你放心,我对一个死姑娘是不感兴趣的,所以你为她疗伤时我绝不会从中暗算,还会为你护法。”她说得振振有词,明明占了便宜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薜思过啼笑皆非。
漂雨见计谋得逞欢喜万分,一转脸又作色道:“草堆里的两个小兔崽子,听够了没有,还不滚出来。”伸手往草丛里一抓,拎出两个人来,原来是李南群和殷梨。
漂雨笑道:“我以为是谁,敢情是两个小孩子也学大人样在这里幽会。”薜思过道:“普通村民,别去难为他们了。”李南群叫:“梦怜。”声音已带哭腔,欲扑过去,却被殷梨死死拖住。漂雨笑:“小姑娘,你的小情人可向着外人哩。”说毕,还在殷梨脸上拧了一把,殷梨怒目而视。漂雨佯作不见,又在李南群额头狠狠戳了一下,“方才她被人打时你怎不出来,现在才知道心疼。瞧模样倒蛮周正的,也只是个没种的家伙。”李南群涨红了脸,挣脱殷梨的拉扯。薜思过有些明了,道:“他们何尝见过这种局面,心怯害怕也是情理之中,当务之急,要找一清静的地方为她疗伤。”
殷梨道:“去我家吧,我家大,也清静。我奶奶有药,是梦姐姐的娘留下的。”李南群见沈梦怜的面色愈来愈惨白,早已五内俱焚,不由分说扯了薜思过往殷家奔去。
沈家村中住户多为沈姓,只在村外沿住了两户外姓,即殷家祖孙和李南群,李南群从小是个孤儿。两户人家虽不姓沈,但因留在村中时日已久,也算是沈家村中的人了。
殷家房屋甚大,祖孙二人,竟住了足足两进的房,当中还隔了一个大厅,象是习武人家的练功厅。薛思过心中暗警,俟见到殷奶奶,见她发眉皆白,却精神奕奕,眉目间时有精芒。薜思过心想:“这殷奶奶虽非江湖顶尖高手,但也造诣非凡,象她这样的人怎会厮混于乡野之地。”漂雨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一个老婆子有何所惧,大不了也是冲魔剑而来,有我在此,断没有她逞能的机会。”
薜思过听她猖狂,白了她一眼。沈梦怜动了动,口中轻轻唤了声“南群”,随隙口角溢下一串血沫,头一垂,又晕了过去。薜思过不敢再耽搁,丹田含气,运至手心,从沈梦怜“灵台”**贯入,盏茶光景后徐徐罢手,神情有些凝重,“奇怪,她体内真有一股内力游走,护心保脉。看来我们倒是多虑了,她的内力虽浅,却根基牢固,似是道家正宗,足可保命。”李南群道:“梦怜曾说,她母亲教她养身之道,便是日日御气,莫非就是培炼真气?“薛思过心道:”这道家正宗之气岂是常人轻易学得会的。她的母亲是谁,怎会有如此能耐?”殷梨攫着一药瓶,递于薜思过,道:“这药是梦姐姐母亲留下的,很是灵验。”殷奶奶欲阻不及,只得由她。
薜思过打开药瓶,只闻得一闻,已变了脸色,“此乃我外祖父韩绍羽密制的丹药。”再观瓶底,果有一红色羽毛的印鉴,“此药所需药材十分珍贵,加之炼制困难,故数量不多,一直珍藏于密室,非至亲而不示,我此次出门,我爹也只给了我三颗以备不时之需,一颗方才已让她服下。”说毕,将余下两颗药取出,与瓶中药放在一起比较,果真一模一样。
漂雨笑:“这可真有些怪了,难道这姑娘的娘是你爹的……”掩嘴窃笑不已。薜思过怒目相向,漂雨也不示弱,道:“怎么,想动手吗?我们本就要比一场的。”她见薜思过为沈梦怜疗伤,精力尚未恢复,便千方百计激他出手,好捡个现成便宜。
薜思过也不屑于她挑破,朗声道:“比就比。”言毕已飘身闪至外间的厅上,漂雨如影随形跟了上来,不待双方立定,一声娇叱挥掌打过去。薜思过身子微仰,双掌一错,截向漂雨“缺盆”**。漂雨含气缩骨避开正锋,转身反抓,身形进退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把立在一边观战的殷梨和李南群看得口瞪目呆。薜思过双足轻点,人揉身而上,双掌交互疾,迫得漂雨连连后退,又霍然变招,以“截”、“切”二字决,将她全身笼于一片掌风之中,抽身不得。漂雨见前后左右拳风飒然,有些慌了,情急出错,空门大露,薛思过趁机直入,一缕指风点在她“云门”**上。漂雨闷哼一声跌坐于地,黯然道:“我输了。”薜思过傲然一笑,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与自豪,抱拳道:“侥幸而已。”漂雨恨恨,“此次输了,下次我还会再登门讨教,看你‘雪舞寒梅’世家是否能护得了她一生一世。”薜思过一阵犹豫,“莫非我真给家中惹来一个天大的麻烦。可是她的身份如此奇特,与我家有着那么多牵丝绊缕的瓜葛,我岂能袖手不管。何况学武之人义字为先,她纵使是不相干的闲人,即有难,我又遇上了,也无不管之理。”想到这里,心头自然释怀。
李南群目含敌意,瞪着薜思过,“你凭什么带走梦怜。”殷奶奶道:“将她带走是为了救她。凭你现在的微末之技哪能护得了她。”李南群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薜思过不再理会他,径自进屋,沈梦怜竟已醒来,见众人见来,轻轻叹道:“原来我已有家难归了。”薜思过道:“我父亲是当世大侠,他会帮你的。”沈梦怜与李南群目光相接,心中酸楚难当。李南群嚅嗫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殷家祖孙与薜思过不忍卒听二人别离悲话,退了出去。殷奶奶问:“你何时带她走。”薜思过道:“越快越好,此地已是风暴中心,久留不得。”殷奶奶谓叹道:“果真不出梦怜母亲所料,这孩子天生不是山野中人。阿梨,去房里把箱中的信拿来给薜少侠,信是她母亲所留,是关于她的身世的,请薜少侠转交,从此她与我们再无关系了。”
薜思过接过信,实在奇怪殷奶奶的冷漠决绝。殷奶奶道:“她既走了,我该为我的孩子打算一下了。”殷梨似明白了话中之意,一溜烟逃了开去。
薜思过仰望天色,东方已升起了启明星。天快亮了,这一夜的纷乱是否也会因黑夜的消逝而消失呢?他听见沈梦怜在唱歌,细辨歌词,是那首传唱多年的《乐府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曲未尽,沈梦怜声已竭。只是从臂上褪下那支臂环,递于李南群,道:“此物我自小所佩,是我的护身符,你留着见物如见人吧。”李南群一阵激动,偏偏自己身上一无长物,情急之下从靴筒中取出一柄匕首,递于沈梦怜,道:“这是我练功时用的,送于你吧。”沈梦怜一怔,心道:“情人互赠信物,怎用匕首这等凶器。”眼见李南群盛意拳拳,恐语出不吉,徒惹伤悲,只得接了,想从此天各一方,到底生受不起,俩人抱头痛哭。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