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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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心中有些忐忑,生怕被阿玛额娘问起,不知应该如何解释。 没想到他们竟然 “不闻不问”,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二哥,他也不说话。后来的日子,胤祥没有再出现,我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回忆起红螺寺的情景,心里却是有些异样的,点点的甜,点点的酸。只一样让我介怀,便是我同胤祥去找当年送药方的老方丈道谢时,却怎么也找不见那间禅房,向小沙弥打听,也都说没有这个人,心底里不由冷飕飕的怪异。
欢聚的日子总是短暂。一转眼,回宫的日子到了。我同家人依依惜别,不得不又回到了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黄圈子里去了。走进宫门的一刹那,忽然觉得空气里什么东西被抽掉了,我想那是“自由”。
接下来的日子恢复了出宫前的状况。德妃的玉体大有好转,绣茵的身子也恢复了。万岁爷不在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天堆在永安宫,我们这些宫女跟着一起忙得要命。
胤祥仍旧时常到宫里头走动,却绝口不提那日红螺寺的事,对我的态度也又重新嘻嘻哈哈起来,那个吻,那些话,仿佛竟似我做了一场梦一般。见他如此,我反倒如释重负,不过心情却好像有些不同了。
不觉到了六月中,宫外传来消息,万岁爷从热河移驻喀喇河屯,巡幸蒙古各部。康熙派人来询问德妃的身体,似乎有接德妃伴驾之意。可惜太医说德妃虽然已无大碍,但身子仍然虚弱,中气不足,不能受颠簸之苦。虽然不能亲自伴驾,但诸多事宜还需德妃经手,比如各项备品,还要选择侍驾的嫔妃,甚至宫女杂役,忙得我们焦头烂额。
一日,德妃忽然传我。匆匆进了屋,却发现有些奇怪:诺大的屋子里只有绣茵一个人伺候,其他的宫女竟都不在。
德妃传我上前:“华丫头,本宫身体不适,不能随侍万岁左右,寻思着派个可靠的人代本宫随驾。这永安宫里头也就你和绣茵两个人办事沉稳,让本宫放心,可绣茵也才大病初愈,不便远行,你就替本宫走一趟吧。何况你这丫头鬼精灵,最能哄万岁爷开心。后天往热河的队伍就要启程,你也去收拾一下吧。”
我领命出来,心里却怪怪的。这康熙爷自有专门的宫女服侍,我去了也只能是个花瓶,德妃派我去做什么呢?后来我偷偷问绣茵,绣茵仍旧是德妃的那套说辞,我却不大相信。自从南巡回来,大约是共患难的缘故,绣茵与我亲近了许多,却仍旧是淡淡的,而且她看我的眼神有些怪,没有丝毫恶意,却让人有些不舒服,总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无论如何,我是不得不去热河了。其实这真是一份美差,差不多算是公费旅行了,特别是正主子德妃不在,我几乎是个“自由人”,怨不得其他的宫女都瞧着我眼热。可我心中的那份疑虑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启程以后我才发现胤祥和胤祯还有二哥也在其中。于是,我这德妃娘娘派来的没有主的奴婢便顺理成章地被十三和十四“接收”了。
出了京我才渐渐猜出了德妃的用意。原来此次随行的队伍中有很多秀女,想来德妃是怕自己不在万岁爷身边,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个“狐狸精”来,大约差我来是做个耳目吧。其实德妃本来不是好妒之人,和宫中的其他嫔妃也很和睦,不然康熙不会将协理宫廷内务这么大得差事交给品阶在贵妃之下的她。不过只要是女人总要有妒嫉心,这才正常,不然就有些可怕了。
提到储秀宫的秀女,我又想起了梓雅,找了半天,发现她并不在队中,心下不由怅然。胤祥发现我失意的样子,便询问起来,知道了缘由,笑道:“我还当什么大事呢,你若想见,回宫我自然可以安排。 ”唉,当阿哥果然好,对我们天大的事,对他们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一路上,我这个名义上的奴婢过着主子一样的生活。胤祥和胤祯只挑些轻省的活计给我,大半的时间,我都在马车里发呆。后来想起二哥平素费鞋、费衣服,这会儿有没有人给他缝补,所以干脆利用这大段的空闲给二哥做做鞋,缝补衣裳,顺便也给阿玛做了几双。
胤祥瞧见了,敲着我的头说我“偷懒耍滑”,非赖着我贿赂他一双不可。我笑道:“怎么,堂堂阿哥也这般寒酸,难道福晋不给爷做鞋?”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是一愣。胤祥瞧着我无赖地笑了:“爷没有福晋,所以你得给爷做鞋!”这算哪门子古怪道理,他明明是有侧福晋的。[1]
就这样打打闹闹终于到了蒙古。
1]按照胤祥子嗣诞生的时间,嫡福晋应该至少在康熙四十五年就进门了,不过因为情节需要,给他推迟到了。
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的我,看惯了青山绿水的灵秀,却未曾领略过塞外草原的壮阔。这一望无际的莽莽绿海带给我的不只是震撼,就连这里的风中都透着狂放的气息,让人的灵魂深处也生出一股随风起舞的狂野热望。
向康熙请了安,禀明了来意。康熙慈祥地笑了:“既然你主子派你来,朕总得将人好好地还回去。华丫头,你前一阵子也受了伤,朕这里也不缺人手,那些粗重的活就不用做了,时常陪朕说说话儿就好。你跟着十三、十四来的,他们俩都是孩子心性,也不会照顾自己,身边也没个放心的人,你平时就留在他们那边伺候吧。”就这样,承蒙皇恩浩荡,我就名正言顺地成了胤祥和胤祯的“跟班儿”。
此番巡幸塞外,主要是为了安抚遭葛尔丹叛扰的蒙古各部,所以不仅有清室皇族、王公贵胄,还有关外的蒙古各部,所以格外热闹。这不仅仅有男人的勇气和力量的比试,更有各族美女争奇斗艳的较量。塞外诸部不单带来了珠宝,也带来他们的美女,怀着各种目的汇聚于此。相较于已受汉文化影响颇深的满族女子来说,这些塞外美女身上有一种野性的、原始的美,热情而大胆,用大大的眼睛和火辣辣的目光追随着战场上的勇士。胤祥和胤祯作为康熙最宠爱的儿子,猎场上最英勇的骑手,自然备受瞩目,随之而来的,“粉丝”自然也数不胜数,走到哪里,都有热情的美女直送秋波,甚至投怀送抱。我打趣他俩艳福不浅,他俩却无奈地摇头叹气。
一天晚上,康熙又是大排筵宴,与各族王公同乐,胤祥和胤祯自然也要作陪。我却不喜欢那样的场面,便留在帐篷里做些针线。
入夜了,外头忽然起风,我想起胤祥和胤祯衣裳单薄,不由担心起来,找出两件斗篷。小良子贴身伺候,如今不在帐中,我只好自己出了帐篷给他俩送去。
外头可真是热闹。距离尚远,便看到熊熊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连月亮被夺去了颜色;喧哗的人声和依稀的乐声,远远可闻。走近了,只见康熙爷坐在中间,左右两边是诸位阿哥、王公大臣和各部首领,幕天席地,中间几堆硕大的篝火上架着今天猎来的野猪、狍子,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在座的人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有各族的美女绕着篝火翩翩起舞。
我在人群中搜索,好容易找到了胤祥,却不由愣住了。
胤祥正坐在桌旁,侧身同身边的人讲话,脸上的表情异常地温柔。而他身边坐着的竟然是一位蒙古美女,却不似其他蒙古人一般粗犷,身上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柔弱之美,也正望着胤祥温柔地微笑。他们二人的身影在篝火的映衬下闪出奇异的光彩,让人炫目。那光华灼痛了我的眼,瞬间夺去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已经凝滞,灵魂好像也脱离的身体。周围的声音和影像都已经消失,只有他们俩的笑容凝结在我的眼中。忽然,心中一阵抽痛,好像某个角落裂开了,发出轻轻的响声。
那女子不知何故,忽然瘫倒在胤祥的怀里,胤祥脸色大变,竟然拥起她,快步向我这边走来,脸上的神色异常的惊慌和……心痛,那熟悉的心痛……却不再是为我……
我仓皇失措,急切地想要逃开,可双脚像生了根一般,挪不动半步,只能傻傻地紧抓着斗篷,看着他越来越近……终于他发现了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停住脚步,从我身边走过。擦身的一刹那,我的力气也被抽掉了一般……
不知站了多久,身旁响起胤祯的声音:“重华?你怎么在这风里头傻站着?仔细冻着。”我才回过神,不知什么时候,胤祯走过来了。
我勉强挤出微笑,用还有些虚弱颤抖的声音轻轻说:“起风了,给十三爷、十四爷送两件斗篷。”说着将一件给胤祯披上,“爷吃酒多,仔细见风受凉。”
“还是你细心,难怪额娘和阿玛都那么疼你。”胤祯似乎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只是整理着斗篷。“哦,十三哥的交给我吧,他刚才还在这儿同慧琳说话呢,好不容易见面,谁知道慧琳一下子晕过去了,唉,她身子向来不好……”胤祯絮絮地说着,声音却像隔着一个时空传入我的耳朵。此刻实在没有心情在这里听他说话,便将斗篷交给他,又嘱咐了两句,匆匆告退。
心乱如麻。回到帐篷里,久久不能平静,满脑子都是方才胤祥和那美人相视而笑的画面,心口也痛得更厉害了。
我在帐篷里徘徊,胡思乱想。忽然,方才胤祯的话在脑子里闪过,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慧琳”?心中不由一动……
浑浑噩噩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身上一阵温暖,似乎有人轻轻给我披了衣衫。一下子清醒过来,抬眼一看,果然是胤祥。
“回来了?”不知怎么就问出这么一句话。
“嗯。皇阿玛回去歇息了,我也就趁机回来了。怎么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了?这边晚上天气凉,小心冻着。”语气中充满了浓浓的担忧。
“等爷回来,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了。”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喝了不少酒吧,小良子也真是的,惯会耍滑偷懒的,怎么就让爷自个歇着,也不知道伺候!奴婢去瞧瞧,给爷做碗醒酒汤。”我连忙站起来,才发现方才送出去的斗篷已然在自己身上。
“丫头……”胤祥却伸手拉住我,神情复杂地看着我,“重华……其实,其实……那是慧琳,我妹妹……”
我笑了:“奴婢知道。”
“你知道?”胤祥有些意外,但却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方才十四爷同奴婢讲了公主的名字,以前爷曾提过,奴婢记得……”
“重华,私下里不要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讲话……不要用‘爷’‘奴婢’这样的字眼。你可知道每个字都那样疏离,好像山一样翻不过去,每一次都听得我心中像针扎一般地痛。”胤祥忽然激动起来,拉着我的手收紧了,弄得我有些吃痛。但我没有叫,只是这样望着他。“重华,答应我,私下里不要像同别人那样同我讲话。或许你心里没有我,可是……至少让我觉得,之于你,我是特别的……”或许是真的喝醉了,或许是借酒装疯,他的声音颤抖起来,竟然有着几许哀求,我的心也随着颤抖起来,却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见我沉默不语,颓然放开抓紧的手,朝帐外走去。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他的手带走了全部的温暖,世界骤时冰冷。我一下子冲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襟:“别走……”
他回身望着我,脸上有惊喜、希望还有……害怕。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执著的双眼,怕被那目光夺去心魂,无法说出心中的话。
“嗯……其实……”我不知如何开口,只低头盯着他腰带,半天,才开口:“谢谢你。”
“嗯?”胤祥一愣,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凝视着他的双眼:“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命,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一但敞开,心中的话便像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控制不住,“谢谢你让德妃收留我,谢谢你帮我和家人传递消息,谢谢你送的冻伤药,谢谢你西湖泛舟赏景,谢谢你红螺寺内游春……谢谢你爱上我,”我顿了顿,努力稳定住自己颤抖的声音,“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爱你!”
当最后的三个字出口,时间也被冻结。胤祥起初是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疑惑,然后便是……狂喜:“你……方才说什么?”
这次我没有逃避他炽烈的目光,纵然那火一样的热情仿佛要将我燃烧。坦然地望着他的双眼,那清澈而温暖、此刻却有些狂乱的双眼,坚定地说:“我爱你!”爱,就要说出口,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汇,无需掩饰,无需害羞。
猛然,我被他拉入怀中,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澎湃的心跳。“丫头,……你这个妖精!我以为自己永远也听不到了……”他低着头,靠在我的头上,低声在我的耳边呢喃,“天知道,这颗心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就丢在你那里了。上次你这个傻瓜掉到江里,我都快疯了!长这么大,从没有为哪个女人上过心,只有你。而你这个狠心的丫头,专门以消遣我为乐,总是跟我装糊涂,打哈哈,绕圈子,扯着我的心,却随手丢弃。现在我都已经决定放弃了,你却来说这样的话乱我的心,丫头,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难道我的心,你看不到?”
“不是看不到,是看不清。”我轻轻说,“你对我的好,我当然知道。可,我不知道对于你来说我算什么?是游戏?是宠物?是一时的新鲜?这个时代女人是最没有价值的消遣,纵然你有真心,我又如何确定这真心能停留多久?”
他霍然撑开我们之间的距离,紧紧握住我的手臂,定定地看着我:“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样的誓言别轻易说出口,谁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永远’。”见他又欲开口,伸手掩住他的唇:“不是我不信你的真心。我只是说,这世上最易变的便是人心,越容易出口的誓言,越禁不住考验。况且我最介意的并非是你的真心,而是……我自己的心。我不知应该用何种心情面对你的真心。我看不清自己对你的感情,害怕将感恩、依赖错当成男女情爱,所以我只能逃避,逃避你,也逃避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可刚才撞见你和慧琳在一起的情景,我的心好像被人抽空了一般,破了大大的洞,流出来的是我的眼泪和爱情,那时才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我爱你’。”我的目光有些迷蒙,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谢谢你,爱上这样任性的我,这样自私的我,这样胆小的我!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爱你!”
最后一个字出口,他的唇骤然压了过来,那样的炽烈,好像要将积蓄已久的感情一下子释放,又有些小心翼翼。我在他的渴望和宠溺中沉沦,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这个时空中只剩下他和我。永远是什么,此刻便成永恒。既然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就做一只扑火的飞蛾,就让自己燃烧,纵然像转瞬即逝的焰火,也要释放绚烂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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