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春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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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不知为什么,太子常常不在宫里,我也轻省了许多,常常偷懒。 今日无事,又兴起了去御花园的念头,便带着给胤祥做好的扇坠子,匆匆去了。
一路寻去,却不见同喜。
熟悉的景致让我忆起当日在这里的点点滴滴,不觉沿着熟悉的小径寻找旧时的回忆:曾经,他将血玉指环套上我的小指定下红线之盟;曾经,他将刻着藤缠树的梳子放在我手中;曾经,我从背后拥着他,静静地聆听他的悲痛;曾经,他从身后环住我,在我耳畔轻吟李后主的词章;曾经,我同他一起拜祭我们的亲人,他将誓言刻在树上……这一切只能是“曾经”了吗?
心中涩涩的,眼中涩涩的。朦胧中来到那棵树旁。远远地,透过前面斑驳的树影,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痴痴地立在那边,抚摸着树干上的痕迹……他,瘦了……
他痴痴地望着树,我痴痴地望着他;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树上的痕迹,我的心远远地勾画着他的轮廓……这样长久的别离,我们的爱情却不曾淡去……
安抚着雀跃的心,正要上前,忽然传来女子的轻唤:“爷,别让德妃娘娘久等了。”一个娇弱的身影走到他的身旁——是梓雅。
身上的血液瞬间凝固,心又开始悸痛起来,抚着胸口,不能呼吸。
原来真的这般痛!
这样浓浓的思念和这样深深的遗憾——我这样望着你的背影,却不见你回头;你那样地念着心中的我,却没有发现我在身后,我们便注定这样错过吗?在你身边如花的女子,她若是幸福,是我深深的悲哀;她若是不幸,是我浓浓的忏悔。看见了才知道,这一切,我都放不下……胤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一心人是我,可共白首的又是谁?
不愿见他回头,怕见到他温柔或者伤悲。用力地掩住嘴,低着头,转身逃一般地快步离开。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似乎是海角天涯……
“重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一抬眼,朦胧间是四阿哥微微蹙眉。我赶紧抹了抹眼泪,低身请安。
“怎么了?”他缓缓踱过来,语气中竟有一丝关切。忍住泪水,强作笑颜:“没……刚才风大,迷了眼……”
“你……”他忽然顿住,半晌不语。抬头看去,他正望向我的身后。转过头去,远处的花红柳绿中影影绰绰是一双熟悉的身影,映衬着我的孤单……
出神片刻,才掉转头看向四阿哥。他没有表情,看着我不语。此刻我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再应付任何人,只匆匆告退。
擦过他的身侧,却听得他低低的声音:“你……可记得当日的话?”
我一愣,当日?心头一寒,竟然没有回身,冷声道:“原来四爷是来讨债的。”
良久,才听他开口:“其实……你,也该为自己打算。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以后你要如何自处?”
哼了一声:“多谢四爷惦念。奴婢的事不敢劳四爷费心。当日的话,奴婢记得,若有朝一日,四爷需要,奴婢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当日之恩,只是奴婢不屑用这样的办法偿还。”
又是沉默。心悸厉害起来,按住胸口,提步要走,身后传来那飘渺如鬼魅的声音:“你也不必马上答复,回去仔细想想吧……”
不知如何飘回到房中,只是坐在桌边,捏着要送给胤祥的扇坠子发愣,要想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姑姑,姑姑!你怎么了!快说话啊!别吓怜儿了!”恍惚间,似乎传来怜儿的声音。身子一抖,转醒过来。仍是怔怔地望过去,只见怜儿的脸色有些苍白。“怜儿,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姑姑,您别吓怜儿!您这是怎么了?”说着便伸过帕子,轻轻在我脸上擦拭起来。才发现,原来不觉中,泪水早已濡湿了面颊。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愁思强压下去:“怜儿,姑姑没事。”心口又悸痛起来,微微咬紧了牙关,“怜儿,帮姑姑把药拿来。”怜儿慌忙取来了药,端来了水,看着我服下。
我抬头见她惊惶的神色,微微有些歉意,挤出一丝笑容:“好怜儿,姑姑没事,只是病发了。多亏你回来了。”
幸而她单纯,并未多想。松了一口气:“姑姑,吓死怜儿了!”说罢,一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啊!”她忽然一拍脑袋:“瞧瞧我都给忘了!太子爷回来了,福晋传姑姑去伺候。”
虽然万般不愿,却也只得起身。我正往书房走,怜儿却一把拉住我:“姑姑,不是书房!太子爷好像喝醉了,正在卧房里歇着呢!”
我心头一颤,依稀是上次险些受辱的情形,心中犹豫起来。怜儿不明就里地催促道:“姑姑,您快些啊。”
“太子爷房中本是有服侍的丫头,怎么轮到咱们书房的人了!你别是弄错了吧。”心中的不安微微扩大。
“没有!承香姑姑特意来吩咐的。似乎婉璧姑姑今儿病了,太子爷又醉得不行。福晋说……”她有些犹豫,“最近姑姑也没什么差事……该……歇够了,还说……别说是个奴婢,就算是半个主子……也没有姑姑这么大的谱……”
听了这话,微微安心,原来是瓜尔佳氏见不得我清闲。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前两次的教训告诉我——有备无患,便拉着怜儿:“你先去打些热水,直接去太子爷那儿吧。姑姑回去取些东西。”怜儿应了一声,走了。
我急急回房从抽屉里取出托同喜在宫外定制的簪子,小心收在身上。本是想定只妝刀,却怕不能带进宫来,便用铁打了这只簪子,磨得尖尖的,既不引人怀疑,也可用来防身。到了太子门口,怜儿已经端着水站在那里了。
推开门,怜儿跟在我身后,进了里间。迎面扑来的仍是龙涎香和浓浓的酒气,似乎还有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似乎咸咸的,却有些甜腻。不由皱起眉头,用帕子掩住着口鼻,屏住呼吸。只见太子醉倒在床上,嘴里似乎说些什么,却全然是醉话,听不分明。
心中虽然厌恶,却还是同怜儿一起,帮他脱去了外衣和鞋袜;投湿了帕子帮他擦了擦。这房里味道实在令我难受,有些忍不住,便端了盆子出去,借换水的机会透透气。
刚走出来,却见李佳氏抱着狗立在门口,看神气却像在等我。过去请了安,刚要走,她忽然唤住我:“听说原来你在德妃娘娘那里女红极好,我有两件要紧的东西破了,你过来帮着修补修补。”
我一愣,刚要拒绝,她却接着道:“也不需你多大功夫,只一会便好了。太子爷这里不用担心,不是还有怜儿那个丫头和外头这些小太监吗?太子爷这会子醉着,也不需要什么人伺候。”说罢竟不等我答话,转身走了。这下子,倒不好不去,况且我也想弄明白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回房嘱咐了怜儿,便转身离开。走出房门,回头望了一眼,这太子的癖好还真是奇怪,那香气熏得我头晕晕的,心跳快起来,微微有些恶心。
到了李佳氏的房里,只见她歪在榻上。这李佳氏算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却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只是二十出头而已,此时更是慵懒中透出一股子娇媚。见我进来了,她也不在意,随手一指,但见几件绣品搁在桌上。拿起来一端详,都是上等的绣工,心思、手法都极精妙,可却像被什么撕破了一样,心里可惜起来。
“坐吧。”李佳氏淡淡说道,然后也不理我,径自拿起桌上的荔枝。只见她纤长而饱满的玉指轻拈着一枚桃红的荔枝,用丹蔻色的长指甲轻轻剥开,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透明的汁水顺着指间的缝隙流下来,点点滴在下头的红木桌上。那微微泛着奶白色的果实,衬着她白里透青的笋尖般的手指,煞是撩人,连我都看得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心中不由暗叹,这位侧福晋也真真是位尤物,只是如今红颜依旧,却已成了昨日黄花。
坐下兑好线,慢慢补起来。 屋子里空落落的,只有她剥开荔枝壳时微微的咔咔声。
“又快五月了。从前每到五月他都会缠着我包粽子,他说我做的粽子是这天下第一等的美味……”微微一愣,抬起头,她却没有看我,只是地盯着窗外出神,仿佛不是在同我讲话。
“头一次见他,是在洞房里。我蒙着喜帕,一直从黄昏坐到入夜,心里怕得很。可当他挑开盖头的一刹那,我便不怕了,却是心跳得厉害——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俊的男人!那夜他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都记得……”丹红的唇边绽开一抹笑容,竟是那样柔美而宁静,或许这便是当年的她。
“他是那样儒雅而多情。早晨,常常会托起我的脸为我画眉,描红……他总说我笑的样子……很动人……”我的心一跳,原来太子也有过那样的时光。
“他常常给我讲宫外的事情哄我开心,常常剥了果子喂在我嘴里,常常搂着我在耳边轻轻念那些我听不太懂的句子,常常握着我的手,教我写那些很难的字……”她沉浸在回忆中,散发着说不出的端和与娇怯。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娇滴滴的少女被她心爱的郎君拥在怀中的幸福。
“后来……他变了……。朝廷上的事我本不懂,可是我却不愿见他一脸的烦愁,私心里希望他只是我的郎君……可他……性子越来越坏,从前的柔情竟不知藏到那里去了……我们的两个女儿……她们才几个月啊……”声音悲泣起来,听得我也一阵心酸。平素见她爱着艳色的锦服,却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悲凉。
她的目光忽然愤怒起来:“再后来,我们的晟儿[1]去了,他才去了不到一个月,他……那个贱婢,我那般怜惜她,竟然敢背着我……!”她的面色有些狰狞,红红的指甲几乎陷入肉中,“我处置了她,可他竟说我‘善妒寡德’,我气不过,同他闹起来。这一闹,多年的情分竟这样散了……”
她转向我,目光有些迷离:“头一次瞧见你,道你也是那等下作的狐媚子,渐渐地瞧着却与旁人不同。上次你在太子房中拿着剪刀抵着脖子,方知到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物,却是我错看了你。如今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以后……凭你的造化了。”
她这最后的几句倒叫我有些蹊跷:帮我?莫非是上次在瓜尔佳氏那里?
她瞧我一脸疑惑,幽幽叹了口气:“你本是个聪明人,却还是不明白这宫里头的险恶。有些话本不便说透,可送佛送到西,我挑明了吧。你可知道福晋为何要将你收房?”
“奴婢以为……是为了讨太子爷的喜欢……”
她嘲弄地笑了笑:“你们倒小瞧了她。是了,她平素吃斋念佛,又是一副柔弱的性子,殊不知……太子爷的性子只有我同她是最明白的。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心中一惊,原来瓜尔佳氏存的是这个心思。一来可以趁机讨好太子,二来可以显示她的“贤德”,三来也可以断了太子对我的兴致。即便是真收了房,以我的身份和背景,是断不能同她争什么的,最后也只会沦为这毓庆宫里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罢了。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
李佳氏见我低头不语,便又开了口:“大约你是不晓得的,万岁爷……似乎不准太子爷娶你,个中的缘故我倒不清楚。庶福晋的事虽然作罢,但以后你也需多提防着些。今儿我帮了你,明儿我可就保不齐了。”
今儿?怎么会是‘今儿’?没由来的一阵心慌,不小心将手指刺破,渗出血珠子来。含在嘴里,微微的咸,微微的甜……忽然大惊——怜儿!
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只是扔下手头的东西,冲了出去,依稀间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叹息……
跑到太子房门口,却见门紧闭着,里头隐约传出不知是什么的声音。心头的恐惧晕开,刚要冲进去,两旁站着的小太监过来拦住我:“苏姑娘请回吧,今儿这里不需姑娘伺候了。”
盯着房门上的铜环,声音颤抖起来:“怜儿呢?”
那两个小太监对视了一下,仍旧用波澜不惊的语气答道:“怜儿姑娘大喜了!”
这句话有如泰山压顶,砸得我一阵眩晕:“不——!”尖叫着便要冲进去。那两个小太监一见我如此,慌忙捣住我的嘴:“苏姑娘,得罪了。这惊扰太子爷可是大罪,姑娘可担不起,咱们更担不起。”说罢将我半拖着扯走了。我的嘴被他们捂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想要挣扎,却没有那样大的力气,到底被他们拖回了房。我刚要再冲出去,他们却在门外反锁上了。
用力捶着门:“开门!开门!你们不是人……!开门呐!”任凭我如何哭喊,也没有办个人来理我。怜儿,那杜鹃花一般娇艳,水珠般清透的怜儿,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从下午等到入夜,我已经发不出哭声,只能无力地靠在门板上,绝望地流泪。忽然,门开了,将我闪了个跟头。几个太监半抬半拖地将裹着被子的怜儿送回来,扔在了炕上。
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冲过去,只见怜儿已经昏迷。头发凌乱,原本红润的小脸仍然没有一丝生气,苍白得死了一般……颤抖着掀开被子,心中一阵剧痛:撕碎的衣衫,洁白的肌肤上的淤痕……还有……
好像被人在胸口重重打了一拳,嗓子微微发痒。捂着嘴跑到院子里,一张口,竟是一口血,那样红艳得刺目……虚弱的抬头,却见瓜尔佳氏正鬼魅般站在远处的月光中向这边看过来,一旁是承香。我狠狠地瞪向她们,恨不得冲上去将她们撕碎……
怜儿醒来后,便如同一只破损的木娃娃般,呆呆望着房顶,一动也不动,不会哭,不会说话,连眼睛都不眨。那原来清若山泉,灿若星辰的双眸,失去了所有的光华,余下的只有空洞与黑暗。
我守着她,寸步不离,却只能在一旁垂泪。无限的悲伤、懊悔、痛恨、自责……一点点吞噬着我的心——若不是我,她恐怕不会遭此厄运,仍旧是那个念着青梅竹马的娇俏的可人儿。有时候,我宁愿现在躺在那里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拥着她,在她的耳边,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微微摇晃着,哼着一首又一首的歌谣……
好多日不曾去当值,来催的人一个又一个,都被我骂了回去。他们想怎样?要不就杀了我!
终于,怜儿稍稍好些了,却又是白天默默垂泪,夜晚在梦中发出揪心的惊叫——那日的噩梦,大约永远都不会消退了吧。终于,我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压抑与愤怒,唤来一个丫头守着怜儿,径自冲向书房。
一路上的女人都像看怪物般看着我——这许多日的不眠不休,想来此刻定然狼狈之极。但是我的脑子里只有怜儿的苍白和泪水,其余的全装不下。
冲倒的书房门口,守门的太监被我吓了一跳,上来阻拦,扯着我,不让我进去。我什么都不顾了,站在门口大声喊:“我要见太子!让我见太子!……”他们又要来堵我的嘴,却被我狠狠咬在手上。
正闹着,门开了,里头出来的却是承香。她对那两名太监道:“放开她吧,太子爷传她进去。”不等他们松手,我先自己挣开了,快步走过去,经过承香身边的时候,我死死地盯住她。她竟别开脸,一脸心虚的样子,怯怯地让到一旁。
又瞪了她好一会,才举步进了书房。
他,背手立在窗前,日光映在明黄的太子服上,泛起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但在我眼中却是无比阴森的地狱修罗。
只是瞪着他,没有说话,双手紧攥,指甲几乎快要陷到掌中。他回身,阳光在前面挡住了面目,似乎是一片空白。
“今儿肯来了?”他从窗口踱过来,渐渐露出了面孔——他,居然在笑!
一口气涌上来,堵在胸口说不会出话!世间怎会有如此无耻之徒,难道他一点忏悔都没有吗?
一步步走到我的身前立定,忽然微微皱眉:“你怎么这副鬼样子?”

勉强将胸中的郁结压了下去,冷冷开口:“鬼样子?太子爷每天不照镜子吗?”
他一愣,竟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么许多天了,还当你的舌头被猫咬去了,原来还在啊!”
目眦尽裂,怒气和鄙夷如同刀箭般从双眼中射出,恨不得冲上去打掉他张狂的笑。
他忽然敛住笑容,俯身压过来:“怎么?生气了?什么事气成这个样子?”
深吸一口气,胸闷欲裂,半天才能张口:“你做的好事,怎么来问我?”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邪气的笑容,分外扎眼:“是为了那个丫头?怎么?吃醋了?犯不着动这样大的肝火吧,连规矩都没了!一个丫头而已,睡了就睡了。”
“一个丫头而已,睡了就睡了”,这句话向炸雷般在耳边轰鸣。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愤怒,一扬手,冲他脸上扇去。可惜还没到,便被他牢牢捉住:“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说着竟伸出另一只手,伸到我的腰后,向前一提,我便全身贴在他的身上。愤怒冲得我头痛欲裂,疯了一般,竟然没有丝毫的惧意,仍是直直地瞪向他。
“你可是越来越张狂了!还想动手?”声音中竟是戏谑,“那,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我想杀了你!可只怕不能够。我能如何呢?
他一挑眉:“你想如何处置呢?”
猛然愣住了。只是怒气冲天地来算账,可从来没想过怜儿究竟该怎么办。收房吗?怜儿心中已有一个身影,况且配给这个禽兽,关在这个圈子里不见天日,我舍不得。出宫吗?如今看来是绝不可能了。继续做宫女吗?她这般单纯脆弱,如何保护得了自己?心乱如麻,我该怎么办?
他看出我眼中的慌乱和迟疑,忽然变了脸色:“怎么?还没个谱就敢来闹?”一扬手,将我的手甩开,冷声道:“回去想明白了再来吧!”说罢竟转身自顾走回书案去了。
一口气顶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浑身的愤怒不知道如何发泄——这样的世界里,究竟有没有天理公道!
一股血冲上头顶,涨得脑子生疼,什么都顾不上了,不知从哪抄起什么东西向他扔了过去。他竟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侧身躲过,旋即回身,好整以暇地瞧着我,眼中充满了兴味。
一件又一件地扔着,门外的人冲进来,却被他制止。我知道此刻我不过是那只被他踩在爪下的老鼠罢了,他正在享受我这份怒气。但,我必须发泄,不然定会崩溃的!
忽然心口一悸,手中的东西坠落,发出破碎的声响,世界暗了下来,最后看到的是明黄的颜色……
我要死了吗?这样一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除了……胤祥……
又见了那双眼,却和过去不同,目光那样痛苦地、悔恨的、疼惜地、温柔地……扎在我心里;眉间隆起了沟壑。不要!想伸手抚平他的忧伤,却没有半点力气,只有在心中喃喃:胤祥……若我先去了,定会守在奈何桥上……
然而,我没有死。
睁开眼,见到的却是怜儿苍白憔悴的面庞。那夜,我们相拥流泪,我为了她,她为了我……
我问她究竟打算怎么办。她只是摇摇头:“这都是命。本来……如今我已不可能出宫了,今生……”说着,又泣不成声。我搂着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若是许多年以前,我定然会讲出一番大道理,要她振作,要她抗争;可如今我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把握,怎能去指点别人的迷津呢?
终于,我去求太子,给怜儿一个“名分”,毕竟此时此地,除了“名分”再也没有其他的了。于是,怜儿便成了太子的侍妾。
时光如流,依旧平缓的前行,可是在这个诺大的囚笼里,我却失去了所有的快乐,连胤祥……都似乎遥不可及了……此刻,我像漂浮在汪洋中的一只孤舟,茫茫望不到尽头,只有无尽的绝望。
失却了灵魂般,每日只是游荡,只有一个躯壳在劳作,心却冰峰起来。面对太子的挑衅、逗弄,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只是躲开,再躲开,虽然不知道能躲多久,却只有躲开……
面对我的冷漠他渐渐失去了耐性,但或许是碍着他皇阿玛不准他娶我的谕令吧,却也没将我如何,只是将气一股脑撒到怜儿身上。他命我守夜。站在门外,听着房中怜儿的哀求和痛苦的呻吟声,原本麻木的心,碎成了千万块——这一切都是为我,而我却无能为力。望着我苍白的面色,他似乎发现了我的致命的弱点,变本加厉。其他的姬妾都只道怜儿受宠,恨得牙痒痒,却不知道那是她最可怕的噩梦……
昨夜,又是一夜,清晨我进房时,房间里充满了令人恶心的味道。他示意我为他着衣,我却不理——反正又专职伺候他的丫头,何须我动手——却是过去照顾怜儿。她越来越憔悴,越来越苍白,当日那个捧着杜鹃花,满面红霞的怜儿如今……短短的一个多月啊!
太子走后,我忍不住抱住怜儿,泪滴顺着她的长发上流下:“怜儿,姑姑对不起你,都是姑姑害了你啊!”
怜儿缓缓摇了摇头:“姑姑,这是怜儿的命,与姑姑无干。”语气中竟没有了悲伤,只有木然。
忽然,她抬起头,望着我,原来晶莹清透的双眸如今只有空洞:“姑姑,昨儿收到了家里的信。表哥……定亲了……”
我一惊,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的脸上竟浮出了淡淡的笑意:“也好,只希望,表哥能娶到一个可人儿……”
忽然想到了大哥。心中哀恸起来。转而又想,若是大哥还活着,得知梓雅如今已作他人妇,会是何种心情呢?身死、心死,哪一个更悲哀?
走出房门,瓜尔佳氏和承香正站在门口。她们来干什么?心中升起深深的厌恶,连礼都没行,只微微低头,与她们擦身而过。她们竟也没有难为我,径自进了房。
傍晚十分,忽然有人敲我的房门。打开门,竟然是承香。
怒冲冲要将房门关上,她却抢先将手伸进来,被门板重重地夹到了。甩手走回房,坐在椅子上,也不理她。
承香走进来,掩上门,怯怯地看着我,半晌才嚅嚅道:“重华……我,我知道……你……恨我……我……”
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承香姑姑今儿有何贵干?有什么话便快些讲,一会还要去伺候主子们呢!”
半晌,她终于开口:“重华,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不过是个奴婢,一切都要听主子的差遣。我承认,我是打心眼里妒忌你!凭什么你便可以得到太子爷那样的垂青!我……其实只希望他能再多看我一眼……,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你知道吗?本来福晋是答应我,讨了太子爷的欢心便纳我为庶福晋的。我并不贪那个名头,哪怕只是个小小的侍妾,只要能在他身边我也满足了。可是……只有一次……他,竟再未瞧过我一眼……”她的语声中有着些许的哽咽。
“重华,我怨你、恨你,总觉得是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可,我并不知道福晋要害你啊!更没想到会伤了怜儿!我……”
她同太子的故事,我早已略略猜到,如今听着这些话,不由心软起来,嘴上却还是冷冷的:“承香姑姑,这些话,似乎不该是对我说的,应该是对怜儿。”
她轻轻拭了拭眼角,抽了一下鼻子:“重华,我便是来同你讲这事儿的。今儿我陪福晋去找怜儿,她……想拉怜儿一同对付你。”
我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福晋同怜儿说,当初那香本来是要用在你身上的,却被你逃过,她其实只不过是只运气不好的替罪羊。还说,如今太子爷对她的宠幸,都是做给你瞧的,万一日后你真成了庶福晋,她便再无出头之日了,还说……”
“够了!”我一拍桌子:“你们欺人太甚!怜儿已经万分可怜,你们却还去苦苦相逼,你们……你们……不是人!”脑子里浮现出那夜瓜尔佳氏站在院子里望过来时的清冷嘴脸。
“重华,我……我的意思是,你要小心些……怜儿听了,一句话也没讲,只是发愣……我怕……”
“那苏重华多谢承香姑姑提醒了,若没什么大事,您请回吧。”
承香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得讪讪地走了。
心里越来越乱,怎么也坐不住,索性便去了怜儿的房间。
开门的是怜儿的小丫头凝儿,也是个刚进宫的小宫女,见了我,便道:“苏姑姑啊,里头请,我们主子还没回来呢。”
“她,去哪儿了?”
“主子说,心里头闷得慌,要去御花园逛逛。也是怪了,逛就逛,还偏生穿了原来当宫女时的衣裳,又不让咱们跟着……去了好一会子了,这天儿都黑了,御花园有什么好看的?”
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回身急匆匆向御花园奔去。到了御花园,见到了以前相熟的太监和宫女,一打听,都说没见着,这可怎么好!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慌张之间,却瞧见了同喜,急急拉住他:“可曾看见怜儿?便是前些时候来替我送茶的宫女。”
“见着了,往那边的林子去了。”同喜伸手一指,竟是当日我同胤祥月下拜祭的地方。心中大惊,慌忙冲了过去,似乎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我却无心理会。
越来越近了,心狂跳起来,内心祈求上苍,千万不要让我的预感成真!
可是……
在那棵刻着胤祥誓言的树上,一个人影正如同那夜的纸鹤般,柔柔地垂着……
“不——!”心碎成了千万片!为什么!我活泼的怜儿,乖巧的怜儿,娇羞的怜儿,像杜鹃花一样充满活力的怜儿……不!
身体一晃,几欲跌倒,却被一个人扶住。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人是她!这个世上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老天爷,你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那些作奸犯科的人可以逍遥自在地活着,为什么怜儿……怜儿!”身体颤抖着,不知因为悲伤还是愤怒!
身上的手臂收紧了些,我才意识到它的存在,此刻的愤怒无处发泄,什么都不顾了,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人一阵猛打。那人也不还手,只是静静地任由我发泄……
心又痛了起来,世界变得越来越暗……近来这病犯得勤了,这样下去,恐怕我很快便会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解脱了……
天不怜我,竟然又转醒过来。
却见太子坐在椅子上。冷冷地别过头,不愿见那张面孔。
见我醒了,他起身来到床边坐下,竟有些小心翼翼:“醒了?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病?昨儿……”
“我累了,您请回吧!”没有太大的力气,但口里、心里不再称奴婢,他,不配!这个黄圈子里的人,都不配!
他竟然没有动怒,只是看着我。感受着他的视线,心里涌上一股厌恶,一侧身,脸对着墙。
半晌,他起身走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定下来道:“你本事倒还真大!以前只以为你同十三不清不楚,昨才知道,同老八也有一手。可惜你打错了算盘。如今他们俩是最不受老爷子待见的,三天一小训,五天一大骂。想让他们帮你脱离苦海?恐怕是痴人说梦吧……你自个可要想清楚了,别站错了地方!”
一愣,昨天的人,竟然是八爷……他……
忽然一个太监进来禀报:“太子爷,尸首……奴才该如何处置?请您给个示下!”
“死也不挑个时候,挑个地方!死在毓庆宫也就罢了,偏要到御花园去丢人现眼!害得今儿被老爷子骂了一顿!卷出去算了!”
怜儿!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骨碌爬起来,摇摇晃晃奔了过去:“怜儿,怜儿在哪儿?”
想是我的脸色太过骇人,那小太监竟然胆怯起来,有些结巴:“在……在院子里……”闻听此言,便向院内奔去。
院内围了一大群人,都是毓庆宫的女眷。福晋、侧福晋等人不必说,宫女也有许多。毕竟姐妹一场,难免伤情,却碍着主子,不敢悲伤,只是含着泪静默着。众人见我来了,竟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路来。透过那窄小的缝隙,我看见怜儿……
缓缓走过去,双腿一软,扑到在她的身上。这冰冷的身子,可是当日在我怀中的鲜活的生命?那春花般鲜艳的双颊和嘴唇,如今却是青紫。泪水一滴、一滴地在她的脸上,便如当日她受辱后,守在她身旁的情形,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睁开眼睛……
“哭什么!要不是你,她也不会……”瓜尔佳氏的声音在一旁冷冷的响起。
一侧头,泪水模糊了面目,只见一个轮廓。
“住口!”是太子的声音。众人纷纷退开,我却没有起身。
“太子,怜儿好歹是您的侍妾,如今人去了,本来也该风光入葬,只是……她这般的死法……臣妾拿不定主意,还请您做个决断吧。”
忽然忆起方才太子的话,心中一冷,顾不得许多,用膝盖跪走到太子面前,一个头一个头地磕在地上:“太子爷,求求您发发慈悲,人都已经没了,就让她安心地去吧!您怎么处置奴婢都没关系,只求您念在怜儿好歹伺候过您的份上,行行好,让她同家人团聚吧!”
半晌,头上响起太子的声音:“好吧。你起来吧,自个身子才好,送她回去便是了。”
却没有起身,仍是伏着头:“奴婢求太子爷恩典,让奴婢最后送怜儿一程。”
“……随你吧……”明黄色的底襟缓缓从我身边移走,离开了我的视野。
旁边的宫女扶我起来,我踉跄着回房,取了胭脂水粉和梳子来,又重新跪在地上,解开怜儿的头绳,缓缓地梳洗起来。梳子在她的青丝上滑过,似乎还有生命的颤动;泪水晕开了胭脂,薄薄地打在腮上,又如同春花般明艳;娥眉轻扫,淡点朱唇……怜儿,你便要回家去见你的情郎,女为悦己者容,姑姑今儿给你添妆……
周围响起了幽微的啜泣声,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被这个黄圈子吞噬了。不,也许更早!那一夜,怜儿便只剩下一个空虚的躯壳,没有心的人,已是死了。望着漫漫黑夜熬不到的尽头,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或许死亡对她来讲是一种解脱……
“好了,你也该闹够了!快收拾收拾吧,难不成还要继续在这院子里停着,招什么晦气!”又是瓜尔佳氏平静如水的声音,此刻听来,竟似弱水——鹅毛浮不起的夺命深潭。
微抬眼,盈盈的泪光中,依旧是模糊的轮廓,只是扭曲了。不知为何,竟然提不起恨,这个女人也是早就死了的吧。青春年华,怀春岁月,青丝玉颜,还有一颗如水的心,早已被这黄圈子磨损掉,如今已是狰狞的鬼魅。
“福晋,”幽幽开口:“佛祖诚然保佑,却只能护佑外鬼不侵;可,心中的鬼呢?福晋晚上可曾惊醒过?”
“你!”终于压不住了,变了语声:“放肆的奴婢!今儿我非……”
“福晋息怒!”是李佳氏,却没了旧日的风情万种,渗着淡淡的哀伤:“福晋,这是太子爷准的,福晋若是阻拦,只怕难向太子爷交待。况且,这丫头……您何必呢。仔细气坏了身子,又惹太子爷心烦。这里确实晦气,咱们回吧。承香,愣着干什么,你主子身子虚,你还让她站在这毒日头低下!”说罢便半搀半拉地扶着瓜尔佳氏走了。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头对我道:“你也快点吧,来……他们等着呢。”
终于,抹了抹泪水,眼前的怜儿又是那一副天真生动的模样。有人要给怜儿换衣裳,却被我拦住。我知道,怜儿特意选了这套宫女服,便是希望能回到从前。何况我也不愿她去见她表哥时,是侍妾的打扮,所以,没有束髻,仍是女孩的模样。
望着太监们抬着出去,心中郁结难消:若时光可以重来,一切会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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