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交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
夜色凉如水,清冷的月光悄悄爬满了大地,给世间的万物涂上了一层凄清的霜色。
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望着空落落的萧条荒芜的庭院,心中说不出是哀愁,是悲伤,还是……心碎。
曾几何时,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在秋千上飞扬,二哥在下面护着,阿玛、额娘坐在桌边喝茶,大哥同梓雅含笑而立……曾几何时,我同胤祥在这里拜祭,他指天盟誓,要同我白首一心,我们喝了我的女儿红,他拥着我,将微微苦涩的黄酒哺入我的口中,霸道地对我说,我的今生,他定下了……
可是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他们都离我远去了,就连饭桶……这诺大的庭院,好凄冷啊!明明已快入夏,却挡不住心头的寒意。
身上一暖,多了一件长衫。回首望去,只见冷晔涵立在身后。
“冷大哥,事情办完了吗?”我连忙起身,却将身上的长衫缓缓扯下。这辈子,我不想让别的男人为我披衣,除了胤祥……
冷晔涵微微含笑:“虽说天气回暖,早晚还是凉的。泰礼说你身子寒凉,容易受冷,自己须小心些。”
心头一痛,二哥……他永远记得。微微点了点头,但毕竟对着这个并不算相熟的男子有些拘谨,只是将手上的长衫还给他:“弄玉已经睡了,时候不早了,冷大哥也该休息了。明天您还有事要忙吧。”
他看了我一会,半晌无语,神情有些复杂。许久才开口:“许多事情是强求不得的,或许看开一些,便会柳暗花明。只是你身子不好,不宜太过劳心。天色不早,外头风大,你也早些歇着吧。若是你也病倒了,弄玉可由谁来照顾?”
点点头,刚要回房,却站下来,回身问道:“冷大哥,其实……重华有件事憋在心里许久了,一直不好开口,今儿斗胆问一声,希望您能如实相告。”
他微笑颔首:“知不不言。”
犹豫了片刻,我一咬牙:“冷大哥,我二哥,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一愣,沉吟良久,才叹了口气:“其实,我这次进京除了送弄玉,还有一个目的便是为了弄清楚你二哥同我弟弟的死因。”
我也愣住了,他弟弟?
“我弟弟冷晔箫和你二哥一同彻查黄河绝口的案子,不知怎么便背上了‘贪墨’的罪名。当时我并不在河南,待我得到消息赶回去,发现他们竟然已经被问斩……其实本不愿同你提起,可既然你问了,我也不好隐瞒。令兄和舍弟绝不可能贪墨,这你我心中都清楚。这几年间我也多方奔走,想为他们申冤,却屡屡受挫。官场险恶,我算是领教了,索性辞官做个散淡闲人吧。只是……我不甘心自家兄弟蒙受这不白之冤!连日来在京中联络故交,可怎么也没查出个头绪来。本来案子并未作实,怎么也应该秋后问斩,却稀里糊涂地斩了。我托人去刑部打听,他们也支支吾吾……这其中的奥妙恐怕不是我们能参透的。”
我不懂政事,可当年也隐隐约约听四阿哥和胤祥言辞中说到二哥的死因蹊跷。只是那时自顾不暇,家中的事情都托给胤祥料理,可如今他被圈禁,只怕无能为力了。
“冷大哥,那我二哥他们究竟……可是为奸人所害?”我心中其实早有定论,二哥是朝廷命官,况且还是是四阿哥的手下,怎么能如此草率问斩?若是没有擎天的大树,什么人有如此胆量做下这样掉脑袋祸事?胤祥同四阿哥追查了许久都没有结果,此人必然手眼通天,绝非寻常的官吏,只怕……牵扯的不仅是封疆大吏,更有王公贵胄。
冷晔涵犹豫了,我更断定自己的猜测:“冷大哥,但讲无妨,是否此事关乎京中的‘贵人’?”
他一愣,旋即点点头:“泰礼一直夸你冰雪聪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既然你心中已经猜到,那我也不再隐瞒。虽然并不能查出真相,但经过我这些天来的明察暗访……此事……似乎同八爷、九爷有些干系。”
二)
这下是我愣了。 八爷?怎么会?那个温润如玉,谦和恭谨的谪仙,怎会同这样的事情搅到一起?我不愿相信,不能相信。他对我的恩情……竟是仇人吗?
“冷大哥,你……没弄错?”我有些晕眩。
“我还不能断定。但河南巡抚是九爷的门人。泰礼和烨箫是为了调查治黄银款流失一事,才留在河南,他们怎么会贪墨?他们也曾同我提及,此事大有蹊跷,关乎封疆大吏以致上头的权臣贵胄……结果不久,便传来噩耗。我猜测必是他们查出了什么证据,有人忌惮了,便下了黑手……刑部衙门如匆匆结案想必也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他的声音中流露出隐忍的愤怒。
“那四爷呢?他们都是四爷的手下,难道四爷不曾保他们?”我脱口而出。
“这……其实,烨箫并非四爷手下,原是田文镜田大人的旧部,后来被四爷赏识随南办差,至于你二哥……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也并非四爷手下,怎敢登门查问?你是在宫里时间长了,同那些亲贵相熟,才有这样的念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能这样随随便便同他们扯上干系?”他笑得有些无奈。
果真……是八爷吗?难道这世上就没一个干净的人吗?没由来的心中一阵难过,或许我是希望他永远都是那个救我于危难的,带着疏离微笑的八阿哥吧。
“其实未必就是八爷、九爷。九爷门人甚广,也或是有人打着他们的名头犯下的,他们并不知情。一切还都是猜测,你也不要多想了,反倒伤了身子。你只管好好照顾弄玉,其余的事情,交给我吧。”
我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转身回房了。
房中,微弱的灯光有些晃动,映着床上那个熟睡的弄玉。望着她红润圆丰的小脸,心中才升起一丝暖意——苏家总算有了后人。只是……不由又想起泰康。这么多年,只怕寻到的希望渺茫……
忽然,她梦中惊悸,皱着眉,胡乱抓着什么。急忙跑过去,握住她的手,轻声耳语地安慰她。渐渐地,她平复下来,小嘴动了动,又甜甜睡去。
她的小手软软的,暖暖的,牢牢地攥着我的手。一时间,我也分辨不清到底是我安慰了她的梦,还是她暖了我的心……
孤灯下,望着摇曳的烛火,冷晔涵的话回响在耳边。
虽然他这样讲,我却不肯轻易相信。毕竟在宫里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情见多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早已牢记心中,不可单凭他一面之辞便盖棺定论。心里掂量着,他的话有几分真。思忖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破绽,况且他也没什么用理由来诓我。
私下里托阿玛的旧故打听,河南巡抚果然同九阿哥颇有渊源,难道真如冷晔涵所言?我不是那种凡事躲在别人后头,等着别人周全的弱女子,二哥含冤而死,家人横造变故,原本不愿深究,可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事有蹊跷,断断是不可能轻易放下的。求人不如求己,我总需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若真是八阿哥、九阿哥他们所为,他们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可如此时胤祥被圈禁,我区区一介弱女子,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虽然有冷晔涵,可他毕竟是个外人,且此刻也没了功名,如何能斗得过那些权贵?我该如何呢?
如同失途的旅人,茫然不知前路——面对胸中难平的恨意,我该拾起,还是放下?
在家中苦坐数日,辗转反侧,矛盾、挣扎、煎熬扯着我的心。终于,狠下一条心,做了自己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决定。只是……虽然心中不甘,却实在没了办法。难道,真的只能求……他了?
三)
坐在四阿哥的书房中,心中忐忑。四阿哥礼佛,书房中也弥漫着淡淡的佛香,清雅淡远,却不能使我的心境平和下来。
其实说起来,我最应该求的便是四阿哥。当日在永安宫,虽然不如同胤祥、胤祯那般亲近,却也算得上相熟,况且,他是胤祥最信任的人,也该是我最可以倚靠的人,只是……几番交手,让我明白他心思太深,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的目光……总让我不寒而栗,莫名生出一股恐惧来,若不是不是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愿意再招惹他。

门开了,阳光射进来,一道影子映在地上,细长的,有些诡异。
“你来了?”四阿哥一如既往地跺着方步,走进来。
我急忙起身行礼。
他用手一点,示意我坐下,自己也走到书桌后坐定。仆人上了茶,他呷了一口,才转头看向我:“胤祥的事……你不必太担心,皇阿玛就是在气头上,消了气也便好了。你们也真是,搞出那么大的乱子,怎么收场?能有今天的局面已是万幸了!”他忽然停住,看了我片刻,有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只是……皇阿玛有话,你不可进爱新觉罗家的门……”
心中冷笑,谁惜得进爱新觉罗家的门?躲都来不及了!康熙也未免太看轻我了。若是能同胤祥长相厮守,名分……不过是个虚空。只是……恐怕连这今后也成了奢求。
我忍住心中隐隐的悲凉,强作镇定:“四爷,今儿来,一则是为了胤祥的事儿,再则……重华有一事想请教四爷,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点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重华想问,关于我的二哥……”犹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四爷,二哥是随您办差的,他的人品禀性,您应是晓得的。重华可以用自个的命来担保,他断不会做出那等贪赃枉法,有负皇恩的勾当!重华想问四爷,二哥何以获罪?何以匆匆问斩?他究竟是冲了谁的门面招来如此巨祸?究竟是谁如此手眼通天?四爷不会不知道吧。”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倒象是在质问。
他盯了我片刻,神情颇为复杂,终于还是开口:“你二哥的案子自然是有蹊跷的,我同胤祥一直在追查,约略也有些眉目,只是……哎,你一个女子,不知道也罢了。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还是等着吧。”
“等?等到什么时候?如今胤祥……恕重华斗胆,敢问四爷,二哥的案子可是同八爷、九爷有牵连?”不愿与他绕圈子,打太极,索性挑明了吧。
“放肆!你竟敢如此议论阿哥!”他脸色一沉,语气十分不悦,但片刻之后,却又换上了有些含糊的语气:“河南巡抚确实同老八、老九有些渊源,只是……哎,下头的人打着阿哥、王爷们的旗号胡作非为也是有的,未必就是老八、老九所为,你也不要瞎猜。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这样口无遮拦,是要论罪的!”
“那么,确实同八爷、九爷有关联了?好,重华不多言。重华只想问一句,我二哥的案子,四爷打算怎么办?就让我二哥含冤九泉,枉遭世人垢弊?我们苏家上下四口,加上走失的幼弟,他们的冤屈何时能申?”想起家人,心中悲愤,语气不由重了起来。
“你……这是在质问本王?”他声音更沉,锐利的目光从眯着的眼睛中射向我。
“重华不敢!只是……希望四爷能给重华一个交待。”承受着他的逼视,努力不让自己乱了阵脚。
“大胆!”他一拍桌子,力道大了些,震翻了桌上的茶杯。“胤祥还真是把你宠坏了!竟敢用这样的口气同本王讲话!交待?本王欠你什么交待!”
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记得当年初见,他鹰隼般的目光刺得我如芒在背,如今犀利依旧,我……竟然不那样怕了。
嘴角微微扯开一丝笑意,目光却是冷冷的。“四爷当然不欠我什么交待!只是……”我端起桌上的茶杯,掀开盖子抿了一口,凉了,有些涩,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倒被我弄的一愣,目光竟然闪烁起来,狐疑道:“只是什么?”
放下茶杯,懒懒笑道:“今儿来,同四爷做笔买卖。”
四)
“胡扯!我同你有什么买卖可做!”他虽是斥责,语气却也弱了几分。
脸上的笑意更浓,声音也愈加缓慢:“四爷这话可就假了。咱们做买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没生意可做呢?”随即微微蹙眉,指着桌上的茶:“四爷素来爱茶,怎的这待客的茶却是冷的?”
他命人换茶,眼睛却仍紧盯着我,似乎想将我看透。我也不看他,只是静坐待茶,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心中虽然有些惧意,脸上却努力装出一派悠然。
茶来了,品了一口,是普洱,微微一愣,抬头望向他。
他正望着我:“说吧,你想做什么买卖?”
“很简单!四爷,我们一家的冤屈不能白受!重华确实是一介弱女子,一个人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所以……重华想找个靠山。背靠大树好乘凉嘛,只是不知四爷可愿做这棵大树?”我将茶杯搁在桌上,笑得有些妩媚。
他目光一沉,眉头一拧,变了颜色,竟有些怒气:“你将本王当作什么人了!胤祥还在圈禁,你怎么能存这样的心思?即便你自轻自贱,本王怎能置兄弟情意于不顾?早早断了那龌龊的念头,回去守着吧!”
我忍不住大笑,笑到泪水流出来:“四爷,您怎会那样想?难不成您以为……四爷,重华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个几两重!区区一个苏重华,怎入得了四阿哥您的眼?”收敛笑意,直直地盯着他:“四爷,重华是想同您打个商量,二哥的事情,重华自个也会去查,只是查出个结果来,您可要给我们苏家做主!”
这下反倒是他面露尴尬,假咳了一声:“这样大的事情,自然要皇阿玛做主,我岂能僭越!”
我冷笑道:“四爷,您和重华间的买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您也别掖着藏着的,反倒显小气!您的心思,不用瞒我,您想对付的人,如今已去了一个,另一个,瞧这情势,也扑腾不了几天,这中间只怕也有重华的功劳!接下来您的算计,重华也能猜出个分,和重华联手,您未必得不到好处。”
“你……”他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四爷,您的心思和手段,重华早就领教过!重华相信您定能还我们苏家一个公道。”
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你想做什么‘买卖’?说来听听。”语气不似先前那般严厉,只是像在闲话家常一般。
他果然肯了。说实话,对他的心思我并不能摸透,他肯不肯接受我的建议,我心中也没底,方才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如今听他这样讲才松了一口气,忽然发现手中的帕子已被汗水浸透。
“四爷,您说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不能定罪。重华自个会想办法去查,若是查到了,您可要给重华主持公道!”
他哼了一声,良久才开口道:“你打算怎样?”
没由来的心中一悲,事情或许成了,但……我要失去的太多,值得吗?自己也不清楚,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四爷,重华有三个条件,若是您应了,重华才能放心地同您联手。”
他阴沉着脸,示意我讲下去。
“其一,重华不是四爷的奴才,不能像绣茵那般供四爷驱使!重华只想查明家兄蒙冤的真相,对于你们兄弟间的勾心斗角不想介入,所以,那些使暗绊、巧算计的勾当,重华做不来,您也甭来找我。”
“若是这样,本王为何要同你合作?又能有什么好处?”他并没有动怒,相反目光中隐约有些许玩味。
“四爷此言差矣,若是真的查出八阿哥、九阿哥与治黄贪墨一案有关,又草菅人命,擅斩朝廷命官,这恐怕是不小的罪名吧。况且万岁爷最恨的便是阿哥们勾连结党,就如上次太子被废,众大臣联名推举八阿哥一事,便是最好的证明。再加上……”心中猛然一阵痛楚,“重华在八爷身边,难道不是最招万岁爷厌弃的吗?”
四阿哥仍是面沉如水,定定地看了我半晌,才缓缓点头:“也有些道理。好,你接着说!”
面上仍是含笑,心中却将泪水咬牙吞下:“其二,这事……不可让胤祥知道!”忍不住微微发酸,缓了好一阵子才能接着开口:“其三,我要见胤祥一面!”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