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听风雅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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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康熙五十一年 十月
“姐姐,今儿用什么簪子?”银屏的声音惊醒了正在发呆的我。
“入秋了,用那只菊花的吧。”入秋了,时间过得真快,不久又要过年了。
“姐姐也是怪,那些王公老爷们送来的首饰,不说是价值连城吧,可也都是稀罕货,怎么也不见姐姐用,只带着这些木头的簪子,虽说木料好写,可雕功却寻常,也瞧不出来是名家的手笔……”听着她的絮叨,觉得怪有趣儿的,可忽然想起了……怜儿,她也问过同样的话。当年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如今,更不知道……
“姐姐,今儿穿什么颜色的?”梳好了头,银屏打开衣柜,满满的绫罗绸缎,都是些鲜丽的颜色。
“哦……那件朱红的吧。今儿外头有些清冷,那件瞧着暖和。”回过神,望向桌上的铜镜。银屏手巧,妆容越发精致了。
“姐姐,锦素阁的绸缎、银茂升的首饰,还有御香堂的胭脂水粉……哎呀,反正咱们定的东西都来了,就等着姐姐去选了。好姐姐,人家看着那些东西心痒痒,您就行行好,都留下吧!”门一开,疾步走进几位妙人儿,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却个个都是绝代的佳丽。说话的若芙,孩子脾性,腻着我撒起娇来。其他的人瞧她这副样子,都忍俊不禁,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姐姐可真是风华绝代!”采薇用团扇遮着嘴,前前后后围着我转了好几圈,“肤如凝脂流珠润,眉若远黛半含愁,双腮轻染桃花妒,朱唇淡点樱桃羞。难怪那些王孙公子们巴巴地在楼下守着,只为一睹姐姐芳容。”
“鬼丫头,就你嘴巴甜!你们几个往这里一站,哪里还有我的份?分明气我!”风华绝代?这四个字……莫非我老了。望向镜中的自己,或许“美”吧,却不真实,忽然想起了聊斋里面的《画皮》。
正在笑闹间,忽然门外急匆匆赶进来一名素衣少女,正是兰芯。她脸色微微发白:“玉姐姐,快去瞧瞧吧,有客人闹事,缠着凝霜姐姐,非要她摘掉面具陪酒,还动手动脚的!”
“现在呢?”心中恼怒,世上的轻薄浪荡之徒还真是多不胜数,竟然在我的地盘撒野。
“凝霜姐姐当然是不肯,性子上来了,甩了那人一耳光,便出来了。现在那客人正拍桌子叫骂呢,说……哎,反正都是些不入耳的混账话,不听也罢了。”
屋内的人听了,一时间群情激奋起来。
“好了,你们不要在这里吵,我去料理,你们守好自个的本分便是了。”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这些丫头,想是被我宠得没边了,恐怕过些日子就得变成现代的女权先锋了。
整了整衣襟,理了理鬓发,深吸一口气,换上职业的笑容,走出房门。
正要下楼,身后清柳悄悄跟出来,轻声道:“姐姐面色微恙,是不是还是不能安寝?还是趁早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总拖着也不是个事。”
心头一暖。众姐妹中,果然数她最是细心体贴,只是……胭脂也掩不住我的憔悴吗?
摇摇头,安抚她道:“不碍事,冷大哥已经开了几帖安神的方子,最近也见好。不过昨儿吃了些酒,现在有些头痛罢了。”
她脸上仍是挂着担心,倒也没有再多言,只淡淡地嘱咐:“姐姐不要太劳累了,这‘听风雅筑’可都靠姐姐一人扛着,若是姐姐倒下了,让我们这群姐妹如何撑得下去呢?”
笑着点了点头,振作精神,走下楼去。楼下众人见我,竟有了几分安静,有些个更是交头接耳地悄悄议论起来。我自然明白他们好奇什么,只是不愿意理会罢了。不过客人总是最大,微微颔首,职业的微笑仍是挂在嘴角。
兰芯引着我到了雅间,只听里面一名男子正在拍桌子:“不过是个烟花女,还装得冰清玉洁!当婊子还想立牌坊?笑死人了!”听口音却是外地口音。
二)
要是早先,肯定动了肝火,不过如今,我已不屑同这些人一般见识了,何必为了这样的蠢人伤了自个的身子呢!
示意兰芯推开房门,脸上挂着笑容,走进去。屋里的几个人,瞧着虽然有些名堂,却也不像什么什么达官显贵,怎么就敢在这里撒野?想来是刚入京的土财主,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才敢来混搅。
我一进门,众人的目光聚拢过来。用余光扫了一眼,地上一片狼籍,许多杯盘已经摔得粉碎,看来火气还真是不小!再看立在一旁伺候的小丫头脸色煞白,身子哆嗦,一见我,泪水更是涌上来,在眼眶里打转。我失示意她出去,才摆起笑脸,招呼起来。
“这几位爷,怎么这么大的气呢!方才在外头听您的话头,想是弄错了,咱们这‘听风雅筑’可不是什么风月场,我们这里的姐妹也并非烟花女子。爷必是刚进京,不大清楚咱们‘听风雅筑’的规矩。您想要寻那样的乐子,只怕来错了地方,不如让蒙尘为你指点两个去处吧。”说罢择了靠门的椅子,径自坐下。
其余那几个人瞧着我的神气,一时摸不准我的底细,也不好发作,只是狐疑地盯着我。只有方才叫骂的那名男子,仍是张狂,望向我的目光中透着令人厌恶的轻佻,来回打量起来。
“呵,走了个不识趣的,换了个更有风情的。好啊,爷不管你们什么规矩不规矩,今儿爷这乐子是找定了!不是风月场?笑话,一群姑娘又是弹琴儿,又是唱曲儿的,怎么就不是风月场?不过脸上戴个面具吊人胃口罢了!是不是怕爷银子不够?”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往桌子上一拍,“瞧瞧,这个数可够了?”说罢往椅背上一靠,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心中冷笑,用银子砸我?只怕你还不够火候!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吩咐一旁的兰芯道:“兰芯,收了这位爷的银票,到柜上,看看够不够付爷的酒钱?”兰芯应了一声,收了银票便出门去了。
“哎,你怎么没掩着脸?算了,不说那个,既是来了,就陪爷喝一杯!伺候好了,爷自会重重打赏!”说罢到了杯酒,递过来,脸上猥亵的神情,让人瞧着就反胃。但我仍是接了过去,一扬头,干了。
“还是美人你解风情。 ”说着他竟伸过手来,想摸我的脸。
“咳咳!”门外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的骚扰。“这位爷的账,已经结好了。”不需回头,来人正是冷晔涵。
“别急,还没结好呢!刚儿,我陪这位爷吃了杯酒,可要加在账里!”我冷笑着瞧着对面不知死活的无赖。
“那……这位爷还欠……五百两。”冷晔涵略作思索。
那边的人起初洋洋自得的神色,骤然一变,懒在椅背上的身子猛地直起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真是有趣。
“你……你们……胡扯!”他丢了份儿,恼羞成怒,拍着桌子叫喊起来:“我……我……爷不过吃了你这些个酒菜,点了个曲儿,哪,哪就值一,一千两银子!你,你们这……是,是黑,黑……店吧!”说到最后,竟然结巴起来。
三)
饶有兴味地等他说完,才笑着开口:“这位爷,我们‘听风雅筑’是京城里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所有的东西可都是明码标价的,难道还赖您不成?”一搭手,冷晔涵将账本递到我手中。
“这位爷,蒙尘给您报个账,省得您说咱们开黑店,传出去坏了名头。您酒钱不多,总共五十两,可这‘望月回廊’是咱们‘听风雅筑’一等雅间,在这里吃酒需三百两纹银。”那无赖正要开口,我又接着说道:“再有,客官失手打碎的这些杯盘,都是景德镇的官窑上品,粗算下来也有将近四百两,因是旧货,折一下,算作三百两。此外……呵呵,方才蒙尘陪爷吃的那杯酒……纹银六百两!”
那无赖一听,双眼瞪得像铜铃,下巴惊得都快要掉下来了:“六,六百两?你……你们……”
“怎么?您不知道?您可是捡了个大便宜呢!咱们玉掌柜平时是决不陪客人吃酒的。前儿安贝勒出一千两,只为咱们玉掌柜陪着坐坐,都被回了。今儿您才花了六百两,就吃了杯酒,您赚大了!”一旁的兰芯插嘴道。这丫头也是跟了我许久的,我的作风也学去三四分,倒是晓得该什么时候敲边鼓,我真没白疼她。
“兰芯,不可对客人无礼!”心中偷笑,却板着脸呵斥了一句,又转头扬起嘴角:“本来是一千二百五十两。不过您是新客,加上方才我们凝霜确有得罪之处,这二百五十两的零头就抹了,权作给您赔礼的。算下来您今儿这顿酒,不多不少,刚好一千两整。方才您给了五百两的银票,这余下的五百两……您看是还用银票啊,还是直接用银子?”
那无赖脸上的颜色像霓虹灯一般五颜六色走个不停。最后他涨红了脸,一拍桌子,身子弹了起来:“奶奶的,不过是个上等娼妓,装什么算!什么当家的,不过是个老鸨。陪一杯酒也值六百两?你也不打听打听,爷可是进京述职的三品大员,你这小小的歌妓也敢在爷面前撒野!”说着竟伸手来捉我的衣襟。
我心中有数,端然稳坐,气定神闲。只听一声惨叫,那只手还未伸到我面前便已经被冷晔涵牢牢钳住,疼得他龇牙咧嘴,五官扭曲起来。周围几名陪客呼啦一下子站起来,却个个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
冷晔涵脸上仍是陪着笑,声音却透着寒意:“客观,我们玉掌柜身子不好,您总该怜香惜玉啊。”
“冷大哥,怎么能这样待客呢?传出去咱们‘听风雅筑’还真成了黑店了呢!”起身对冷晔涵使了个眼色。他会意放手,却警惕地护在我身前。那无赖瞪着我们,却也不敢造次,只咬着牙,揉着手腕。
“原来是位大人啊,失敬失敬!蒙尘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同蒙尘一介女流一般见识了。敢问大人是哪个衙门口的?”我故作惊讶,用帕子掩着嘴,一副“小女子怕怕”的模样。
“是,是,是工部衙门。”无赖扬起下巴,又换上了原来傲慢得意的嘴脸。
“原来是工部的大人老爷啊!”我轻身福了福,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对了,工部侍郎李大人也是咱们这儿的常客。”转头向一旁的兰芯道:“兰芯,你去‘流云阁’瞧瞧,李大人可在?若是在,也好请二位大人欢会畅饮啊。”
“李……李侍郎?”无赖愣住了,面子上仍是死撑着,语气却已有些心虚,“哼,你,你少……来哄爷!就……就凭……你……你,能……能搬得动……李,李,李……侍郎?”
冷笑一声,将脸撂下:“别说是李侍郎,就是你们佟尚书我也搬得动!告诉你,就算他们都未必敢在这里大呼小叫,摔盘子砸碗,更别提对咱们凝霜姑娘动手动脚了!怎么,您不信?那您就试试看!今儿我也不拦着,您尽管砸,想砸什么砸什么!要是不解气,您就连我一起砸了,看最后是吃亏的是我还是您!”
那无赖一时也分辨不出真假,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瞪着我。一时间,双方僵住,屋内的空气紧张起来,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这是怎么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一愣,是……他?
四)
“嘿,奶奶的!今儿管……”那无赖正要破口大骂,旁边一人却惊呼出口:“八,八爷!奴才给诸位阿哥请安!”说着便打了个千。众人一听,也慌忙纷纷行礼请安。再看那无赖,已是脸色苍白,冷汗直流,身子一下子软了下去。
“谁在这里闹?分明是不给八哥面子!”没回头,却听出说话的是老十胤礻我。
“没什么,一场误会,这位大人刚进京,对咱们‘听风雅筑’不熟,才刚凝霜那丫头不懂事,冲撞了这位大人,蒙尘正赔不是呢!”我笑着打圆场,给他一个台阶下,“这位大人可是大人有大量,正说着结账的事,可巧几位爷就来了。”
胤禩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背手瞧着那些人;身后传来啪啪的扇子打手心的声音,应该是胤祯。
那无赖急忙就坡下驴,一边陪着笑,结结巴巴地说着陪罪的话,一边颤巍巍地掏出银票,恭恭敬敬送到冷晔涵手中,带着众人仓皇逃去。
一旁的兰芯望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忍不住拍着手笑道:“姐姐可瞧见那泼皮的脸色?哎呀,可是开了染房呢,变了好多种颜色,真真笑死人了!哼,一个外地得来土包子也敢在咱们这儿撒野,五百两银子就威风得不得了,还真是个没见过大天的主儿!”

兰芯的话自然是为了解气,我听着却有些刺耳:“兰芯,方才的事自然是他们的不是,可咱们开门迎客可能不能看人下菜碟儿!咱们撵他走,可不是因为他是外地客,更不是因为他钱少,而是因为他品行不端,不配做咱们的客人!人有高低,却没有贵贱。咱们‘听风雅筑’瞧人从来只看学识人品,其余的不过是俗世表象罢了。”
见兰芯红了脸,有些尴尬,自觉语气重了,又放软了语气,笑着哄她:“知道你有口无心,只是这样的话被旁人听了还以为咱们是只认钱不认人的呢,往后可得留神些。”
兰芯吐了吐舌头,撒起娇来:“好姐姐,人家气不过随口说说,以后可不敢了!您就饶了兰芯这一遭吧!”
冷晔涵见胤禩他们来了,请了安便退了出去,我也命兰芯找人将这里打扫干净。转头望去,是一双温润的眼眸,带着淡淡的笑意。低身施礼,笑着轻声道:“八爷,回京了?”
胤禩含笑着点点头,却也不说话。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错开眼向他身后望去:“我就说八爷不会落单啊,几位爷可是聚全了!”
“前两天刚回来。只是忙着别的事,今儿才得空过来瞧瞧。几个月没见,你的本事倒是越来越精进了,把人唬得可是一愣一愣的。”他低沉的声音中竟然有些玩笑之意,嘴角噙着笑,有着特别的温暖。
不知为什么,总见不得他这样的笑容,他的笑应该是疏离些才好,那样我才恨得起心肠。抑制住心中的莫名的情绪,笑着回道:“既是难得,那今儿可是要多坐一会了。”
一面吩咐兰芯去将楼上专属的雅间打开,一面引着他们向楼上走去。来到中厅,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不理会众人错综的目光,只是抬头上楼。走到一半,忽然发觉胤禩他们竟走在我身后,急忙停步侧身,想将他们让过去。谁知,胤禩竟也停下来,在低两级的台阶上与我对视。或者真是“做贼心虚”吧,他的目光总让我觉得不自在。此刻我倒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他不动,我也不动。
“怎么了?还上不上了?我肚子可都空了。”后头的胤礻我是个急性子,直接嚷嚷起来了。胤禩仍是没有上楼的意思,无奈,我只好回身继续走在前头,却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五)
酒菜齐备,那边哥几个推杯换盏,我只在一旁作陪。差不多小半年没见了,胤禩随康熙秋狝,在塞外晒足了日头,脸色比他额娘刚薨世时要好了许多,却仍显得有些憔悴,不经意间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失去亲人的剧痛我也曾经承受,不禁对他生出些许怜悯,可一想到我们苏家的悲剧有可能与他有关,恨意又涌上心头,两种情绪交织,心绪烦乱起来。
我在这边淡淡地望着胤禩,忽觉有一道目光射过来,转头迎上去——是胤祯。他正面色深沉地看着我,忽然对上我的视线,目光一抖,随即转开,向他那些兄弟们望过去了。
自从胤祥大婚的那夜起,胤祯……就变了。那个阳光一般夺目的少年,忽然变得让人难以捉摸,原来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大男孩,现在内敛得猜不出情绪,倒真有几分像他四哥了。
“干坐着喝酒,好没意思!”老十忽然开腔,“不如叫若芙来唱个曲儿,助助兴。九哥,是不是。”
胤禟捏着酒杯抿了一口,半晌才开口:“只怕玉姑娘不肯啊。”语气有些冷。
心中明白他这话暗指我“小气”,嘴角一挑:“九爷,瞧您这话儿说的,好像蒙尘有意怠慢一般,这个罪名蒙尘可担不起啊。您怎么说也算这‘听风雅筑’的半个老板,想找人来操琴、唱曲儿那还不是理所应当。只是……您要是不嫌弃,蒙尘来奏一曲给几位爷助兴,您意下如何啊?”
少女怀春,对于这些权贵总是怀着好奇与渴望,特别容易迷失。看尽了豪门的险恶和悲凉,实在不希望那些单纯美好的生命被那样的鬼地方吞噬。因此,我总是刻意避免让她们和这些阿哥们打交道,怕那些虚假的缤纷迷了她们的眼。
胤礻我刚要说话,胤禩却开了口:“不必了,我们来也不是为了听曲取乐的,若是你技痒,找个清雅的所在,弹个尽兴,这里……就不必了。”
浅浅一笑,却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默,盯着面前的酒杯发起呆来。
“八哥,今儿李大人……”胤礻我一边吃菜,一边开腔。一旁的胤禟咳嗽了一声:“老十,今儿是为八哥接风。八哥在塞外已经够累的了,咱们不谈政事,只管喝酒!”
胤礻我是个粗人,性子直,口没遮拦,胸中也没多少算计,可胤禟……哼,他分明防我。我也不想招人厌恶,抬眼对胤禟一笑:“几位爷有正经事要谈,蒙尘在这儿也不方便,先告退了。”说着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哎,玉……哎呀,九哥,怎么扫大伙的兴啊,你明知道……”身后传来胤礻我略带抱怨的声音。
“重华!”胤禩在后面低唤。我回身立定,仍是微笑:“八爷还有何吩咐?”
他缓步踱过来:“你弟弟的事……还是没有音信。不过,你也别急,我已派了人四处寻访,或许不久便能柳暗花明。”他声音中有些歉意。泰康……已经四年多了,虽然胤禩、四阿哥他们都在帮着打听寻访,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天下之大,想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有如大海捞针,几年下来,心中的希望便如同风中的残烛,越来越微弱了。幸而老天保佑,总算给苏家留下弄玉这么一条根,也让我的生命重新有了支撑。
“重华,老九他……,罢了,你先去歇着吧,有些话……我过一会去找你。”他欲言又止,语气中有些无奈。
六)
“八爷,这里可没有‘苏重华’,只有‘玉蒙尘’,您可别认错了人。”脸上依旧挂着云淡风轻的笑意,心头却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快,“若是您过一阵闷了,派人来唤便是,蒙尘自然来伺候,怎么敢劳动八爷大驾屈尊?被外人听了,还道是蒙尘不懂礼数呢!”
他目色一暗,微微隆起眉头,看了我片刻,叹了口气:“你何必一定要这样讲呢?……罢了,由着你吧。只是,方才的情形……下回不可那样鲁莽了。记得,有什么事,提我。”
心中明白他的好意,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怄起来,冷笑道:“八爷这是什么话。蒙尘开门迎客,自然有蒙尘的手段,难道离了八爷,这‘听风雅筑’就垮了?咱们是受您几位阿哥的庇护,心里头自然感恩戴德,却也不必天天挂在嘴上。再者说,‘听风雅筑’虽然并非勾栏之所,毕竟也是风月之地,蒙尘怎么敢随便搬出八爷的名号?蒙尘出身寒微,又抛头露面,自个被人轻贱也便罢了,决不敢挂在八爷‘名下’, 污了您‘贤王’的美称。”
我本来不是这样尖酸小性的人,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恨他带给自己的不幸,每每见到胤禩都忍不住,总是故意曲解他的好意。我虽然明白我们家的事未必同他有关,可……自己也说不清。
胤禩一愣,眉间的沟壑更深,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久久不语。我看不懂他的目光,也不想懂,只觉得胸口憋闷,烦躁起来,竟然心虚起来,别开眼。
“你……一定要这样吗……”他低低的叹息滑过耳际,心中有些刺刺的。
“胤祥他……”他忽然开口,那两个字狠狠戳进我心里,猛地痛起来。
“八爷,十三爷……与蒙尘无关,他的事,蒙尘不需知道。”开口打断他的话,也不给他机会,急急转身,怕忍不住在他面前流泪。他没有在跟上来,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叹息……
忍着心中的绞痛,低头疾步向前,忽然一个人站在前面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是凝霜,正抱着琴站在走廊中。
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换上温和的笑容:“凝霜,刚才受了委屈,怎么不在房里歇着?”
“姐姐,方才是凝霜闹性子,害姐姐受累了。”一双美目流露出浓浓的歉意,“其实,我也知道应该忍,应该圆通,可……性子改不了……总是给姐姐惹麻烦。姐姐,八爷他们来了是吗?可要凝霜操琴?”
本想让她回去,可一转念,还是点了点头:“去吧,有八爷在,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不过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姐姐放心,这个凝霜明白。”她抱着琴向里面走去,忽然又停下来回身道:“还是姐姐去歇着吧,瞧您的脸色,让人看着心疼。这里的事,交给我吧,凝霜自有分寸。”随即款款而去。
望着她有些单薄却显风骨的背影,心中感叹——可惜了这些花一般的青春,可惜了这玉一般的灵魂。
不久,房中琴声响起,我才发觉身上已没有力气。
七)
站在楼上,手扶栏杆,冷眼望着楼下一派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酒色风雅,心中却荡不起半点涟漪——那是我创造出来的幻境,而我却只想做一名看客。
当日,带着当票登门去求胤禩,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谁知他听了二话没说,就让胤禟消当,我却不肯——如此一来,我怎么能呆在他们身边查案?于是,我提出,借钱做生意,一年为限,若是还不上钱,就到他府上一辈子为奴为婢。
其实,我明白,自个哪里值得了那么多的银子?不过一赌,听天由命。没想到他竟然点头答应,那一刻,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起初,老九十分不屑,埋怨他八哥做了赔钱的买卖。他当然有瞧不起我的道理,借钱给一名小女子做生意,在他这个“皇商”眼中简直就是用钱打水漂的事。我却并不担心,凭着现代积累的经验,又有冷晔涵帮衬,再加上他们这些“大树”,短短八个月,我便还上了欠款,还拉老九和老十入了股。如今除了“听风雅筑”外,暗地里还有丝绸庄、银楼等好几家生意,白花花的银子摆在他们面前,老十是笑开了花,老九仍是冷哼,目光中却不再轻蔑,而胤禩……只是淡淡地,让我琢磨不透。
“听风雅筑”重在一个“雅”字,我在这一点上做足了文章。不仅环境上风雅脱俗,就是对客人也是有所选择。古今的有钱人都一样,“面子”是第一位,只要最贵,不要最好。对达官贵人只要们给足了他面子,他们乐得往外掏银子。至于那些囊中羞涩的读书人,我收的是“学问”——只要才学出众,便免了酒钱,反正我也不缺他们那点散碎银子。
如此一来,“听风雅筑”果然名声大振,鸿儒名士云集,许多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或是想结交饱学之士,或是想攀附权贵……总之也怀着种种目的慕名前来,特别是今年的“春闱”[1],常来这儿的举子好多都入了三甲,更是给“听风雅筑”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来这儿的达官显贵,有些是为了附庸风雅,有些是想在这些举子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更多的则是冲着几位阿哥……无论他们的目的为何,反正我是赚得盆满钵满。
“风雅”二字却往往同“酒色”联系在一起,有美女才能锦上添花,只是这“逼良为娼”的勾当,我可做不出来。所幸我也有法子,派人在京城众多青楼中寻访,找到财色兼备的清倌或是不愿再以色侍人的女子,花重价赎出来,安置在“听风雅筑”中,只管调弦弄乐,吟诗摆棋,但决不倚门卖笑,操持皮肉生意。
正所谓“食色性也”,男人没有不好色的,但“色而不淫”则是另一个境界。“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样吊着,反倒合了他们的胃口。虽然偶尔也有闹事的,到底碍着是阿哥们的地盘,都被压住了。
我深知,在这个荒唐的世界中,女子的命运身不由己,最是堪怜,就如同水上的飘萍,随波逐流。我希望这“听风雅筑”能做她们暂时的避风港,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量撑起这一方天空。
“重华,没事吧。”冷晔涵关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是不是晚上又做恶梦了?我只是粗通医理,你还是请个好大夫来瞧瞧吧。又要劳心,又要劳力,老这么下去,我怕你身子受不住。你要是垮了,弄玉和这些个人可靠谁啊?就算为了弄玉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笑着点点头,是啊,如今我的人生已经不同,多了许许多多的快乐,多了许许多多的责任,世上应该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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