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识君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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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大业十三年,戊戌朔,日全食。
一座轩雅的宅院内,几个仆婢小声交头接耳:“公子真要今日去洛阳?那里早就人心惶惶,今日这日食又是凶煞之兆……”
低声议论的几个人噤了嘴,一个青衫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走过。向着最东的一间厢房走去了。
那人影在屋前停了一下,轻扣了门,便听见一声平平无奇的声音从房内传来:“进来。”
屋内的背影清淡,布衣长衫。
“公子,车马都准备好了。”
一人一仆,一车一马。
“公子,你既然不愿参与朝廷之事,为何此次还要前去洛阳?”青衫的侍从有疑惑在心里,终是问了出来。
“我去会一位故人。”苏长衫平平的说:“她谋反了。”
此言一出,被唤作青麓的侍从大吃一惊。这话若是被外人听见,是灭九族的忤逆之言。
“青麓,天下风云本与我无关,可惜我此生只得一位知己,这人托付于我的事却不能推辞。”苏长衫在马车内舒展四肢,打了个哈欠。
青麓心中叹息。这些年天下纷乱,贼流四起,可惜了公子这样的人物不愿出仕。否则以苏同这个名字在朝野的名望,必是辅国的重臣。
大业九年御赐的三榜状元,那时,未及弱冠的公子鲜衣怒马、风流无双。那琼林宴上狂歌纵酒、才惊四座的光华,不知让多少闺阁女儿的相思飘落在江南旧宅沉寂的落花流水中呢。市井之间随处可听见传唱的词曲,有井水处,皆有女子歌咏苏郎。
苏长衫似有情,还无情,羽扇风流只容少女们在一阕词中雾里看花。
洛阳。尚书府旧宅。
回廊上的紫藤又开花了,藤萝密布如织,花却伶仃。
天空灰蓝的倦着。苏长衫穿过寂寥的庭院,铺满灰尘的地面,青石寒凉的石阶,走进一间暗室。
道路幽暗曲折,水滴声忽远忽近。
苏长衫一双眸子无喜也无悲,仿佛他就如灰蓝的天空一般无情无心。可在水滴声中突然握住的手心,分明有紧得没有缝隙的痛楚。
水又滴了一下。
苏长衫按下石壁的一个机关,一道石门轰然打开,光线强得人忍不住要捂上眼睛。
冰的世界,那是寒冰折射的光芒。
冰的地面,冰的墙壁,冰的椅子,冰的桌案上——
立着兵部尚书的灵位。
灵位的下方,是冰棺。层层莹透的冰中,一个男子闭目仰躺,面容清白,眉鬓却淡然从容,毫不似僵死已久,黑衣白冰,煞是好看。
那相貌不见得有多英俊,却是神圣。一种即使将他强压在污水中,仍然不能玷辱分毫的宁和。
苏长衫深深的拜了下去,头磕到了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花开谋反了。的a5
天策镇西大将军花开临阵倒戈,一路逼近洛阳。很久以来,江湖上就流传着一句话,得秦剑者,得天下。
那个得到了秦剑的女子,终是要——得——天——下——!

大隋大业九年,花开十一岁。
花开在轱辘巷子做了十一年的乞儿,甚至不知道,世间还会有那样金壁辉煌的地方。当她看到“尚书府”这几个苍劲到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的堂匾时,她才知道,那人并没有骗她。
花开虽然是个乞儿,可她一直有很高的理想,她想学武功,学到从此不怕东街那四个泼皮。学武功的前提,是她必须先吃饱肚子。轱辘巷子的大樟树上有一窝鸟蛋,她忍耐它们很久了,这一次,在饿了三天之后,她终于决定自己的肚皮必须消化它们。
可是,在她伸手就可以够到那白花花的蛋的关键时刻,突然,一种诱人的香味缭绕在她的鼻端,不是鸟蛋的香,而是,糕点的香。
那只手掌如玉清隽,使得手上托着的松花糕更显美味,连撩起他衣袖的风都仿佛带了几许香气。他将糕点举到自己面前,说:“小朋友,我用糕点换你的鸟蛋,如何?”
笑容很温柔,说话的人声音也很低。花开识字没有几个,却猛地觉得一个词在胸口跳动:微——风——
笑若微风。
花开咽着口水看着糕点,再看看那人,再看看鸟蛋,她不说话,那人也不催促,两人就这样挂在树上。
确切的说,花开是趴在树干上,而他不知是一种什么姿势,像坐,又不像坐,优雅得很。仿佛那不是树枝,而是上好的椅子,又仿佛他根本没有重量,就那样凭着树枝的力量,坐在空中。
终于,花开又咽下一口口水,一双又亮又圆的眼睛几乎也要淌出口水来:“我可不可以都要?”
那人温柔的,笑眯眯的回答:“不可以。”
那时,花开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日后花开会成为谁。
但他将花开带进了将军府。
那是天下武者皆向往的圣殿,也是天下兵权俯首的朝堂。
轱辘巷子的乞儿,和当今的兵部尚书君无意,就几只鸟蛋和一块糕点,谈了半个时辰的条件。
花开答应不摸鸟蛋,而君无意承诺:请客。
他没有食言。的e6
不知为何,花开本来饿得可以吃下一车大米,但面对那样丰盛的菜肴时,她却不由自主的做出了平生最斯文的吃饭动作——用筷子夹菜而不是抓菜,用勺子舀汤而不是用碗灌汤。
市井传唱的才子苏同,三征高丽的大将军解禹岱,这些传说中的人物,和她在一张桌上,面面相觑。她脸皮虽厚,此刻压力也很大。
除此之外,还有——那个人。他吃得很优雅,眉心微微蹙起的样子却几分无辜,又像读书人在字斟句酌什么文章一样。上到第六道菜时,花开数了,他一共才吃了小半碗。
第六道菜名叫冷烛绿蜡,这名字花开听不懂,但配菜她认识,是芭蕉叶。
“君无意,这道菜你不能吃。”
君无意的筷子一动,苏同突然去拦他,一双筷子暗暗的压在另一双上,动作很轻,却是强硬。
花开抬眸看去,君无意的神情不见波澜,一只极纤白的手,和象牙的筷子一般颜色,淡淡收了回去。
此时的君无意,举止仍是无懈可击的隽雅。
苏同的声音不大,但既然花开听到了,没有理由其他人听不见。花开环顾四周,满桌的人都在吃菜,或是自顾的夹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也只能低下头去,夹自己碟子里的一只田螺。
“尝尝这道甜点。”一盘温热的翡翠菊花羹端到花开面前,端菜的童子垂首退下,却是君无意在发话。
他微微笑着,眼睛里似早春薄冰消融的湖水,一份温暖之意,仿佛从冰雪里破寒而出,细细碎碎,竟是让人心疼的美好。
花开禁不得他这注视,立刻用力的点头,将羹舀到碗里。吃一口,才知是真的好吃。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有菊花清幽的香从喉咙一直到胃里。
“好——吃——”说话的却是解禹岱:“看那丫头的表情就知道了!”解将军的大嗓门洪亮如钟。
苏同也瞟了过来,眉峰斜斜的上扬,使得平凡的相貌也生出几分风流。
花开的第一反应是要瞪解禹岱。但这里不是轱辘巷子,坐在她对面的是大名鼎鼎的才子、杀人如麻的将军。
更何况,还有君无意坐在那里。
唯一可惜的是,她想到这些时,那一眼已经瞪出去了。
解禹岱用力拍拍君无意的肩膀,啧啧不平:“好利的眼神,君无意,俺肯定这丫头以后会给你惹大麻烦。”
君无意也不躲,只说:“尝尝西陵的淡水鱼。”
君无意清瘦的肩看上去仿佛经不得一握,但他说出一句话来,桌上除了解禹岱,所有人都依言去吃鱼。
这一顿饭,花开吃得很饱。她下了两个结论:一是今天的客人全都很奇怪,解大将军似乎对君无意颇不服气,文辞锦绣的苏大才子竟一派平凡闲散。二是她最后悔的一点。她也是在这一天才知道,撑死也许并不比饿死好受。她吃得太饱了,几乎要走不动了——
阶前的一木一石都精致无伦,花开穿着新换上的干净的衣裳,却是迈着最不雅的步态,向她的厢房走去。
夜里的石阶是冷色的,没有星月,脚步在青石上便显得更厚重。
前面有人,阁楼上微淡的灯光还不足以让她看清人脸。从身形判断,很像是君无意,又不是他。
宁煦的气质是他,弯腰的姿势决不是他。
君无意又怎么会折下他的腰去?
花开惊疑的走近了,唤一声:“……君将军?”
那人的背影顿然一僵。直起身来,黑暗里眼神不太清楚,声音是他一贯的小:“夜深了,怎不回去?”
“……”花开尴尬的立在那里,总不能告诉他,是因为吃得太饱,睡不着吧。立刻,花开又察觉了些许不一样。
君无意的声音向来是小,但笃定如玉石。这一刻,那声音不仅是小,更是轻,像柔软的柳絮,下一刻便要消融、散去。
“君将军,你怎么了?”
“没事,回去吧。”君无意说着话,人却没有动。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却仿佛在刻意显示着力气一样的不自然。君无意自己也发觉了,又轻声说:“回去吧……”说了这三个字,那声音就真的轻到散去了。
缠绕着回廊的藤萝突然“嚓!”的一声断开了,紫色的花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
月亮正是在这个时候露出细细的弦一样的光。
所以,花开能看见,回廊里栽种的是紫藤萝。君无意的衣衫在紫色的花中间,眉睫皎洁就像是白色的月光。
花开骇然怔在那里,半晌之后,才大喊出来:“救人——!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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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幕,花开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时她还没有从军,也不会武功。
直到花开成为天下第一剑秦剑的主人,她也始终忘不了那一天。在她还没有武功时,她连去扶一个人的身手和反应都没有。
只能眼看着,他跌落在清冷的回廊上,紫色的藤萝花缀满他的衣衫,月光凝结在他紧闭的眉睫上。
她想要力量,并不是为了秦剑,只是想要保护一个人。
她在大隋军中受遍了严苛的训练,再举起长剑和万千军士一起高呼“忠君报国”,只不过是要保护他。
她从他那里索取力量,只是想要保护他!
谁也没有想到,花开,日后会成为秦剑的主人。
有很多事情,都是人们想不到的。就像沙场征战数十年的解禹岱会被铁匠王薄所败,在山东邹平县身中三十多箭阵亡。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尤卷怯春寒。一笺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很久之后,花开知道了第六道菜名从何而来。
雨中的芭蕉美人,清冷、知性,让人怜惜。她拿起书的时候,也曾希望君无意能为她多识了字而开心,那种期待,在他的温和颔首中化为浅醉,只是,却没有东风来拆看。
十一岁从军,她的天分,还是在剑上。
花开练剑的速度很快,到又一年芭蕉绿的时候,她已练到锦剑第十三式。这时,大将军解禹岱开始亲自教导她。
“羿剑勇敢,陨剑深沉,而锦剑,则取二者之长。”
“知道了。”的53
“出剑从容,收剑果断——”
花开舞了几招,那一出一收之间,甚是灵动。她突然偏了头来问:“解将军,什么剑是最好的剑?”
解禹岱将她的胳膊向下压了一压,示意她动作还要低一些:“天下最好的剑,是秦剑。”
“我就知道,这些剑都无趣。”花开歪了头来看解禹岱,她看人胆子极大,毫不避讳:“它们都是好剑,但羿剑太轻浮,陨剑太迂腐,而锦剑,又显得中庸。真正的名剑,应该——”
她将剑灵巧的从解禹岱手中抽出来,空气都为剑气冷了一冷,她随意挥手,凌空挽了一个剑花:“真正的名剑,应能举重若轻,身怀百胆,笑若微风——!”
就像那个人一样。
解禹岱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他习剑二十六年,带兵十九年,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后辈能说出这样的话。
时值天下农民起义硝烟四起,义军的部队已经攻城掠地,气焰如虹,君无意在南方带兵,而解禹岱的军队在北方平乱。
花开问解禹岱:“军中为什么流传你们南北两位将军不和?”
解禹岱原本应该发怒。谈论将军,在军中是禁忌。但一半因为他对花开的纵容,一半因为花开自己率直的性情,她似乎是什么话也不避讳的人。解禹岱看着她毫无城府,却极其利落的眉眼,冷哼了一声:“君无意得天下人心,而俺是个粗人,当然有时候看他不惯。”
“连你也觉得,皇上对君将军有猜忌?”花开一语将他话中未尽之意点破,着实教解禹岱心惊。
然而,她自己却笑眯眯的,高高的扬起好看的眉毛:“我却觉得,你对君将军很好啊。”
兵部受命讨伐杜伏威,但那些日子君无意正在病中,解禹岱立刻请缨前去平叛——这一仗揽下了赫赫军功不说,还把君无意麾下的五万兵马收为己用。花开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收入解禹岱帐下的。
甚至有传言说,解禹岱一朝得志,竟猖狂的拍案而起:“君无意,你这将军不必做了!”同僚们噤若寒蝉,君无意却不发一言,只淡淡敛眉。
花开看见,他的眼中,藏着一种被关怀的感激、纯淡与温和。君无意是不多话的人,读他的眼神,需要默契。
解禹岱长君无意十三岁,官阶却在他之下,朝中官员都知一南一北两位将军势同水火。而政治永远微妙,这种矛盾背后的隐衷和身不由己,恐怕只有高明者才能窥探一二。解禹岱貌似粗犷,却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两位武将的矛盾存在一天,隋炀帝才能高枕无忧一天,才能将杀戮的念头压下一天。
她一开始不喜欢解禹岱,是因为他对君无意不敬,而此后她不再讨厌解禹岱,是因为他对君无意关怀;她喜欢苏同,是因为他与君无意知心;就像她喜欢念书,是因为君无意说她可以多识些字,她喜欢练剑,是因为君无意也用剑。
她的世界很小,仅仅能容得下一个人。
秦剑是一把禅剑,它的剑柄上有四个小字:心系一处。花开一直奇怪,为什么君无意武功绝顶,没有成为秦剑的主人。当她拿到秦剑时,她突然明白,玄机只在这四个字里。
君无意做不到这四个字。因为他是太宽容的人,他的心中放的是百姓,所以,他做不到心系一处。
而她,却可以。

大业十二年冬天,花开十四岁。
噩耗突然传来,解禹岱在与瓦岗军的混战中被乱箭射杀。花开看到插满羽箭的尸首时,喉口一阵哽咽的悲壮:将军双手紧紧握着徽剑,铜铃般的眼睛在血污的脸上瞪得很大——解禹岱死得不瞑目。
那一日,十四岁的花开,继承了徽剑。南北两军各有一把镇军之剑——北军的名徽剑,南军的名谡剑。
花开十四岁时,就得到了徽剑。
徽剑,与君无意的谡剑,并驾齐驱。
在漫天白帷幕的葬礼上,君无意的衣襟飞扬着疲惫悲怆的风尘,温和如墨的眸子被微雨淋湿,花开出帐十里迎接,天地苍茫,兵戈肃穆,两把旷世名剑发出重逢的悲鸣。
军士们这才发现,他们长时间簇拥在一个剑者麾下,仰视着她亦笑亦怒,亦冷亦热的真性情,几乎忘了她的年龄;而那一袭白衣跃马而下的时刻,花开的模样突然变回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她仰起头来问他:一路可好?
于是,君将军的目光洒落在她含泪的脸上。他的眼神教人心暖心疼。
他答:“好。”
她就不再问,突然张开双臂来,接住了他的人。
君无意说了“好”字,花开突然抱住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花开踮起脚来抱住了君无意。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年幼的花开一身红铠清艳,映亮了君无意如雪的容颜。
没有人知道,花开接住君无意,也接住了那一瞬间他的掩饰。君无意带伤八百里奔波付丧,十年兄弟一朝诀别痛摧肝胆,心力已至极限。也没有人知道,就在解禹岱阵亡的同一天,北军先锋被十面埋伏,虽未能立刻要君无意的命,但着实重伤了他。消息锁死如铁桶,连君无意的贴身副将也不知晓,只除了一个人——
苏长衫。
如果这世上有君无意的知己,那无疑是苏同;如果这世上有君无意的生死之交,那也是苏同。
发现这一点时,花开不是没有嫉妒的,也不是没有感动的。
百姓都道,君将军坐着,就是一怀锦绣江山,君将军站着,就是千里金汤城池。
这个天下,不许君将军病。
君无意卧床三日,没有惊动一兵一卒一个大夫,起居都由苏长衫照料,又被苏某人灌下几碗稀奇古怪的药汁,慢慢竟能下地走动。花开仍记得见他下床,她几乎欢喜的要奔过去,君无意却不说话,表情有微微苦楚。以前,他总是温和的。

他指自己的喉咙——
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让他暂时不能说话了。大病初愈的君无意看上去更为纯淡,苦笑的薄唇有种孩子般的委屈。不知哪一根心弦被牵动,也不知哪一寸温柔被撩拨,花开在门口犹豫了半晌,突然红了脸。
君无意暂时不能说话了,但他还能写字。
纸上二字草书,让一向不问世事的苏同懒懒的将宣纸折起时,也折起了眉心。
天下。
为将者写下这两个字来,很难不让人往复杂处想。
但,狂草的笔墨却缥缈着悲悯。
正是乱世。隋王朝摇摇欲坠,皇上需要一个帮他稳住局势的人,却不需要一个为他主宰局势的人。君无意待百姓太好,他不拥兵自重,却阻拦不了人心所向。对杨广来说,要平复对君无意的疑心好比登天,但事实只有一点:天下若没有君无意,早已分崩离析。
所以,皇上倚重他,也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
苏长衫叹了一声,摇头道:“你何须如此固执,天下早已变了。我听说,为皇上筑东都洛阳,当地每月役使二百万人,半数以上死在工地。皇上在西郊建造了的御花园绵延数百里,从江南采得大木柱,运往东都,每根大柱须两千人往返递送,沿途络绎不绝,每百米路程就有一具尸首。”
物必先腐而后虫生,隋王朝从内部开始腐烂,民不聊生。杨广倒行逆施,大举杀戮功臣良将,解禹岱的死、君无意的重伤,其中的巧合却无人敢深究……
这一点,君无意也清楚。
各路农民义军,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用怀柔来应付,朝廷也不会和他们闹到今天这般田地。如今,义军的势力再扩大,天下便会分崩离析。
这一点,苏同也清楚。
砚中的墨渐渐凝成冰,君无意的手显然冷得有些僵了,苏同突然一把拿开了他手中的笔,随手丢入墨缸。笔打碎了薄冰,沉入缸底,咕咚一声幽微低响。
然后便是寂静。
苏同不说话,君无意无法说话,他们面对面的坐着,良久,君无意咳嗽起来。这大雪天寒,怕又侵了他的肺腑三分。人的卓绝,有时比冰雪更冷静,也比冰雪更冷酷。
一件狐袄披在君无意的肩上,苏同为他披衣的双手也是冷的,不见什么怜惜:“这笔用着清寒,既不能说话,倒不如我们来手谈。”
手谈,俗称围棋。人说,能用兵的人,都能手谈;擅读人心的人,亦擅手谈。
君无意这一生,只与一个人手谈过,所以,天下人皆不知君将军是手谈个中高手。更不知他统领天下兵权的气度背后,还有这般清雅情怀。
雪后冬阳温柔,花开收拾着桌上的黑白子和笔墨,发现君无意随身珍爱的一盒云子,竟碎裂过半。
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两个字,她问君无意:“你喜不喜欢天下?”
那时,她站着;君无意很安静、很温和的坐着。
室内的空气有淡淡的香味,窗外的鸟儿突然一跃,树叶散了几片,悠悠然的碰到窗棂,又跌到案几上,像是跌疼了,被风一吹,发出呜咽的声音。
他微微笑着执笔:我喜欢百姓。
花开认真低头去想,然后她嘀咕:“我问的是天下。”
“百姓,不就是天下么。”他写。
十四岁的花开并不太明白他的话,但她记下了,他答的是“喜欢”。世人流传一句谶语:得秦剑者,得天下。
既然他喜欢,她就喜欢。
芭蕉也好,百姓也好,天下也好,只要他说喜欢,她就喜欢;如果他说不喜欢,她也就不喜欢。
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女子,能得到秦剑。
谁也不会想到,大业十二年冬天,黎阳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变故。瓦岗军攻下隋朝最大的粮仓——兴洛仓,开仓恣民所到,老弱襁负,道路相属,义军的队伍迅速壮大到数十万。
乱世铁蹄,江山飘摇。瓦岗军节节战胜,又大败越王杨侗的军队,继而攻占了黎阳,开仓济民,迅速扩张到二十多万人,大举向东都洛阳进军!
天子被困洛阳,东都城内一片混乱。
花开本来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君无意。她的剑已经练得很好,她可以帮助他,甚至——保护他。
但君无意说:“去河北。”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花开也不反驳,定定的望着君无意。
“你带兵去河北,我要留守洛阳。”北方的土地也燃起了战乱的烽火,窦建德率领的河北义军来势汹涌,已占据了河北大片土地。
“不去。”这一次,花开斩钉截铁。
“不听我的话了吗?”君无意负手将神色微微一敛,并不发怒,卓绝的气质已让人臣服。花开怔了一怔,突然从身后去掰他的手。纵使君无意武功绝顶,也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动作,一时间,他的手,被她握住了。
花开的手暖,君无意的手冷。
花开将那双冷的手分开,想用自己的小手握住它们。
君无意微微挣扎了一下,没有再动。他只是紧紧地闭上了眼,似是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那样小的手,竟然想将君无意的手捧在掌心。
那样小的手,竟然是能拿剑的。
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已做了太多一个孩子原本做不到的事。但她还在拼命努力。她是那样率真的喜欢着他,只要他说喜欢,她就会用尽一切力量去拼命。
“我不能听你的话。因为,你要我离开。”花开一字一字的说:“你说过,‘开’是‘开心’的意思,所以我每一天都很开心。但你没有告诉我,花开的‘开’,是为了‘离开’。”
君无意很久没有说话,终于,他说:“你如果不再相信我,就留下吧。”
如果不相信他,就留下。
花开怎么会不相信他?只要他说出一句话,便是她全部的快乐和期待,只要他说出一句话,就是她所有的向往和幸福。
她从来都,毫无保留的——相信他。
花开没有看见,君无意慢慢抽出手时,那同时慢慢抽回的目光,有无限复杂的情感。
她如果看见,就不会相信他!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当时,他也许期待着她的不相信。因为,他根本骗了她。
他也许期待着,花开在“相信”和“留下”之间,选择留下。因为相信,是纯真的仰慕,而留下,则是生死相随。的2a
洛阳飞雪,残碎红尘——生——死——相——随……
他把选择的权力给了她,但她没有选择留下。
洛阳战役历时三个月,上百次鏖战中大隋损失惨重,就在洛阳城摇摇欲坠之际,翟让突然发来军函。
久仰君将军德被天下,为减少无谓损伤,请将军出城相议。
此函在朝廷内掀起了轩然大波,龙椅上的隋炀帝神色阴晴难测,金銮殿上朝臣们人人心照不宣。
“末将不愿多添杀戮,愿意与翟让一议。”不出所料,君无意从容道。
“不可——!”同僚的武将王世充着急道:“翟让分明是耍阴谋诡计,要君将军有去无回!”
“而今洛阳危在旦夕,别无他法啊……”年老的文官颤巍巍的说。
“君将军,”隋炀帝的脸在冠珠的掩映下十分慈祥,声音不泄漏半分:“你用兵有道却心地仁慈,此次与反贼大战三月,竟不杀一名俘虏。名声早已传遍了义军,相信他们是真心敬你,不会言而无信的。”
杨广的话语中充满嘉奖,王世充的脸却惨白了一瞬:皇上对君将军猜忌至此,此行已成定局。
残阳如血,洛阳城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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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无意白衣孤身而出。他抬眼望了城内一眼,眸中竟是天空的如血气象:“王将军,请就此留步。”
王世充的喉咙哽咽住了,身后的军队里一个个铁打的汉子们眼睛都红了,黑压压的军队里仿佛倒进了夕阳。
“王将军,洛阳城交给你了。”
王世充没有想到,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看见君无意。
翟让但对君将军礼遇有加。不出三日,君将军为何突然去世,决不是大隋诏告天下的文书上所写:突染恶疾。君将军的身体虽然不好,但武功却绝世。更何况,他还那样年轻。
只有一种最可能的解释,义军明以礼待,暗中杀害。
流言真假不可追辩,翟让和他的义军,却为此付出了致命的代价。
传说,秦剑茹血,触骨尽裂。
这句话的意思是,秦剑杀人的时候,不是直刺心脏,而是先碎去人全身的骨头,再让人活活的疼痛而死。
大业十三年,翟让暴毙而亡,有看见的人说,翟让死的时候,全身的骨头都碎了。

太极宫的光线忽明忽暗。
五年了,杨广等了这一天很久。
“你终于肯来见朕了。”杨广坐到龙椅上,俯视站在下方的人。
花开谋反了。的98
天策镇西大将军花开,一路铁骑,所向披靡。皇城终于沦陷。大隋的多数将士无心恋战,北军中更是人心向着花开。现在的皇帝,不过是一只人人可以诛杀的困兽。但,杨广仍然很冷静,甚至,仿佛有一点奇怪的喜悦。
花开冷冷的盯着他的脸,青色的秦剑在她的手掌下,发出一种嗜血般的低幽的红光。
杨广一动不动的坐在他的龙椅上,保持着这个居高临下的姿势。
世间早有传言:得秦剑者,得天下。一年前,花开得到了秦剑,杨广便顺水推舟封了她做镇西将军。
一年间,花将军的铁蹄攘外安内,踏遍了这万里江山,征服了朝野人心。
在杨广眼前的,是个多么奇特的女子。
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一个男人,也许只有赢她,才能赢得她。后来,杨广却发现,自己连这一点,甚至也做不到。
“花开,你为什么要谋反?”声音极小,说话的人面容皎素,说不上有多么美丽,但那眉眼,让人看过之后还想看第二眼。仿佛是一种奇特的魅力与生俱来。
说话的人是当朝天子的宠妃,君贵妃。也是前任兵部尚书君无意的妹妹,君相约。
花开轻蔑的冷笑着,侍卫们的包围圈在缩小,但他们的剑簌簌颤抖。花开慢慢问:“皇上要夺我的兵权,难道是预见我要谋反?”她将谋反二字说得如此清晰,君相约的脸白了一白。
“皇上……他只是要争一口气。”君贵妃说了这句话,仿佛虚脱一样,脸色惊人的苍白。原本到死,她也不会说出这句话来。没有一个女子,愿意亲口说出,自己深爱的男人爱着别人:“皇上,若连一个女子的心也征服不了,不管这个女子有多么奇特不俗,也是天子的耻辱。皇上……他只是要争一口气。”
花开突然盯住君相约的脸,那里,有那个人的影子。
只是没有那种坚定,也没有那份温暖。
她突然觉得愤怒,她一字一顿的问:“五年前,是、你、下、旨、杀、君、无、意。”
君无意私通义军谋逆,立诛之。明黄的手谕,赫然还有当日的血腥气。
杨广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犹豫:“是。”漫不经心的,他答:是。
“好,很好。”花开怒极反笑。秦剑一十七式,在这个女子手中杀气如霜,招招致命!
那剑压根儿没有把人命当命,连血沾到剑尖上的机会也不予,只有青光闪电般开凿出道路。
直取杨广的首级。
侍卫们用长枪拼身去挡,秦剑轻蔑的扬起,剑枪相撞,一时血肉模糊,此时,花开理智尽失,一心杀人,纵是千军万马,也连一分的胜算、一寸的机会也没有。
君相约在一旁惊煞惨白了脸色。她只曾听说,鱼在被钓起时,那挣脱的力气可以有鱼体重的十倍。
皇上用尽了心机来引花开上钩,一心一意要得到她。甚至为了她,动用天子的权力,杀了君尚书。皇上殊不知花开这一剑,直会挣得鱼死网破。
突然,君相约颤了一下。
再或者,这原本就是皇上的本意!
不能同生,便死在她手上。那日,在重重帷幕之下,皇上突然浸凉如死灰的惨淡眼神,烙印一样在她心里灼热滚烫起来。
不——!君相约扑身去挡。花开的秦剑若要杀皇上,就先舐了她的血吧。
胸前一阵温热。一只手掌被秦剑生生洞穿。
那手不知是什么时候伸过来的,手被剑贯穿的地方血流如注,骨骼咯咯作响,君相约听着骨骼碎裂的声音,仰面昏了过去。
这世上,原本没有人可以忍受秦剑碎骨的痛苦,但这个人,这只手的主人仿佛并未闻到浓郁的血腥,平之又平的声音好似完全没有感情:“花将军,你不该回洛阳。”
他一手点住自己手腕的大**,甚至连眉也没有皱一下,那普通的布衫血迹点点,却是风华不改,阶下人人色变。
“可惜他一生心愿——”苏同的话寡淡无味,尾音几不可闻的怅然一叹。
一年前,君无意已病入膏肓。
这个秘密只有苏同知道。
新伤牵动了旧疾,心肺俱损的君无意活不过那个冬天了;更何况,他就算能多撑几日,隋炀帝杀他之心也已硬如磐石——君无意早料到自己的结局,他唯一的心愿,只是保天下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而这件事,唯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名将花开。
“皇上,你做错了一件事。”苏同对龙座上的隋炀帝说:“你杀他,但不该让他死在翟让的军中。”他的语气平和得仿佛对面的并不是皇帝:“君要臣死,他不会有一句怨言,但你嫁祸翟让,借花将军之手去剿灭瓦岗军,让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这件事,却是让他一手栽培的良将亲手毁灭了他的理想。”
苏同慢慢侧开身来,一线阳光刀般劈在他的眉目上:“皇上,你对不起君无意。”
大殿中安静得只剩下血残酷滴落的声音,杨广突然狂笑:“我负天下人,又何惧多负一个?”他居高临下扫视着众人,似乎要用暴戾的骄傲把那一双双眼睛里的仇恨点得更旺:“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花开,你有了复仇的心,才会活到今日——来取我的首级。”杨广的眼中有奇怪的喜悦:“我要你活着,但永远不会给你机会去完成另一个男人的愿望——天下是属于我的,你就是我的天下!我负天下人,却只求——不——负——我——心——!”
他的声音响彻大殿,摇摇欲坠了繁华最后的真实和残艳。
宁负天下,
不负我心。
花开竟冷冷的笑了一下,甚至没有正眼看杨广:“一手栽培的良将?苏同,你也帮着他来骗我,骗我心灰意冷——你们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他?”她猛地转身,眸中露出一抹温暖的残忍:“你们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我。或许,我和杨广才是一类人——”
突然寒光斜飞,血溅三尺!
殿中的所有人恐惧的看着突如其来的艳烈的死亡,那闪电般的一剑,花开竟将自己的头颅整个割了下来。隋炀帝即惊即起,那头仿佛还有生命一般,滚了几圈,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明黄龙袍。
杨广冷汗涔涔的愣了片刻,大叫一声,颓然倒地。
苏长衫的手保持着一个向前阻止的姿势,凝固在了空气中。几滴血迹溅在了他的脸上。
所有人都看见,天下第一剑秦剑,被无头的主人遗弃在了大殿的台阶上!名剑坠地,声音钝厚。
青色的剑身,倒映着尸首狰狞的悲伤,和鲜艳的血光。
大好河山万里驰骋,剑下铁血千军臣服,何曾有人真正靠近过你的天下?只在那一个曾经阳光的午后,红尘铅华洗尽,世间明雪如醉,你不能说话,我却知道,她走进了你心中的天下。
那时,十四岁的花开问君无意:“你喜不喜欢天下?”
室内的空气有淡淡的香味,窗外的鸟儿突然一跃,树叶散了几片,悠悠然的碰到窗棂,又跌到案几上,像是跌疼了,被风一吹,发出呜咽的声音。
君无意微微笑着执笔:我喜欢百姓。
花开认真低头去想,然后她嘀咕:“我问的是天下。”
百姓,不就是天下么。他写。
十四岁的花开极小声的,又嘀咕了一句什么,她确定那人没有听见,但她还是红着脸低下了头,匆匆的出去了。
窗外阳光慵懒。
苏长衫斜倚在门框上:“不妨让我来一猜,那孩子问了什么——”房内,君无意纯淡温和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抹可疑的红晕。
苏长衫毫不客气的学着那天真大胆的语气:“我也是百姓,你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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