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对弟弟动过一个手指头的姐姐，呆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呆呆地看着弟弟摔碎了盘子，踩烂了散落一地的小鱼，呆呆地听着弟弟扭头骂自己，呆呆地看着被弟弟重重关上的房门，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落，“哒哒”地掉在了地板上。艾达奶奶愣住了，她从来没有在家里看到过这些，过了很久，上前扶着刚刚十四岁的女孩的瘦弱肩膀，回到了房间，扶着女孩躺下，帮女孩脱下了她最喜欢的白色丝绸高跟鞋和袜子，拉过薄毯轻轻地盖在女孩的身上。女孩仿佛失去了知觉，木头般任奶奶搬来搬去。
自从七月十一日那天上午开始，自己在院长室看到了艾达奶奶那一天开始，到八月一日见到了爸爸妈妈，自己悲伤哭泣，可是没有失去理智，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想以后怎么办。中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门一开，爸爸妈妈说说笑笑走进来，坐在自己床边，自己要起来，怎么也动不了，爸爸笑着对自己说，这个家以后就要靠罗丝了，罗丝是大姐姐了，要照顾好弟弟。妈妈抓着自己的手，好像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妈妈非常着急，嘴一张一合，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忽然，妈妈的脖子一软，头软软地耷拉了下来，身上水淋淋的，妈妈身上的水流到了自己的枕头上，凉凉的，自己吓得大叫，让爸爸救妈妈，一看爸爸，刚才还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爸爸，浑身是血，右边身子变了形，自己哭着喊，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了。一下，就醒了。热热的泪水犹自顺着脸颊流淌，枕巾湿了一大块。
那时候，自己起了床，自己一定要听爸爸妈妈的话，‘这个家以后就要靠罗丝了，罗丝是大姐姐了，要照顾好弟弟。’自己吃了点东西，找艾达奶奶，问了家里和商行的财物情况，商量以后怎么办。两个人先去了商行，看到商行被查封，原来的雇员和学徒一个不见，再去黑狼骑士团找比特骑士，询问爸爸妈妈是怎么死的，要求领回尸体安葬。比特骑士一开始不肯说，也不同意发还尸体。两人就天天去，比特骑士说是劫匪抢劫杀人，尸体可以领回。两人要被黑狼骑士团查封的家里和商行的财物，比特装傻推诿，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自己和艾达奶奶坐在骑士团门口哭，遇到了一个胖胖的骑士，好像很喜欢自己的样子，问了自己的情况，叫来比特骑士，找到查抄清单，将财物如数退还，可是，好些财物都不见了，叔叔送来的珍珠也不见了，自己又哭，胖骑士狠狠瞪了比特骑士，这才找来。其他的再问就没有了。胖骑士拍了拍自己的头说，小姑娘，你的面子已经很大了。最后，给自己了一张名帖，让自己有事去找他。
自己和奶奶回来后，清点了所有的财物，发现要是办葬礼买墓地、交自己和弟弟今年的学费，就所剩无几了。奶奶说，珍珠值不少钱。自己当时真动了心，可是想到爸爸妈妈，这么做他们会不高兴的。自己这么跟奶奶说了，奶奶抱着自己流泪说，不愧是凯特家的孩子。奶奶说，这所房子开销太大，剩下的钱怎么也不够。自己懂奶奶的意思，但是自己不能这么做，为了爸爸妈妈。自己说，我不去了，弟弟一定要上，卖了它咱们换小一些的吧。奶奶说，罗丝是大人了。自己又说，爸爸妈妈的事情不要告诉亨利，弟弟太小，这么早知道不好，大一些找到合适机会再告诉弟弟。
第二天，两人出去，艾达奶奶生活阅历非常丰富，找到了神殿和家族墓地，了解了葬礼方式。两人忙了几天，将爸爸妈妈尸体领回送到神殿，神殿大修士祈祷后，举办葬礼安葬。然后找买卖房屋的商行，来回询问比较，一连好几天才谈妥。接着收拾房间，搬家，再收拾房间，去学院办理退学，缴纳弟弟的学费。忙得团团转，最初那种巨大的无助和悲伤仿佛消退了很多，只是在偶尔清闲下来的时候，才猛地涌上心头狠狠地刺痛自己。所以，自己害怕清闲，害怕黑夜，害怕一个人待着。不过，这种巨大的无助和悲伤好像渐渐隐没，刺痛自己的时候越来越少。自从梦到爸爸妈妈到现在，始终没有再哭，甚至是葬礼，看着装着爸爸妈妈的棺材放入了黑色的泥土，看着一锹一锹的泥土将棺材渐渐埋了起来，都没有再哭。自己答应了爸爸妈妈，‘这个家以后就要靠罗丝了，罗丝是大姐姐了，要照顾好弟弟。’
可是现在，自己看到那盘小银鱼时，再也控制不住了，第一次吼了弟弟，第一次打了弟弟。自己明明知道弟弟的好心，自己明明知道，可是，还是吼了弟弟，还是打了弟弟。弟弟，你知道吗？姐姐吼你的时候，打你的时候，心有多痛吗？姐姐的心就象被刀子拉一样的疼。爸爸妈妈在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不管多忙多累，每次见了自己，见了弟弟，都笑眯眯的。爸爸妈妈在的时候，自己是靠着大树待在树荫下被大树宠爱的小女孩，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大树倒了，头顶上的树荫一下没有了，没有依靠了，风啊，雨啊，毒毒的阳光啊，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现在，自己就是大树了，弟弟就是原来树下的小女孩吧。
——————这，就是家吧。
姐姐躺在床上，不出声地想着，好像过了很久。关着的门外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是奶奶在收拾吧。爸爸妈妈走了以后，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奶奶还没吃饭呢吧。想到这里，女孩爬起身来，光着脚穿上皮鞋，打开了房门。屋子里充斥了淡淡的鱼鲜味，地上的残渣已经收拾干净，奶奶正要收拾一口没动过的饭菜。
“奶奶，我饿了，吃饭吧。”
“好，好奶看到女孩出来，一愣，听到女孩说饿了，高兴地点头。走了几步，去敲小男孩的房门，“亨利，出来吃饭了。亨利，出来吃饭了。”
“我不吃，我不饿。”门里传出小男孩倔强的声音。
“奶奶，我来。”姐姐说。
“亨利，吃饭了。”姐姐柔声地说，“亨利，姐姐错了，原谅姐姐吧。姐姐这几天不舒服。亨利，你知道吗？姐姐说完你、打完你，姐姐更疼、更难过呢。亨利。”
“姐姐——”门一开，小男孩扑到姐姐怀里。“姐姐——”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亨利，擦擦眼泪，别哭了。来，和姐姐一起吃生日饭。”姐姐的手指轻轻地擦去小男孩脸上的泪水。
“来来来。亨利乖。亨利和姐姐吃生日饭。”艾达奶奶说道。
这件事随着时间过去了，姐姐和小亨利依然互相关心牵挂，可是不象原来那么自然、不拘束了，两人之间好像出现了一道朦朦胧胧雾般的隔阂。姐姐知道，艾达奶奶清楚，小亨利隐隐觉察。姐姐知道小亨利性格倔强，只要认定的事情、认为对的事情一定努力做到，否则也不会跳级跳得这么快。这件事情小亨利虽然不懂得说什么，如果不解释清楚，他肯定不会对这件事一点都不介意、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只是，这件事情又怎么能对弟弟解释呢。
半年过去了，小亨利顺利升入了中段学院四年级，成绩好得惊人。这段时间，他很少回家，即使冬假，也只待了两天就回学院了，理由是学习太重，到学院看书比较方便。这个理由确实很充分，对小亨利自己来说也是如此，可是，小亨利自己心里知道，他始终忘不了姐姐生日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姐姐，心里隐隐有了阴影，不知道是有点怕姐姐，还是有点恨姐姐，还是有点不能原谅姐姐…不管怎么说，小亨利从心里特别想姐姐，想得要命，可是，一看到姐姐，心里的那团阴影不知道怎么就升了上来，无论姐姐怎么想方设法逗他，和他说话，给他讲故事，都不行。小亨利拼命想要忘掉那件事，越要忘记，记得越深，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小亨利开始痛恨自己这么好的记忆力，只好将所有时间都用在看书学习上，生怕自己一闲下来，就想到这件事情。
“亨利——亨利——”正在认真看书的小亨利听到了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的亲切熟悉的声音。
“姐姐——”小亨利犹豫地叫到，声音死板毫无生气。
“亨利，快和我回家去。奶奶不行了。”姐姐并没有理会弟弟的小心眼，焦急地说。
“奶奶，奶奶怎么了？”
“快走吧，路上说。”
原来，艾达奶奶自从爸爸妈妈不见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近，艾达奶奶忽然晕倒，姐姐请了神殿修女来看病，修女来了，简单看了看，说是奶奶岁数太大了，治不了了。姐姐花了很多钱请中段修士、修女来，来看了之后，奶奶好了一段时间，现在又不成了，姐姐又请中段修士，这回连斗气都没用，就让姐姐安排后事。
“奶奶——”小亨利一进屋，就扑向艾达奶奶的床前。艾达奶奶被病折磨得不成样子，厚厚的羽绒被中露出一颗干瘪、瘦小的头颅，梳理得干干净净的稀疏头发露出了大块头皮。
“是亨利吧。”奶奶颤抖着伸出干柴般的手，冰凉如雪。
“奶奶，是我，是亨利。”
“不是不让你来嘛。罗丝，你怎么不听奶奶的话啊。奶奶这把老骨头没有用了，不能耽误亨利的学习啊。”
“奶奶——”姐姐和弟弟异口同声道。
“亨利，来，奶奶要和你说话。亨利，你知道姐姐为什么打你骂你吗？”奶奶强撑着说。
“奶奶——”姐姐急忙拦住奶奶的话头。
“罗丝，你不要拦我。让我把话说完。奶奶不能死了，还让你们这样，我怎么对得起先生夫人啊？”
“奶奶。”姐姐将声音放得轻缓柔和，可是还是透着不愿意。
“罗丝。相信奶奶。亨利和你一样，心重，有什么事愿意自己抗着，如果奶奶死前不把这件事说开，谁知道你们会别扭到什么时候。凯特家的人都是这样。奶奶不愿意看到你们这样子，奶奶死了，就没有人说和这件事了。罗丝，听奶奶的吧。奶奶求你了。”
“奶奶——”姐姐的声音充满了哀怜。
“亨利奶看着亨利，“奶奶从小到大都没有说过你，亨利。这回奶奶要说说你。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吗？你每次回来待不了两天就走，和姐姐也没那么亲了，你知道姐姐多难受吗？每次你回来，姐姐都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东西，你都不吃几口。尤其是你生日的时候，你知道姐姐费了多大力气准备的吗？你走时，姐姐给你带的吃的，你也不怎么拿，奶奶说好说坏，你才拿，你知道，姐姐多难过吗？你，你，知道现在姐姐每天吃什么…”
“奶奶——”姐姐拼着让奶奶不高兴，也要拦下。
“这，我不说这个了，亨利，爸爸妈妈死了。先生夫人死了。亨利。”艾达奶奶老泪纵横。
“什么？爸爸妈妈不会死的，你们不是说他们出去做生意了吗？你们不是说不久就会回来了吗？”亨利不相信地摇着头。
“亨利。爸爸妈妈死了。”姐姐扶着亨利，泪水流到了亨利的脖子上。
“亨利。先生夫人死了。是我和姐姐亲眼看到的。你知道为什么姐姐为了小银鱼和你喊，打你吗？亨利。”艾达奶奶哭着不忍心说下去。
“奶奶，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姐姐哭着拦住奶奶。
“罗丝。让亨利早点知道吧。你还小，罗丝，奶奶死了，就只有你们两个人了，你们再不和好，再不互相依靠，以后怎么过啊？奶奶不放心啊。亨利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这孩子不一样。奶奶知道，亨利能够承受住。”
“奶奶啊——”姐姐哭道。小亨利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她们。
“亨利，你知道姐姐和奶奶看到什么了吗？夫人的身体上，有两条死去的小银鱼。”艾达奶奶还是没有全部说出来，因为，艾达奶奶实在不忍心重现当时的情景。艾达奶奶和姐姐辨认夫人的尸体时，从夫人断了的脖颈里掉出了两条极小的小银鱼。验尸官看了，说幸好发现的早，要不然全都孵出来小鱼能在里面做窝了。姐姐开始没听明白，突然刷地脸色惨白，一下跑了出去，吐得昏天黑地，最后胆汁都吐了出来，扶着墙，半天站不起来。
“姐姐——”被爸爸妈妈死讯惊得目瞪口呆的小亨利，觉得心里刷拉一下，对姐姐的愤怒、不满、怨恨等淤积出来的阴影，瞬间消失，一股更为巨大的悲痛、自责、内疚等等从来没有尝触过的情绪充斥了胸臆，压得自己喘不过起来。“姐姐，亨利错了，姐姐，亨利错了，亨利是臭亨利，是坏亨利，姐姐，亨利错了。姐姐你打我、骂我吧。姐姐。”亨利拉着姐姐的手，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亨利，亨利，姐姐不怪你，姐姐爱你。”姐姐跪在地上抱着弟弟哭了起来。姐弟直到现在才重归于好。
“罗丝，亨利。”艾达奶奶等了一会，叫到。“过来，奶奶有话要说。”
“奶奶——”姐弟不约而同地说。
“罗丝，亨利十岁了，也是大孩子了，亨利这孩子啊，有时认死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听奶奶的，以后有什么事情，能说的就告诉亨利，和亨利说清楚。别造成误会。这世上只有你们两个亲人了。”
“好的，奶奶。我听奶奶的话。”姐姐含泪道。
奶奶眼睛转向亨利，“亨利，奶奶走后，这个世界上只有姐姐对你最好了，要相信姐姐，听姐姐的话。哪怕姐姐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不和你说，也是为了爱亨利、保护亨利才这样的。亨利。姐姐真的很爱你、很疼你，姐姐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啊。亨利。”
“奶奶。亨利知道了。亨利以后一定听姐姐的话，相信姐姐。”小男孩哭着说。
“这样，奶奶就放心了。”
晚上，奶奶就走了，守在旁边的两个孩子大哭一场。姐姐已联系了神殿和墓地，第二天，姐弟两人请人将奶奶送到神殿，修士祈祷后，将奶奶埋在了爸爸妈妈旁边。碧草之下，三位最亲爱的人躺在了下面，隔了几米深土，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竟然永远、永远地不再相依、不再相偎。
姐姐和亨利坐在爸爸妈妈奶奶墓前，待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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