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流经脖颈的水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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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外人的时候,我管爹爹叫爸爸,管爸爸叫叔叔。
这,是有原因的。
说起来,这个原因好长,好长……
1.铃兰
“你是男的女的?”
“女的!”
“你是女的男的?”
“男的!”
“……”
——《父亲手册?小南幼儿经典发言100例》
“林兰又不和我们玩。”
“我们也不要和她玩!”
那是三,四岁的时候。正是小孩子咬字不清的时节,鼻音发不稳,我便往往变成了“林兰”。
现在想来,那时,约摸是觉得“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气不过,便为这个,和人掐了几次架。加上大概是双父无母的关系,不太喜欢和女生过家家,混在男生堆,又被大男子主义初步发展的男生排挤。所到之处,无不鸡飞蛋打。一个月下来,我未必算得上臭名远扬,也在本园中也算是恶名昭着了。
那时候幼儿园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爸爸和爹爹忙着上班,很少来接我,常常是夹在路队里自己回家。带我们班的阿姨,整日的扯长了脖子等家长来接我,比等她的小男朋友还热心。好容易有一天,爸爸骑了辆新凤凰来接我,阿姨如蒙大赦,热情地握住爸爸的手,苦水飞流直下。
爸爸一八多快一九零的个头,弓着背弯着腰,不断地在小阿姨面前点头陪不是。
我在一边看着,心想这回惨定了,非被爸爸摊成饼不可——爸爸爹爹都没打过我,不过,我们班小胖说的时候,我在旁边偷听了,他爸打起他来,那叫一个狠啊。手指宽的木板,掀了半人高抡下去,落在腚上是叭叭的。
“谢谢老师。小南,和老师说谢谢。”阿姨终于唠叨完了,爸爸的背微妙地抽了一下,转身拉我。
“谢……谢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爸爸牵着我的手,一路走出幼儿园门,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眼珠一下一下地溜到眼角瞧爸爸——爸爸肤色比较深,不像爹脸皮薄,什么都往面上摆——瞧了半天,一无所获。
“小猫子。”出了幼儿园门,爸爸忽然叫我。
一抖,本能地想抽回手——打不过,逃肯定也逃不过的,但是坐以待毙也实在太愧对爹爹的教诲……
爸爸似乎感觉到什么,宽厚的大手紧了紧:“小猫猫讨厌铃兰?”
“不是。”
“那为什么要和人打架呢?”爸爸蹲下来,平视我。我看到他深棕色的眼睛里,我的影子,一晃,一晃,“恩?”

“我……我不喜欢……很傻啊,像女孩子一样……”其实,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对于那些甜腻的发音,那些花边,那些戴着香味的手帕,和那些抓了个木偶就喂奶的愚蠢举动,有着本能的抗拒。
夕阳斜披在爸爸的脸上,一边亮,一边暗。亮和暗的交界处,英挺的眉间稍地耸动了一下:“小南,是不是因为爸爸和爹爹都是男的,所以小南觉得自己是男孩子呢?”
“我……”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实在……
“恩……”爸爸摊开手,很大,很宽,我的小手扒在上面,像只趴在老蛤蟆身上的小青蛙,温和,舒服,“虽然爸爸和爹爹都是男的,但是小南是女孩子。爸爸和爹爹都希望,小南会变成一个温柔出色的女孩子。”
我看着爸爸的眼睛,里面跳跃着我的影子,衬着希翼的眼神。
“恩!”我尽可能认真想了想,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爸爸和爹爹的期待的话,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去试看看。
“还有,铃兰,是很漂亮的花啊,”爸爸把我抱上自行车前面的加座,“是谁第一个这么叫你的?明天要去谢谢他啊。”
“疑?真的么?”
“恩,我和你爹认识的地方,有很大的森林里,就长这种花。可漂亮了。还有一首歌……”
“我要听我要听~!”
“坐好,坐好我唱给你听。”
“嗯~!”
“……咳……密林小路旁,铃兰啊正怒放。像一串串白玉的铃铛,风儿把它摇晃……”
第二天,我向叫我林兰的小朋友道了歉——大家也就和好了。
我开始学着,不跟着男生们撒野,努力适应那种看起来像是妄想症候群的过家家游戏。
林兰这个名字,因为爸爸的那首歌,加上书写方便,我一直用到小学六年级。直到考初中的时候,要和户口上取得统一,才迫不得已地改了习惯。
——我到底没有成为一个,温柔出色的女孩子。
然,夕阳下蹲在我面前,展开大手的父亲,是一个剪影,清晰地印在我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那首有点走调的老歌,在每一个安静的黄昏,在每一个旧日同学叫起“林兰”这个名字的时候,总不期然,在耳边,合着傍晚和风的声音,轻轻回响:
“密林小路旁,铃兰啊正怒放,像一串串白玉的铃铛,风儿把它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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