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流经脖颈的水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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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打针,我不怕
小孩子,难免是磕磕拌拌的。膝盖,手肘,小腿,乃至头脸,往往红的紫的,擦满这样那样的药水。疼是疼,玩,却还是咬着牙玩。
最怕的是生病打针。三四岁的孩子里,总有那么几个体质特别弱,三天两头上医院的。不幸,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是天生的容易感冒扁桃体发炎,加上两个男人带着,虽说爹爹心细点,可到底好不到哪里去。遇着倒春寒,秋老虎,往往自己也未必打点得清,哪里还顾得上我。于是,医院就成了我三点一线生活中重要的一点。
医院有个姓陈的医生,眉清目秀的,为人很和善。爸爸爹爹都与他相熟,我总在他那看病。
在外面,爸爸和爹爹是不牵着手的,惟独在他办公室里,爸爸会搂着爹爹给他取暖,有时在等我打点滴的时候,爸爸还会把肩膀让出半边来,给爹爹当枕头。
由此,我便知道陈医生是与众不同的了,然而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呢?我却是说不出来,在我小小的心中,不过留下一个他比别人分外漂亮的印象而已。
对于药物的恐惧,是天生的,本质的,根深蒂固的,不因为医生的不同而轻易转移。所以,每次要吃药,特别是要打针的时候,我也会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哭,闹,叫,踢打,挣扎,扭动,完全丧为一个人类的基本尊严。
为此,爹和爸很烦恼。苦口婆心地换了无数次说辞,声色俱厉地训诫,旁敲侧击地引导——完全不起作用。下次打针的时候,我依旧是哭,闹,叫,踢打,挣扎,扭动。让他们必须两个人抓实了我,费九牛二虎之力固定在台子上,方能顺利操作。
若是稍一松手——有一回,爹因为我的叫声太惨了,听得他心疼,忍不住松了松手——我便会失心疯般抽搐起来,像濒死的蚯蚓那样无序运动。结果,针头断在,又是一阵忙乱。自那以后,爹再不敢心软。
后来,有一次,大约是四岁左右,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发了很高的烧,炎症越过了扁桃体直扑气管而去,为了不让它向肺部发展,要打点滴。
那时,我烧得熟了三魂晕了六魄剩一口游气半点哼哼,可一听打针,神经一下全绷紧了,扭着扭着就往墙角缩。

陈医生看我这样,苦着脸笑笑:“静脉注射不比肌肉注射,孩子这么小,这样万一……”
“可是不行啊,都一天半了,再这样下去……”爹爹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眼圈上的红晕,还是眼眶里的血丝。这两天,我住医院里,他下了班就往家跑,做了饭送医院,三餐这么折腾,脸颊都凹下去。
“是不行。”爸爸面色很沉,忧虑和焦急拥挤在一起,混杂出父亲特有的那种心痛和凝重。我想起这两天梦里老听见牙磕牙的声音,我本以为,是爹跟我说的那种牙鬼半夜在窗外打架。现在想来,应该是爸爸半夜里冻得——医院没有空床位,他随意铺了张草席在地上,权当地铺,每夜陪我。
“小陈,你就帮忙想个办法……”爸爸望了望我,几乎是哀求了。
陈医生扫我一眼。我又向墙角缩了缩。
“小猫子,你喜欢有两个爸爸么?”陈医生忽然俯下身问我。
我点点头。
“哪,一个家里,妈妈是温情,爸爸就是勇气,小猫子比别人多一个爸爸,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勇气,所以,打针是不能躲,不能哭的。”
他忽然讲了一长串,我消化了半天,勉强呆呆点头。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如果我怕打针,就对不起我两个爸爸。
看看眼睛红得和白兔一样的爹。
再想半夜床底下牙磕牙的声音。
我一闭眼,毅然把手交出去。
“嘶——”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疼。
真疼。
钻心疼。
——然而我只抖了一抖。没躲,也没哭。
终于,调好了位置,粘上了胶布,爹上来搂着我,似乎夸了我什么,我却没听清——我的指甲从来是剪得干干净净的,然而,却在他手臂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
自那以后,童年的记忆里,就再也没有鬼哭狼号的打针片段了。
取而代之的是陈医生的微笑。
还有那句在心中循环播放的自我激励:
“我是两个爸爸的孩子,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勇气——打针,我才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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