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流经脖颈的水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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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痕
孩子,是野生的动物,生机勃勃的散发着原始的气味:炫耀攀比拉帮结派恃强凌弱……恶意不经打磨,刺楞楞的,直竖在空气里。
幼儿园的老师阿姨们,无形中助长着这样的风气。穿着艳丽的,可爱的孩子,总是倍受疼爱,分的床位靠窗,给的苹果也大。若是两个孩子掐架,临了受罚的,大抵是不好看的那一个。
爸爸爹爹似乎很知道这个行情,逢年过节,总给我买很贵很贵的漂亮衣服。那个月工资不过百元的年代,我衣服吊牌上的数字,却极少有少于三位的。特别那次被阿姨告状以后,两位愈发是下起狠手来,泡泡裙,荷叶边,我自己穿着都觉得夸张得过分,他们却眉开眼笑地往我身上套,一口一个喊我小公主。
我能够和女生玩在一起,也多半是拜那几套衣服所赐。过家家的时候总有几个角色,是不用动手动嘴的:家里最乖的小女儿啊,被幽闭在深宫看皇后嫔妃争宠的公主啦,被害的死的王后尸体什么的。我便坐,或立在一边,摆一个最展示衣服的姿势,看着一群女孩子,拿着不明物品ABCDE,嘈嘈杂杂地沉浸在虚拟世界里。几次下来,因为我不争出场权,又总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居然也成了班里最抢手的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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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大班的时候,我终于克服了和女生的沟通障碍,和大家打成一片。且由于生性厌恶攀枝附蔓,居然莫名其妙地成了私下里的决断人。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喜欢在身体上互相倾轧,比身高,比体重,比力气,比谁跑得快,甚至在厕所里比较谁的尿射的远。
女孩子,因为身体上过激的活动受到禁锢,倾向争取物质和精神上的胜利。比谁的衣服漂亮,比谁的娃娃多,也比谁的爸爸妈妈漂亮有钱。
娃娃这种东西,我向来本着宁缺勿滥的原则。于是该项的得分颇低。幸而我只是跑个龙套,不用抱着个娃娃摇晃喂奶,因此虽说娃娃不多,也不很惹起注意。
不过若是谈到家长,我却是有压倒性优势的。从“我的爸爸很潇洒,我的爹爹很英俊”开始,一路天花乱坠,饮食居家文化娱乐无所不包。
停下来吸气的时候发现,面前的听众都变成了待宰的鹅状,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死盯着我。
没过多久,关于“杨林南同学传奇般的父亲”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幼儿园。惊奇之下,居然也没有人想起问问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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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事件之所以称之为突发事件,就在于它发生之前,你无法预测,它发生之时,你束手无策。
——《马鹿感言》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天气。天上很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
我早上和一班女生玩了一回过家家,扮演了一次橱窗里会说话的偶人。下午有另一摊预约,要扮演一个失去语言和行为能力的公主。
早上的那摊子对付过去以后,阿姨来通知我们,下午的那个预约必须取消了。我们要去保健院打预防针。
几个女孩子当场就哭了出来——有的是因为计划被打乱了,有的是因为害怕打针。
阿姨只好一个个安慰过去,我也帮着抚慰她们。告诉她们明天我没有预约,下午的计划可以顺延到明天。
杂乱的场面好容易安定下来,吃了午饭,坐上园车,向着妇幼保健院进发。
女孩子们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的哭泣,阿姨起了个调,就开始用稚嫩的童音,咿咿呀呀地放声唱起来。我夹在中间,跟着哼哼——我想我最终可以习惯这样的吵闹的。
一路笑语欢歌,正像一个幼儿园出行应有的那样,喧闹中透着平和。我微微闭起眼睛,昨天晚上隔壁房间不知发生什么,一会一个尖叫,还老有床噶噶的响的声音,吵得我一晚没睡好。
“到了,大家下车~下车时候注意,排好队,不要乱跑,小班的小朋友们……”
到了保健院,排好队,坐在发的小凳子上,等待着。
“中2班的小朋友,跟着阿姨来这边。”
还没有走到诊室门口,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忍不住嘤嘤地啜泣起来。
到了诊室,阿姨犯了难,一班里二十多个女孩子,竟没一个肯第一个打针。
阿姨急了,又不能一个个抓,想想道:
“哪个小朋友第一个打针,阿姨就给她一朵小红花,一个月不用自己叠被子。”
静默。

不用叠被子的诱惑是巨大的。
于是我献出了我的手臂。
“真棒~!”阿姨笑着摸我的头,“林南真勇敢。”
身边的一群女孩子,挤在一起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我是两个爸爸的孩子,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勇气,所以打针,我才不怕~!”
室内静了下来。
小朋茫地望着我。
阿姨和医生,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看。
“阿姨,林兰撒谎,她不是好孩子。”小玉忽然奶声奶气地说。小玉本来是班里的第一龙套,自从龙套地位被夺后,被迫每天和人争夺主角位置,生活比较艰苦。
“我没有撒谎!!”我急了,我自己的爸爸,我怎么会拿来开玩笑?
“你就是撒谎!谁可能有两个爸爸!”
“我就有!”
“肯定是你第一个爸爸不要你了~”
“你胡说!我现家里就两个爸爸!”
“你妈妈是个……是个……”小玉忽然卡住了——想不出词。
“我没有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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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来有自动屏蔽痛苦记忆的能力——所以我始终无法想起,那天,我是怎么打完了预防针,又怎么走出了保健院。
微风吹起的时候,总有一丝的微尘,映着阳光,反射出那些白大褂的花衣服的扭曲的嘴脸。
然后,记忆跳跃,锁定那一个场景。
还是夕阳西下。
还是来接我的爸爸。
还是那个小阿姨。
“林兰到这个年纪还不能分辨男女,这是很严重的。虽然说她现在已经不把自己当男孩子,但是,今天她居然说她有两个爸爸,而没有妈妈。我看来接她的总是您,我想你应该让你的夫人多和林兰交流……”
小阿姨口若悬河。
我偷着眼看爸爸,他的脸色越来越黑。
我做错事了么?
我真的做错事了么?
我……只是对爸爸和爹爹很自豪……我……
眼眶很热,而且酸。我告诉自己不能在别人面前哭。我是有两个爸爸的孩子,我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勇气。
如血的残阳下,沉默是如此难熬。
下一刻,爸爸会转过头来训斥我么?
会么?
不会么?
“老师,小南她没有搞错,”终于,爸爸深吸一口气,大手按在我的头上,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地,轻轻地颤抖,“她的确有两个爸爸,而且没有妈妈——我,和他另外一个爸爸,是同性恋的关系。”
爸爸拉着我的手走出校门的时候,我回过头去——夕阳下,小阿姨化作了一尊设计失败的城市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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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刚进班级,我就发现,我从最抢手的龙套,变成了最可怕的病毒。
我坐过的位置没人愿意再做,我吃过的那盘菜剩了一大半,下操场的时候,班里的几群女生,以我为圆心,划出一个半径五米的圆。
昨天预定了我的那批女生的首脑,带着鄙视的表情,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和我说不玩了的时候,我咬着牙笑着回答没关系——我是两个爸爸的孩子,我不能在别人面前哭——牙根咬得很疼,脸也绷得很疼,可是,我还是笑了。
回到家,我却哭倒在爹的怀里。
委屈,愤怒,莫名其妙——长久以来的压抑和努力,为什么竟因为这样一件小事毁于一旦?
我有什么错?大家要这样对我。
我有什么错?
我一次又一次问爹。
爹没有回答,把我纂在怀里,任我的眼泪鼻涕糊满他的衬衫。
哭到一半,我惊觉脖子上湿湿凉凉。
是……眼泪?
爹他,哭了?
那个从来都温柔地笑着的爹,那个一个人收拾掉一群混混的爹,那个在拎着饭盒每天三餐往返医院不嫌其苦的爹……哭了。
我僵在他怀里——爹不喜欢我哭,总是教育我,有两个爸爸的孩子是不能哭的——然而,他自己却哭了。
我装着抽噎,渐渐累了,然后不知什么时候,沉沉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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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我们就搬家了。
搬到一个小巧玲珑的南部海滨城市。
我捅了多大的漏子,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爸爸和爹爹舍弃了什么,他们终是没再对我提起过。
我只是深深的记得,我把头埋在爹怀里的时候,滑过颈子的,水滴的感觉。
慢。
且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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