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节 撒开大阴谋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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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撒开大阴谋的网
裴度更是悚然一惊,他预
感到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大
网正铺天盖地地撒落下来。
不过他并不觉得恐惧,对
于这帮小人的蝇营狗苟,
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
他没想到他们会如此之快,
来势如此之凌厉。
伴着天气日渐转暖,内侍王守澄的火气也一天高似一天,近来他已经很有些愤愤不平,眼看着吐突承璀和梁守谦内勾外连,又是说要皇上长生不老,又是说要皇上立地成仙,整日被恩宠得玉人儿也似,而这一切,却半点没有自己的份!
想当初自己和吐突承璀、梁守谦等人几乎同时进宫,在皇上眼里也称得上能够平分秋色的,现在却独独叫甩到了后边。王守澄心头翻江倒海似地平静不下来,他不服气,也不甘心,“哼,山水轮流转,我王守澄也是个响当当地金塑铁铸造的罗汉,决非你们眼中泥捏的菩萨,总有一天要叫你们知道厉害!”他甩动着刚换上轻薄纱袍,在屋中来回走动,咬牙切齿地左思右想。
可是想来想去他又有些气馁,“人家手中又有引荐进来的宰相,又有将皇上糊弄得心服口服的假神仙,咱却两手空空,如何才能敌得过他们呢?!”
细细盘算一阵,始终找不出可以克敌制胜的法宝,他不禁绝望地叫出口:“吐突承璀、梁守谦、你们糊弄皇上欺君瞒下,迟早叫你们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有人轻轻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王守澄顿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蹿脑际,“莫非他们神通广大到真的不可抑制,连自家屋中也有了他们的耳目?!”他惊慌失措回头看时,却是常来常往的陈宏志。长长舒口气头晕目旋地笑骂道:“好你个鬼东西,不声不响地就溜到这里。”
陈宏志与王守澄是同乡,家境也颇为相似,都是穷苦不堪走投无路之际阉割进了宫。在宫中二人也互相依附,所以混到如今旗鼓相当同为御前内侍。不过相形之下,王守澄更有眼色,心眼更活,和皇上也似乎更亲近一些。
“瞧老哥说的,不入肺腑中,难得肺腑之言嘛!怎么样,老哥若有什么心事,不妨与小弟说说,总比憋在肚里窝心上火的强嘛!”陈弘志天生瘦鬼,别的太监个个养得白白胖胖,惟独他与吐突承璀,面色白倒还白,瘦却瘦得有些出格。不过王守澄知道,陈弘志吃不胖是胎里带的,而吐突承璀却是满脑子的心机坠的。
陈弘志嘻嘻哈哈连说带笑,熟门熟路找个软墩坐下,抬脸看看王守澄。王守澄自然知道对于这个老同乡并不需要隐瞒什么,若支支唔唔地外派起来,反倒面子上不好看。可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陈弘志在宫中根基单薄,皇上拿他也不甚上心。虽然这样想着,王守澄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将腹中不满一股脑儿倾泄出来,连说带骂东拉西扯地罗嗦半晌,讲出来竟觉得胸中一下清爽许多,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对面软榻上。
王守澄的一番发泄却勾起陈弘志愤愤不平:“老哥说的何尝不是,这几天小弟我也觉得越混下去越没滋味呢!吐突承璀什么东西,当初硬塞到宫里来,还不是个破落户的角色!谁承想他屎克郎滚泥团,竟愈滚愈大发了!老哥,小弟早就看不惯他们了。他们有什么本事?不过弄个假道士来当众演了一出戏法,那几个泅在水中的禁卫军,还是小弟帮着挑出来的呢,现在得势了却将这帮人狠命地往脚下踩,什么东西!”
王守澄见多了个同仇敌忾的乡党,心中又一松,不过想想人家现在的气焰,却又无计可施,只好“哼”一声沉默不语。
“老哥,叫小弟说,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老哥赶紧想个法子,万不能叫他盖过咱们!”陈弘志知道王守澄既不轻易认输又心计毒辣的性格,板过小墩往近前凑凑,咬着牙重重地说。
“唉,”王守澄半晌叹口气,“内外全是人家的人,咱们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他们手中有皇甫、程异两个宰相,毕竟新任命的,威望又不高,老哥不妨拉拢一下裴度,他在朝野中举足轻重,又立过平定藩镇的大功,皇上自然很器重的。况且上回他被刺受伤,老哥不是还去府中探视过他么?!”陈弘志苦思冥想,急于找棵救命稻草。
王守澄摆摆手站起身来,踱到窗前,望着一片灰黄中泛出阵阵绿意的庭院,“裴度倒确实是个有能耐的人,可惜皇上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皇上。皇上以前好大喜功,一心想落个好名声,现在爱财怕死,一心想吞咽仙丹进仙宫。裴度眼下已不合时宜啦,不要说依靠他,便是他自己,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喽!”
一阵沉默,陈弘志忽然又想起件事来,伸着细长勃颈悄声说:“老哥这几日怕没进宫吧,你还不知道,皇上自打开始服食柳泌炼的仙丹后,脾气陡然暴躁许多,动不动就要骂人摔东西,捧茶打扇的宫女连乱棍打死的带打入冷宫的,已经有好几个了呢!昨儿晌午我还看见皇上埋怨柳仙师的仙丹越来越不管用,说什么刚服用时浑身是劲,现在却胳膊腿酥软得连御笔都拿不稳,以至后宫嫔妃们都传言皇上不中用了。当场将吐突承璀和梁守谦传到跟前,拍案踢凳地大骂了半天,还说崔群曾写过奏折,详细讲明柳仙师横渡河湖是叫人暗中抬过去的,若柳仙师再炼不出管用的仙丹,那分明就是假的了。‘欺君该当何罪,你俩是晓得的!’最后皇上明明白白地这样说,老哥,我想这倒是个好机会呢!”
王守澄脸上不动声色,双眼却突地一亮。连日来在家呕气,宫内情形的确不大了解,不过陈弘志的话他倒完全相信。昨晚替自己到宫里值日的小太监回来后,悄悄说吐突承璀和梁守谦不知为什么在偏殿一间闲屋子里争执起来。
“王公公,我可巧儿从那里过,听见里面吵闹得厉害,声音象他俩的,想人家都说他俩好的一个人似的,怎么也大吵起来?便停住脚站在窗边听,里边的人尽量压低声音,可小的还是能听清楚,”小太监见王守澄感兴趣,便一脸讨好地笑意,喋喋不休地说。
“就听吐突承璀说‘皇上似乎看出门道来了,若是这样,时间一长,咱们必然会难逃劫数,倒不如干脆…’接下来象是爬在梁守谦耳朵上说的,小的却没听清,继尔梁守谦说‘澧王李恽与公公虽然相好多年,可是我却和他闹过一阵别扭,怕是不妥!’吐突承璀就不耐烦地说‘什么妥不妥地,你扶他登基有功,他还能再报以前的私怨不成?!’梁守谦就有几分不满:‘公公光为自己打算,我看眼下的太子李恒就不错,我和他出宫游玩过几回,混得挺熟。澧王那人心事忒重,我不放心。’吐突承璀便气恼地叫道‘说我替自己打算,你这叫什么?!你与李恒混得熟,总知道当初立太子时,我却是反对过的,将来他若要登了基,我这把骨头还不叫他捏碎了去!’就这么着两人你争我夺,小的虽看不见,想必是红了脸啦!”
小太监善于察言观色,早就看出王守澄对他俩人的不满,故尔才学得这般详细。当时王守澄思虑不大明白,还不敢乱下定论,现在听陈弘志说起来,两下一碰头,事情便洞若观火了。
他立刻有了主张,嘿嘿地笑着整整衣服:“小弟啊,今儿亏你来。这么着,你先到前厅坐会儿,刚排练好的戏班子,小妞儿们**扭得甭提多欢了,你先尝个鲜吧。唉,也只能用眼睛尝个鲜了!我先出去一下。”说着胡乱收拾一下便迈步走出,走到门外后又意犹未尽地回头补上句,“看着吧,好戏就要开场了!”
因为讨收赋税,京城中竟然闹出了人命案,况且被杀者是京兆尹衙门中班头,事情就更有些非同小可。前阵子议论宫中出了活神仙的人们,渐渐觉得有些口淡之际,这样的奇闻立刻被他们吵得沸沸扬扬,情节生动而神乎其神。
“什么班头不班头的,平日里看那帮家伙挺横,到人家王三那里讨要盖殿修池的税,人家王三大大咧咧往屋中央一坐,‘皇上要修要盖咱管不着,可若想从这里多拿走一两银钱,没门!’你们想,这帮家伙什么时候受过这气,当下那班头就怒吼一声拔刀冲上来,王三正眼都不看,手指轻轻一动,奇了,班头的刀子竟拐个弯捅进自家肝里!其他的人见了吓得跪地求饶,王三倒义气,‘咱也不为难你们,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们把我抓走吧,横竖我会遁地之术,多会儿想出来就出来,’看看,人家那才叫英雄呢!”
说的人唾星飞溅,听的人万分解气。为讨两个养家糊口钱的,谁没被皂隶们勒索过呢?为此他们并不细想事情的真假,只为了痛快,就象咬自己的蚊子不管叫自己打死还是叫别人打死,效果却是一样的。
然而王三并没有遁地而走,他在黑咕隆咚地监牢中,被折磨得昏昏沉沉,全身木木地没了知觉,被铬铁烫过、鞭子抽过留下的伤痕似有千百小虫乱爬,奇痒难忍。“小环不知怎么样了,看来自己是死定了,一天天的抽来打去,还不如死了的痛快,横竖捞够了本。只是苦了小环和不能下炕的老娘!”清醒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想。
裴度端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桌上东一堆西一堆摊满了各类宗卷。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略略拨开几叠各藩镇按例送上的奏表,下边果然是京兆尹衙门呈报的公文,当首一句便醒目地写着:“长安西市铁匠王三用刀杀害衙门公人一案,议定春末处斩,恭请批复。”
“果然是了,”裴度眯起眼睛逐字细细读过一遍,无非是说王三抗税不交,与公人发生争执,最后丧心病狂,竟将班头用刀杀死,京兆尹衙门会同长安令再三审讯,案情确凿,议定春末斩于西市街头,以儆刁民之效尤,特报请宰相及六部衙门,如无异议便予执行云云。看着看着,裴度眉头一皱,又想起早晨下朝时在街上遇见的情形来。
早朝时间很短,唐宪宗原先面容消瘦而精神矍铄昙花一现般迅速消退,现在他纯粹憔悴不堪,连声咳嗽着,话语极少又有气无力。匆匆议过几句闲杂事项便斜倚在龙榻上大口喘气。吐突承璀见状上前一步吆喝道:“早朝已罢,诸臣告退!”哄哄闹闹中大家也就各自散了。
清晨的空气中还残留有冬末的余韵,干冷小风不时从轿帘缝隙中钻进来,大街上一派冷清,不闻商贩们热热闹闹的吆喝,只听见前后卫士们走动时铠甲和刀柄撞击的叮当脆响。自从上回遇刺后,宰相及其他一品大员便增加了上下朝路上的护卫,现在藩镇虽已平定,制度仍习惯性地保留下来。
忽然前边一阵喧闹,裴度听见卫士们相互告诫地喝道:“前边有动静,小心些!”他的心突地一跳,忍不住欠身掀开轿帘向外瞧,透过卫士们身影的缝隙,他看见前边不远处闪出几个人影,踉踉跄跄向这边奔过来。再走近些方才看清为首的竟是一个娇小女子,一身天青色素衣素裙,头上不知为什么还裹了一圈厚厚的白纱。女子身后四五个着各色粗衣的男人,肩上合力抬块门板,上面端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看这群人奇形怪状,倒不象什么刺客,不过裴度猜不透他们为何直冲自己而来。没容细想,为首女子已冲到跟前,对着绿呢小轿扑通跪倒,也不说话,以头抢地,叩首连连。走在前头的卫士手按刀柄走过去,大声喝道;“大胆刁民,知道轿中坐的是哪位大人吗?!还不快些闪开!”
女子这才倔强地抬起头,尽量抬高声调道:“小女子知道轿中乃是当今宰相裴大人,小女子有千古奇冤,无处中申诉,投告无门,只好冒死来拦轿告状,求哥哥们行个方便!”
“哼,天底下冤事多的是,若都来找裴大人,裴大人一天到晚什么也都不干怕也应付不过来。京城中事情可找京兆尹、长安令,地方事务有县令郡守,不要来这里瞎闹!拦轿惊驾,怪罪下来本身就够得上蹲大监!”其中一个颇不耐烦地叫嚷着,一边伸手往路旁推她。
紧接着女子身后的人也赶到跟前。门板尚未落地,上边端坐的老太太拖着两条僵硬的腿,双手扒着还有一层轻霜的碎石路面急匆匆爬过来,苍老的声音象年久受潮的破鼓深重浑浊:“官爷,各位兵爷,俺们确实冤得可怜哪,俺王三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一死,家里头老小可都没有活路啦。兵爷,兵爷开开恩,叫俺见见裴大人,人家可都说他是开明大老爷呀!”

老妇人头发几乎全白,乱蓬蓬的糊在头上似一层毡子,白发下脸色就显得灰暗发青,破旧衣衫中佝偻着弓一样的脊背,颤颤微微滚爬过来,因为着急,额头不断撞在地上,立刻现出一块块紫红色。卫士们虽然气势汹汹,面对这样一个老妇人,却一时不知所措,正面面相觑着,裴度在轿中轻声说:“停下,叫他们说说到底有什么冤情。”
话语声音不高,那女子却如同听了炸雷般浑身一震,爬起身直冲到轿前从怀中掏出一卷状纸刷地展开,“裴大人,小女子真撞见您了,我家王三命大,这下有救啦!裴大人,俺们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是那帮衙役仗势欺人,不但勒索钱财,还…还调戏良家女子。王三他忍无可忍,一时失了手…裴大人,后边几个都是街坊邻居,他们都亲眼看见了事情的经过,也是冒死来为俺们作证的,裴大人,状子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俺们到京兆尹衙门诉冤,他们不但不听,还将小女子哄了出来,后来打听案子已经审结送到朝廷里,要处斩王三,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哪!”
那女子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说个不停,仿佛王三的命运就掌握在她的话语中,只要她的嘴一停,王三立刻就会人头落地似的。
裴度撩开轿帘,沉吟不语地听着,好容易等她讲完了,有卫士接过状纸递上来,他尚未来得及细看,便发现街上行人开始多起来,好奇地围上前议论着发生了什么事。裴度顿一顿收起状纸,缓步走下轿,“你们暂且回去,待我细看过再作定夺。”随后又冲后边轿夫说,“快到家门口了,我走着回去,你们用轿子将老人抬回家中去吧。”
状纸就折在袖中,裴度已看过不止一遍。状子不知是哪位秀才所写,将事情始末讲述得清清楚楚。然而了解得愈清楚,裴度就愈感觉心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被杀的班头固然可恶,但他却是奉了皇甫等人的命令得事,行事的目的又关系到皇上。区区一件杀人凶案,牵扯的却是千丝万缕呀!
裴度的眼光再度落到京兆尹呈送上来的宗卷上,“用刀杀人”几个字令他心头砰地一动。他看过王三媳妇递的状子,上边讲的情形却是甩刀杀人,用与甩虽一字之差,其动机却是天渊之别,按《唐律》而言,那便是生死之差呀。
裴度反反复复紧张地思索着,“用”字“甩”字不断在眼前变换,他又想起了拦路诉冤的一幕,特别是王三母亲那满头的白发,艰难地匍匐爬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碰撞出来的斑痕。这一切都叫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宫中多一座宫殿不多,少一座宫殿不多,却有多少百姓人家为此而遭受生离死别呀!
思来想去,裴度终于横下心来,抓起砚台和笔,在宗卷上将“用”字下边轻轻划了个勾。“用”字便天衣无缝地变作“甩”字。“律设**,理顺人情,王三固然有罪,却实出于无意,况朝廷衙役,借官势而欺民,弊病由来已久,理应以此为鉴,整肃吏治,王三之案,理当酌情减刑。”飞快地写完几句,他拍地将笔扔到桌面,重重靠在椅背上,心头却忽地一阵轻松。
清晨的长安城,太阳在东山之上半含半吐。树叶草丛上的露珠儿泛着红色阳光。这个时候各坊街道静悄悄尚在半睡半醒之际,东市、西市却已欢腾热闹起来。噼里啪拉吱吱扭扭中各店铺的门相继打开,人头攒动着有送货运货的,扛根扁担手提麻绳四下张望着招揽活计的,还有终于熬过一个艰难严冬侥幸活下来的乞丐起个大早几乎挨门挨户祝福开市大吉以讨取些许铜钱的。人流熙熙,市声攘攘,新的一天渐渐拉帷幕,新的故事不可阻止地又将开始,有的可以预料,更多的则不可预知。
不知从谁嘴里先冒出风来,不大工夫旋风般刮进几乎每个人耳中。“知道么,前阵子杀了衙门班头的那个铁匠,本来谁都以为死定了的,没承想现如今却好端端的放了出来,啧啧,真是奇了!”
“我知道,小伙子叫王三,平日里人缘不错,娶个媳妇又漂亮又贤慧,这回大难不死,看来,吉人自有天相,命中注定的。”
“什么命中注定?!你们还不知道,京城衙门中本来已定好了处斩的,呈文报到裴宰相那里,硬是给挡了回来!裴宰相说王三那是误杀,再者衙门里的人蛮横强暴,还调戏人家老婆,罪责也不小。两下相抵,结果王三叫打了顿板子放回来。虽说打得不轻,那也比杀头强一百倍呀!你们不知道,这里边多亏了裴宰相,我姐夫就在衙门里当差,他亲口说的,假不了!”
小民的对话本来无关重要,这时却被市面上的人奉为至理,争相传告。更有甚者,抽个空子跑到西市南头,专门看看王三是否真回来了。
王三的店铺仍然紧上着新换的门板,但里面静悄悄的,再不似往昔老远就能听见老母少妇一对一答似的哀哀哭声。人们这才明白,王三真的回来了,而且是喘着气没掉胳膊没断腿地回来了。“哎呀,自古以来别说杀了衙门里的公人,即便言语冲撞了他们,也得家破人亡的,这回可是头一遭啊。裴宰相真不愧朝中出了名的大老爷哟,真是神了!”相互传告的话语中立刻又多了新的内容。
与街市上欢欣鼓舞的喧闹声截然相反,宫城内麟德殿正殿上却肃穆得叫人透不过气。唐宪宗勉强在龙榻上坐直了身子,脸色憔悴不堪,如出了水的鱼张大嘴巴呼呼地拼命吸气,时不时哑着嗓子咳嗽一阵,旁侧小太监忙上前挥起小拳头轻轻捶背。
许多大臣事先听到风声,知道今天的朝会不同往日,会有一场好戏要看,个个静神屏气,唯恐有什么干系牵扯到自己身上。
起居舍人裴麟虽然看出了许多人表情的异样,却没有往深里想,他知道皇上之所以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完全是服食柳泌进奉仙丹的缘故。他想,好端端的一个人吃了仙丹便成了病怏怏的,事情不是明摆着么?此刻进谏,皇上定然能够听进去。
于是他抢先迈步走到大殿中央,拱手奏道:“陛下,有病服药,无病乱用反会致病。所谓仙丹,不过是用汞水等金属石块炼就,金石酷热有毒,加之烈火炼就,其中蕴含火力无比,非人体脏腑所能胜受。俗话说君父用药,臣子先尝,臣奏请陛下恩准,请令柳泌先将自家所炼仙丹服用上一年,若果然无害有益,陛下再服用也不为迟。”裴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凭有据,入情入理,暗中舔舔发干的嘴唇,等皇上回话,
然而裴麟没有想到,沉默里正蕴酿着一场暴发,而自己却恰好成了这场暴发的开端。
唐宪宗听得似懂非懂,沉吟片刻正要说话,一阵剧烈的咳嗽翻江倒海般使他满脸通红,喘息着却没说出来。
皇甫见缝插针,敛衽上前抢过话头:“陛下,百姓们都知道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的道理,服食丹药成仙长生自然更是如此。裴麟嫉妒臣等供奉有功,总想借机离间君臣,故而才借题发挥。其实裴麟之言大错特错,柳仙师所炼仙丹乃世间珍奇之物,千金难得一粒,岂容别人胡乱尝试?况且柳仙师已是得道高人,即便尝试又能试出什么结果?!裴麟与宰相裴度,同宗同族,向来互通声气,前次陛下供奉舍利,裴度便指使韩愈百般阻挠,此番又令裴麟谏阻陛下停服仙丹,其用心阴险,着实叫人吃惊!”
裴度闻言心头一凛,怎么东拉西扯,倒牵扯到自己头上?看来皇甫这帮小人终于要将矛头指向自己了。他脑中飞旋地想到许多,裴麟的话其实已经够清楚了,皇上一心想要成仙长生,如同病病入膏肓的人无法可以挽回,自己再站出来辩白,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等他思虑妥当,就见站在御榻一侧的吐突承璀蹭上去悄声说:“皇上,皇甫宰相一说,奴婢倒想起来了。上回韩愈闯殿进谏,不但叫皇上在众人跟前丢了脸面,也冲撞了佛祖神灵。奴婢当时就思谋着韩愈因了战功刚升任成侍郎,怎么就这么胆大呢?后来皇上要杀韩愈,可巧裴度、崔群他们就来求情了。奴婢当时又奇怪他们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那么巧呢?现在听皇甫宰相捅开天窗,原来他们早就私下排演好的。皇上信佛,不过就是图个心里清静,多活几年,看着大唐江山一日盛似一日,慢说管事,就是不管事,又碍着他们什么啦?!其实奴婢知道,裴度他们和太子私交不错,不过是巴着皇上早日殡天,他们好成就拥立大功罢了。”
吐突承璀的话语很轻,阶下众臣只看见他嘴动,却听不见他絮絮叨叨说些什么。而这些话在唐宪宗听来,却句句如利箭正中箭靶,他心头有什么东西格登一响,对死亡和新陈代谢的恐惧立刻控制了他,他的脸色愈加苍白。
程异这个时候知道时机已到,立刻毫不犹豫地出班站到皇甫身边拱手奏道:“陛下,臣有一事,欲奏而不敢奏,不过事关社稷江山,臣不敢隐瞒。近来为修承晖殿,疏浚龙首池,臣等百般设法筹资开工。无奈百姓只图自家丰衣足食地享乐,而不顾圣上御用所需,更有甚者,长安本市一刁民竟将收税公人生生杀死!骇人听闻,历代罕见!京兆尹衙门捉住那刁民,审讯得实,物证俱在,遂定为斩首示众。不料呈文报至六部衙门,宰相裴度却将公文中‘用刀杀人’私改为‘甩刀杀人’,结果刁民减刑回家,令国法失威使刁民气盛,殴打衙役之事层出不穷,赋税更加难以收齐,结果工程被迫搁置。究其原因,宰相裴度私改公文,有意恃权乱政,其罪实不可恕!”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公文,“陛下请看,所改之字墨痕新旧不一,决非臣等诬陷!”
裴度更是悚然一惊,他预感到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大网正铺天盖地地撒落下来。不过他并不觉得恐惧,对于这帮小人的蝇营狗苟,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会如此之快,来势如此之凌厉。
不过尽管是出于纯粹的排挤,裴度仍然想站出来再说几句:“陛下,不必烦劳察验笔墨痕迹,不过臣却并非私改文书。各州府衙门公文呈报六部,除谋逆、告密、捕杀朝廷命臣等重大事件外,首辅宰相均有权自得处理置,《唐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臣按律行事,并非侵权,亦无大不敬的念头。至于程异所说刁民抗税杀死公人一案,臣所了解情形却大不相同。为修筑宫中不需之殿,却劳百姓穷困流离,臣以为尤为不可。臣有奏折将事情经过写得颇为详致,望陛下明察!再者臣与裴麟虽属同族同宗,却并不结党为营,不过裴麟所言,臣亦以为确有道理。陛下理当察忠纳言,善保龙体,只要万事不违心,定能保全万万年!”
唐宪宗并不打开递上来的奏折,目光冰冷地扫视一眼阶下,沉默片刻忽然大叫道:“朕固然无能,到底也是中兴大唐的一代明君。朕不过想多活几年,不过想叫皇城再气派些以增国威,你们就百般阻挠。哼,你们不过是巴着朕早些死掉,好图落个拥立大功,再享你们万万年的富贵!”
他一口气说出许多话,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住,干瘪的胸部一张一吸,最后不耐烦地站起身,挥袖喊道:“罢了,罢了,朕念你等俱有功于社稷,不忍心多加罪责。裴卿既是河东人,不妨暂且担任河东节度使一职。不过朕尚念旧情,暂且不必出京,仍居旧所。宰相职位么,先搁置一些日子再说。裴麟也不必再在朝中作什么起居舍人了,到江凌去任县令罢,彼此都清静清静!罢了,吐突中尉,你下朝后即刻拟旨!”
唐宪宗满脸烦躁,言辞中没有丝毫商量的语气,阶下众臣再无人敢多嘴,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在长安城中住不下去。吐突承璀却意犹未尽,附耳说:“皇上,崔群这小子是和裴度一道的。不痛不痒的岂不太便宜他了?”
唐宪宗蹙额急急地说道:“那…那就将崔群任命为湖南观察使,那里民风刚烈,以刚碰刚,正好各得所宜!”说罢也不等吆喝散朝,也不理会众臣跪辞,扶着两个小太监转回后宫去了。
没了皇帝,大殿上有些嗡嗡作响,但私下议论几句也就都散了。没了人的大殿上顿时空旷高大许多,站立其中,顿觉个人的渺小。裴度和裴麟、崔群形影独立,对视片刻,谁也没说话。末了还是崔群长叹一声:“唉,幸而韦处厚、白乐天等人正好不在朝中,否则也逃脱不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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