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节 恶与恶的倾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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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恶与恶的倾轧
无声地鼓音令他浑身
一震,裴度忽然意识
到……自己或许正如
这残阳一样无足轻重
了,而自己呢,能甘心
这样么?不,朝廷眼
下正是多事之秋,“老
虽老矣,但绝不能就
此消沉下去!”他暗暗
对自己说。
不管怎么说,吐突承璀等人到底如愿以偿,在朝堂上大获全胜。然而吐突承璀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瘦长脸上始终如潭死水,眉眼平静,甚至较以往还多了几分卑谦,好象一场再明显不过的压轧排挤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唐宪宗近来愈发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似乎这样才算君威凛凛,才称得上一代明主的派头。可是唐宪宗却越来越觉得吐突承璀那张表情始终如一的削长面孔不但包含着卑谦,而且卑谦背后还隐藏着什么,那种隐藏的东西叫他琢磨不透,因而更加感到有些不安。或许韩愈和裴度等人接连切谏,潜移默化的结果,他甚至开始怀疑柳泌和他炼制的仙丹,不过惧死与成仙的**又促使他欲罢不成。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仙丹中各种矿物的火力侵心下令他烦躁不安,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火,打骂宫人太监,即便象吐突承璀、梁守谦和王守澄等所谓领班太监,也常常叫他骂得狗血喷头,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唐宪宗能体会出无比的快意。
天气一日日转暖变热,昼夜也开始长短消长。天麻麻黑时分,两顶绿呢小轿悄无声息地抬入吐突承璀私宅三厅门前,吐突承璀迎出门来,见面后没有寒暄,三个人影子般消失在厅后的小房中。
皇甫和程异按捺不住一脸的喜色,不待坐稳便争着说:“这回全赖公公指挥若定,裴度虽然没有被逐出京城,但到底失了名分,现在三个宰相成了两个,我兄弟二人便可以放开手脚,尽心地替公公效劳。”
吐突承璀满腹不冷不热,似笑非笑地咧咧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啦。皇上近来脾性日日渐长,即便如我,挨骂受气也是常事,说话自然不能不小心些。不过裴度、韩愈等人相继罢了权,朝中上下少了几个钉子,毕竟是件好事。今日邀二位过来,就是要商议下一步。皇上现在的情形,一则脾气败坏,不定什么时候碰撞了他,我们也会前功尽弃,二则以他的身子状况,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故尔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应当提早准备后路。”
听他讲的话题事关重大,二人不由得神情紧张起来,瞪大眼睛齐盯住吐突承璀。
“我以前也给二位讲过,澧王李恽与我私交甚厚,我当初便劝皇上立他为太子,皇上觉得李恽母亲不过是个普通妃子,便立了遂王李恒。我这一劝不要紧,李恽没当成太子,却得罪了现今的太子李恒。我想若李恒将来继位,必然没有我等好下场,想来想去,还是将李恽推上宝座,对咱们有利。软的不行,咱就来硬的!我曾与梁守谦议过此事,他却是与李恽有过过节的,不大同意。”
二人自然知道所谓来硬的,背后是要干什么,当下浑身一抖,脸上竭力不显露出紧张来。皇甫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忙欠起身说:“公公,前日我手下有人碰见王守澄悄悄溜进梁公公家中,嘀咕半晌方才出来。王守澄素来与梁公公不大和睦,他与梁公公突然打得火热,其中必有蹊跷,我看未必是件好事。”
吐突承璀眸子里亮光一闪:“噢?这么说来梁守谦是要生异心了!我要立澧王李恽,他却与现今太子李恒不错,看来分道扬镳势在难免啦!”
说罢沉吟片刻,突然冷冷一笑:“如今皇上掌握在咱们手中,他们能商量出个什么高明主意来?我福建家乡有句俗话,说是张豆腐李豆腐,连夜商量来致富。商量来,商量去,明天照样卖豆腐。这王守澄和梁守谦怕不就是那个王豆腐与梁豆腐,任他们如何商量,到头来总要做冤大头!”二人听来顿觉解气,放怀大笑起来。
王守澄和梁守谦却笑不起来,他们只感到紧张。王守澄对吐突承璀的一番看法和议论,梁守谦听来深有道理,再加上平日里亲身的所感所想,更觉吐突承璀的确阴险毒辣,自己心机无论如何也不会赶上他。与他为伍,难免到头来被他吞噬。特别是近几日在拥立谁为新皇帝的问题上,吐突承璀表现出来的刚愎自用和唯利是图更叫梁守谦反感和惶恐不安。梁守谦深知在这个事情上万万大意不得,稍有闪失,一旦不利于自己人的登上宝座,那接下来只有引颈受戮的份了。
“梁公公,当初吐突承璀不过是个在福建老家混不下去的破落户,实在走投无路,年龄老大不小了才忍痛自行割断尘根进宫办差。若不是你我帮忙提携着,他能爬得如此之快么?!就是前阵子拉扯皇甫和程异升迁宰相,推荐柳泌进宫作法,梁公公上下说合,那也是立汗马大功的,可到底怎么样,他先冷淡了我,继尔见梁公公没甚大用了,不是常常出言不逊作腔拿势?!唉,可见小人就是小人,把他举到天上去,他不知道下边垫的什么,还以为自己就这般高呢!”王守澄察颜观色,试探着一步一步说开去。
梁守谦深有感触,他们在谈论别人时常常忘了,其实自己也何尝不是实在混不下去才走到这一步的?不过他们到底是自幼入宫,一步步闯过来,那就颇有正宗的意味,总觉得比吐突承璀这类半截插进来的要高出一等。现在这样的人却爬到自己头上了,若澧王李恽真的被拥立上宝座,自己岂不是永远要低他一等,而且随时有性命之虑了?
正是从这一层出发,梁守谦忽然体会到只有王守澄这种“正宗”的太监,其实才是自己真正的同类。只有同他联合,只有抢先一步拥立自己趁心如意的人当皇上,那才能保住眼前的富贵,保住脖子上这颗肥嘟嘟的脑袋。
这样想来,梁守谦立刻热情许多,他毫不掩饰地倾倒了自己的苦水,并详细详细地讲清了眼下朝中的情形。“现如今的皇上是指望不住了。吐突承璀、皇甫和程异他们也看到了这点,眼下就是看谁能抢得先机,谁先建了拥立大功,谁就能上天堂,否则…”梁守谦目光狠毒地一闪,“就得下到阎王爷那儿当小鬼去推磨!”
裴度终于从紧张中缓和下来,犹如一辆疾驰的马车中途突然停顿,他感觉到的不是安逸闲适,而是一种比操劳于朝堂更累的焦虑。
虽然不必即刻搬出长安城,但裴度还是将母亲送回了老家。他知道此刻自己或许正处于某种旋涡的中心,随时会有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他不想让遍观了世事的老人再因为自己而担惊受怕。虽然自己已由两鬓斑白到遍染霜露,也进到老年的阶段,但他明白自己肩上的使命还远未完成,还不能老态龙钟地去享受闲逸,前边的路或许更艰难,可不管怎么样,咬紧牙关还得走。
院中空空荡荡,不仅少了老母亲从老家带来的几个贴身丫头,还有几个儿子都随奶奶回老家去住了。这是裴度拿的主意,主要也是免除老人在家独处的寂寞。当时母亲并不同意,她虽然不知道儿子叫自己回家乡的真正用意,但她乐意回去,她早就感到长安城中固然热闹,却远不如住在老家凤凰岭下那般清静悠闲。不过老人不同意叫孙儿们也同自己一道回去,“孩子们正是长出息的时候,万不能耽误了他们,咱家的乡学哪能比得上京城中的太学!”
裴度笑笑,在母亲面前轻轻坐下,手指轻敲案几说:“娘,您在长安城这么长时间,却很少到街上走,您没听说过街上人都知道的一个秘密,说是太学里的文章,武库中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全是有名无实,好看不中用的。和他们作同窗的,达官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居多,我正担心他们跟着那帮人走了邪路,荒废了学业,在乡下都是穷苦人家子弟,保准能学到许多书本里没有的东西呢!”
老人笑眯眯地咧着干瘪的嘴唇,听得似懂非懂,但他知道儿子必然说的在理,连连点着头糊里糊涂地应允了。
少了大半数的人,院子顿时就空旷许多,花草树木无风不摇,也显出茕茕孑立的寂寞相。裴度倒背手沿后院池塘缓缓踱步,池中碧水涨溢,蒲扇大的荷叶摇曳水面,莲蓬已如小儿拳头大小,嫩绿细腻。池中央几块乱石垒就的假山小巧别致,布满深绿青苔,远远望去便能感觉上面湿漉漉的,看着它身上也就感觉凉爽许多。池塘东侧的墙面上爬满绯红老藤,藤上星星般点缀着嫩白粉红的花儿,平空增添许多色彩。
看着这些景致,裴度不由自主地想,母亲平日里在这里散步,不知会有多少指指点点的评论。可惜如今她走了,或许再也不会见到这一切了。人去楼空的辛酸顿时袭上心头,裴度怅然长叹口气,不忍再呆下去。他看看渐渐西斜的日头,忽然想起什么,急匆匆进屋,叫夫人给他找件再朴素不过的衣服换上,也不同谁打招呼,悄悄走出府门,正好碰见一辆等着主雇的马车,便摸摸口袋里是否有银钱,跨腿坐直了说声:“去西市。”
迫近黄昏时分街市上依旧人潮如织,甚至更有些忙乱湍急。裴度沿着街道边侧悠悠行来,道旁各色店铺正风风火火招徕生意,不时从哪家饭铺中喷出煮烧羊肉的香味,这是西北正宗的羊肉,那种特殊的膻味一闻便知。裴度几乎想踱进去无无拘无束地饱食一顿,和最普通的百姓同坐一桌,各个狼吞虎咽地那种美味享受,是宫廷中皇上赐宴时感觉不到的。但他忍住了,继续东张西望地向前走。
终于走到西市西端,他看见一家悬挂着“徐记铁铺”招牌的铁匠铺。“必是这家无疑了,那人不是叫王三么,怎么牌子上却写的徐记,”裴度疑惑不解地走过去。
店门大开,正当中的土炉在风箱呼呼的推拉声中火苗蹿出老高,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手持小锤在铁砧上敲敲打打,旁边站个十来岁的小徒弟双手握住大锤,等着师傅手势,以便抡起来重砸。他们正专注于手中的活计,谁也没有留意站在门口这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静静地观看片刻,裴度上前陪个小心问道:“老师傅,这里就是王三的铁铺匠吧?”
“王三?”师徒老小对视着一愣神,旋及就明白过来,老师傅声若洪钟,即便压低嗓门,也颇有震撼力,“这位老先生说的是前阵子遭了官司的王三吧?走了,早偷跑到不知哪儿去了,老先生和他沾亲带故?”见裴度摇摇头,老师傅眼睛瞪得老大,“那你找他做甚,他是遭了官司的人,朝廷张贴榜文捉拿的要犯,别人想躲开和他的干系还躲不及哩!”
“要犯?!”这下该裴度怀疑了,“他不是已经释放回家么?怎么朝廷反过来又要张榜揖拿?!”
老师傅见他慈眉善目的不象是什么怀有恶意之人,便放下手中家伙走到门口用手朝斜对面一指:“喏,那边新开的张家染坊,以前就是王三的铁匠铺。老先生大概不是长安城中的人吧,连这么有名的事情都没听说过?王三杀死了人家衙役的公人,本来判定死罪是确凿无疑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惊动了当朝宰相裴大人,他出面驳回了长安府里的判词。说王三杀人情有可恕,况且又是误杀,下边衙门没了王张,只好放王三回家。可是前几天又出变故,朝中有人拿这个事情来陷害裴大人,说他以权谋私,滥用职权,结果竟然将裴大人的宰相位子给罢免了。老先生你想想,裴大人的位子都保不住了,王三还能好过到哪儿去?也是王三跌了跟头跌出聪明来,也有人说是他老娘和他媳妇出的主意,总之裴大人被罢免的消息一传开,王三就收拾起家伙一声不响地溜走了。也该人家命大,果然没过两天,朝廷又发下令来,说王三不是误杀,是胆敢造反的刁民,要拿了当街斩首示众,捉拿的人来后见人已逃走,便四下张榜悬赏捉拿。唉,老先生是读书人,堂堂宰相连个小民百姓也保不住,书本上怕也难找见这种事情,这世道啊…”他忽然醒悟在陌生人面前说的太多,忙噤口打住。
裴度完全明白过来,也不再细问,默默地走出门去。头脑乱哄哄地沿街再走出一段,不觉间抬头看见正走到高挑着“张家染坊”招牌下,探头向里面张望,几口大缸依墙而立,内侧一口大锅正烧着热水,雾气腾腾的夹杂着各种染料刺鼻的气味。正在灶边烧火的精壮汉子眼尖,光着膀子汗涔涔的跳到门口问:“老先生要染布?咱是新开张的,价钱公道,染出布来保管叫你洗几十水一点儿颜色不褪!”
裴度苦笑着摆摆手折身往回走。转身中正看见暮色苍茫中,如血的残阳死气沉沉地垂吊在钟楼塔尖上,暮霭中呈现出淡淡的紫色,夕阳将落的一暮已是好久未曾注意到了,此刻裴度凝神着它,耳畔仿佛听到暮鼓正悠扬地敲响。
无声地鼓音令他浑身一震,他忽然意识到,在皇甫和程异等人的眼中,自己或许正如这残阳一样无足轻重了,而自己呢,能甘心这样么?不,朝廷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老虽老矣,但绝不能就此消沉下去!”他暗暗对自己说。
一大早王守澄便赶到后宫,正逢着迎面过来的陈弘志,劈头便问:“怎么,皇上身子不大安稳?”
陈弘志因为面容消瘦而出奇地大的双眼咕咕噜噜地看看四周,小心翼翼地说:“是不太妙,皇上昨晚连用了三颗仙丹,口干舌燥的,饮茶不管事,急得乱打乱骂。梁公公便劝皇上说,佛理上讲解铃还需系铃人,皇上既是服仙丹感觉不大好,何妨再服几粒,或者峰回路转,渐进佳境了呢!皇上听了后就叫梁公公服侍着再用一粒,梁公公又说一粒怕不中用,再用三粒方可功力猛进。就这么着又用了三粒,结果夜里皇上额头滚烫,昏昏沉沉直嚷着要喝冰水。其实身子里面着火,火烧在五脏六腑里,就是满肚子里装上冰块又有什么用?!后半夜太医过来,号脉看舌苔,也弄不出什么结果来。梁公公守了一夜啦,一步也未曾离开。”
王守澄不动声色地得意一笑,与陈弘志交换一下眼神,彼此心领神会。陈弘志再看看四下无人,接着说:“今早怕吐突承璀他们要来,若他们来了,事情怕就复杂一些,故而梁公公特意叫老哥过来商议。”
王守澄点点头,低头用脚尖踩住碎石小径旁的一棵野花,狠狠一拧,连花带叶顿成烂泥。“知道了。你在宫里宫外走动着,若有人问起皇上,你就说皇上一时不适,眼下已经好多了,正在后殿歇息调养,逢三逢五的日子定可以照常上朝,记住了?”
陈弘志“嗯”一声,忽然瞥见有宫女从宫墙花格门外过来,忙低头匆匆走了。
王守澄原地呆立片刻,“今天最难熬,能熬过今天,万事也就顺心啦!”他半是思量半是宽慰地自言自语。吐突承璀自然也正盯着宫里的皇上,他知道皇上病重,闯进宫来势必难免,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皇上揽在自个儿怀里呢?王守澄凝神冥想,想来想去,种种办法一一掠过脑际,但总觉不大妥当。
几只鸟儿扑愣着翅膀从脸前飞过,王守澄抬起头,看见太阳的红光已经浸染了大半个西墙,幽蓝的天空也开始发白。时候不早了,还是先见到梁守谦商议再说,反正今儿是不成神便成鬼!他加快脚步,几乎小跑起来。
吐突承璀起床很晚,今日不逢三五,不必早朝,况且又不轮自己值日,裴度等人顺利被逐出朝廷,万事遂心,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昨夜听新来的歌妓班子吹拉弹唱,载歌载舞,妖媚的眉眼和迷人的身段在眼前晃来晃去,令他心动神摇,不能自持。
吐突承璀虽然自行斩断了尘根,却并未就此泯灭了活蹦乱跳的尘心。当时就想到自己当年穷困潦倒,饥一顿饱一顿,连个遮风挡雨的窝也没有,娶媳妇更是遥不可及只有在稻草窝中做梦才会发生的事情。现在时来运转,吃喝自不必说,单是禁军中尉府中的华厦,气宇巍峨座座相连,便叫人看着眼晕。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华屋内婢女丫头成群结队,可自己永远再也体味不到她们身上那欲仙欲死的滋味。唉,难怪常言说人无完人,尘世处处皆遗憾哪!

乐极生悲的吐突承璀当下狂性大发,随手扯过一个歌妓钻进卧房帐中,百般揉捏揣摸半晌,尚不过瘾,索性手脚牙齿并用,又掐又咬,直弄得那歌妓浑身是血淋淋的指甲印和牙痕,尖着嗓子惨叫得喉咙嘶哑,才意犹地未尽地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地倒在榻上沉沉睡去,现在醒来回味着昨夜情形,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再将那些姿色女子零割了,吞吃到肚里才算解气尽兴。
吐突承璀**着身子斜倚在宽榻上,正愣愣地胡思乱想,花格门外传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心腹小太监小栓子拧着眉毛直冲进来。这是个十五岁的小孩,眉清目秀有眼色腿脚又快,加之是闽南一带人,吐突承璀认定是根好苗子,宫里宫外的规矩悉心教导,有时也叫他替自己轮般值日,府中上下随便出入,宛如亲一儿子一般。
见小栓子这番模样,吐突承璀心头就阴云一闪,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毕竟昨夜小栓子在宫里当差,大清早急匆匆赶回来,必定有不小的缘故。
果然,小栓子三言两语的交待令吐突承璀大吃一惊:“皇上已经到如此地步了么?!不可能,一天工夫怎么会成这样!昨天早上我从宫里出来时还好好的呢!”吐突承璀半是冲小栓子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腾地坐起身,连声吆喝门外侍立的丫头们:“都死哪儿去啦,快服侍爷爷穿衣!”
刚手忙脚乱地收拾利落,又有人进来通报:“皇甫大人和程大人来了,正在二厅候着呢!”
不用说,他们必定也得到了消息,手足无措来找自己商量的。吐突承璀在镜前整着领子,听小栓子细细叙说宫里情形:“昨夜是梁公公当差侍奉皇上,我们作小的只能站在殿外听候吩咐。前半夜动静倒不大,只听见皇上摔碗骂人,近来他常这样,我们都习惯了。后半夜时分稍稍安睡了多没会儿又闹腾起来,声响却有些不同以往。似乎在高热说胡话,再就是梁公公急令太医,一个进去不行,又传一个,接连传了四五个,闹腾到天亮也没弄出个什么结果。我想皇上怕是病得不轻,就瞅个空子溜出来禀报公公……”
吐突承璀气急败坏中本来想骂一句:“你怎么不守着看看,皇上到底会怎么样!”不过又想到幸亏禀报得及时,否则自己还蒙在鼓里,出去叫皇甫和程异知道了,岂不叫他们耻笑了去?也就闭口忍住了。
其实皇甫和程异并不了解多少情形,他们也只略略听到风声。吐突承璀招呼他们坐稳了,问明情形后心中有底,脸上便显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来,一副全局在胸的样子。
“我虽坐在家中,宫里情形还是了如指掌的,”他全然没了刚才的惊慌,慢条斯理地说道,“昨夜是梁守谦在宫中奉的差,若说梁守谦的心计,比王守澄又差了一截去。再者说,他虽然和我们有了外心,但到底与王守澄拉拢到什么程度,还很难说…”
程异见吐突承璀如此镇静,焦急的脸也就释然下来,用讨好逢迎的口吻说:“公公在宫中又是千里眼又是顺风耳,什么事情能瞒过了公公去?方才我与皇甫宰相商议不妨以探病为由进入内宫,亲眼察看一番虚实。皇甫宰相说尚未知道皇上是否有病就进宫去探病,岂不分明是咒皇上早死?以皇上脾气,又该发怒了。所以…所以我们想,还是公公进宫更为方便妥当…”皇甫见程异结结巴巴终于说完,连忙点头称是。
吐突承璀在心里一笑,甭看你们穿紫袍系玉带,关键时刻还得咱出手才行哟!见二人态度愈是卑谦,他就愈感到镇定自若。想想梁守谦曾经在自己面前也是如此,这要讨主意,那也要问计策,别说眼下还和自己藕断丝连,便是完全翻了脸,他又能闹腾到哪里去!
这样一想,他完全没了在床榻上时的惊慌,微微挪动一下身子,不屑地摆手说:“那倒不必,皇上一天两天的还能说死就死了?!眼下要紧的是立刻与澧王李恽商议妥当,待皇上殡天后如何抢在太子前面继了皇位,现如今皇上死活倒在其次,谁能登上宝座那才是最重要的!”
皇甫知道此事关乎个人前程和身家性命,听他这样轻描淡写,总觉得心里不怎么踏实,忍不住陪个小心说:“公公,事关重大,还是小心谨慎,思虑周全的为妙。梁守谦固然如公公所说头脑简单,可他背后还有个王守澄,此人阴险毒辣,心计颇多,又忌恨咱们处处超他一头,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倘若他们抢先一步,毒死皇上,抢先一步立太子继了位,咱们不就全完么?!”
“他倒说的也有些道理,”吐突承璀心头一动,但紧接着装裱门面自以为是的念头又占了上风,“二位不必过虑,俗话说虎狼当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了。这样,先派孩子们再到宫中打探风声,我即刻去澧王府讲明情况,叫他做好即位的准备,若王守澄他们真的抢先一步毒死了皇上,我就征发左右神策军困住皇宫,给他们扣顶弑君的大帽子,就地处斩!再抓住这个把柄说太子从中指使,就此废去太子,澧王名正言顺地坐上宝座,谁敢说半个不字!如此一来,大事成矣!”
程异听他说的热闹,满脸放出光辉,鸡啄米似地称好:“敢说半个不字的裴度、韩愈他们早就滚出朝廷啦,剩下一帮脓包,还不是泥作的,由着咱们去拿捏!”
皇甫沉吟片刻:“险些忘了公公正是神策宫军中尉,宫城禁军全掌在公公手中。如此一来,事情自然就好办许多,那就依公公所言行事便了。我等先回家中等候消息。一俟有变,公公即刻告诉我们。”
虽然是清晨,皇宫内外却早已忙碌了多时。穿过花木葱茏的座座小院,一道道圆门或如彩虹,或如满月,或用青砖彻成,或用红漆刷成,造型名异,别致典雅。王守澄行色匆匆,并无暇顾及欣赏这些。中和殿终于到了,近两丈高的殿基,十楹宽五楹深的殿堂,巍峨耸立,虽不及前殿雄壮,其气势也足以撼人心魄,这是皇上的正寝殿,一切神秘而高贵的源泉。
殿门外空地清扫得纤尘不染,阳光由晕黄而渐渐发白,花白柳绿的宫女们捧碟端盒,往来穿梭,太监则进进出出,如同窝边的蚂蚁般东磕西碰。人多而寂静无声,甚至连咳嗽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这就似乎更象一群蚂蚁了。
王守澄顺手整整衣服,调整一个脸上的表情,放缓脚步,昂首走进正殿门中。太监宫女们见首领大太监到来,忙散开分立两侧,垂手半低着头以示敬意。王守澄视而不见,气纠纠地直走进去。
甫进外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定睛细看,四角透风处皆用屏风隔了,地下两个神兽大火盆中炭火正摇曳着蓝幽幽的炎苗。“这个梁守谦,大热天还整得跟过冬似的,到底在捣什么鬼!”王守澄不及细想,拐进内侧寝室中。
寝室正对门的一面摆放着一张象牙镶嵌的红木龙榻,透过蝉翼纱帐可以看见满床的明黄锦褥,皇上便埋没在高高堆起的层层被褥下。梁守谦一夜没歇,两个眼圈有些发暗,不过精神很好,双眸熠熠闪光,正倒背双手在榻前踱来踱去。听到脚步响动,扭脸见王守澄进来,顿时惊喜不已,上前拉住他按在榻旁的矮椅上,撅嘴轻轻嘘了一下。
王守澄看他这番表情,知道没出什么漏子,也不立即说话,坐下来张大嘴巴呼呼地喘气。等咚咚的心跳平稳些了,抬手指指帐中,无声地问:“怎么样了?”
梁守谦却不看帐内,眼睛盯住屏风拐角处,低哑着嗓子说:“从半夜就昏睡过去,身上烫手得很,梦里直叫着冷,这不,火盆点上,被子压了三层,才没动静地又睡过去。”
王守澄点点头,略一沉吟走出殿外,冲门口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喝道:“皇上方才说感觉到身上好多了,只想清静休养一会儿,你们不要喧哗,不听叫唤就别进来!听清楚了没有?!站得远些!”看他们唯唯诺诺退缩开去,王守澄这才慢慢转过身,晃动肥胖身躯折进殿内。
走到外殿过道时,梁守谦迎上来,依旧低沉着声音说:“王公公,依您的意思,我叫皇上连服了六颗仙丹,您晓得仙丹是至热至烈之物,六颗下去,如烈火焚烧肺腑,看样子怕挺不过去了。咱们眼下该怎么办?待会儿吐突承璀听到风声怕要赶来,那麻烦就大了。”
王守澄站在原地盯住他不动声色:“慌什么,长痛不如短痛,反正皇上不是落在咱手,就是落在他手,迟早逃不过一劫,咱这样办,也算不得做孽!至于吐突承璀么。…”王守澄犯难的地方也正在这儿,皱皱眉头急切间想不出下文。
梁守谦虽也乖巧伶俐,但自从与吐突承璀为伍后,处处听从吐突承璀吩咐,不觉间养成听人拿主意的习惯。此刻见王守澄话说到半截卡住,知道事情确有些难处,吐突承璀的老谋深算他是深有体会的,不然他也不会在与之打交道的过程中产生如此深的依赖感。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进不能退,即便他是只狐狸,自己却不能静等着充小鸡。梁守谦手托下巴,二人就面对面站着苦思冥想起来。
“其实单只吐突承璀本人倒无所谓,问题就在于他掌管着右神策军,果真闹腾起来,动了刀枪,咱们就显得势单力薄了,”梁守谦犹犹豫豫地说,“裴度为宰相时,吐突承璀忌惮他几分,加之神策军将领多是裴度门生故吏,故而不敢轻举妄动。现在裴度失了权柄,皇甫、程异两个宰相与吐突承璀彼此呼应,相互勾结,怕是要放开胆子无法无天了。”
梁守谦几分胆怯的话倒提醒了左右拿不定主意的王守澄。
“哎呀,你不说我倒险些忘了,他掌管右神策军,你不是也兼任着左神策军中尉么?!左神策军兵力虽不及右神策军,但拼杀起来,还是支劲旅,”王守澄逼视着他双目放光,“裴度不当宰相了,余威毕竟还在,门生故吏的私情自然是割不断的。对啦,我有个好主意,现在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是吐突承璀勾结皇甫、程异排挤了裴度,你正好借这个话柄,到神策军中放出话来,说是奉皇上与裴相上命,严防奸人进宫谋逆,调兵遣将,把守住中和殿各道路口。我呢,四处放出风去,就说皇上昨夜多服一粒仙丹,身子不大舒服,今日已经好了许多,明天可以照常登朝大会群臣,以此来麻痹吐突承璀注意力。只要太子和皇上俱在我们手中,生杀予夺,还不由我们说了算?!”
或许由于着急慌乱,王守澄话语有些语无伦次,不过梁守谦此时用心凝神,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借虎皮扯大旗?对,王公公言之有理,我即刻就到军营中去,这里就交给王公公了。只是要快,明日一早我听候王公公的好信。”
王守澄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重重一掌拍在梁守谦肩上,“好,不下死功夫,难求生富贵,成败在此一举!外边就交给梁公公,内里我自会料理妥当。”
看着梁守谦步履匆匆走出殿门,王守澄缓步返回殿内。偌大的寝室异常寂静,静得耳内有些嗡嗡作响。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帐边,透过薄薄的纱帐望进去,一大堆绣着龙凤的明黄丝纱衾中深埋着昏睡不醒的唐宪宗。这个昔日修弥过大唐裂痕,被人奉为中兴名君的皇帝,此刻孤零零地蜷缩在宽大的御榻上,显得特别懦弱渺小,似乎象一个婴儿卧在过于大的摇篮中,无助得甚至有些可怜。
王守澄这时才有心思仔细环顾一下闪耀着金壁辉煌的皇上寝宫,他注意到许多以往无暇顾及到的细微之处,不禁心生感慨地想到,这里曾经发生过多少颠鸾倒凤的风流,吸引过多少权贵非非的梦想啊,尔今这里又要发生一点带血腥味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之所以发生,同样和这座皇宫的富贵与荣光密不可分,真所谓雁飞不到处,人被名利牵。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唐宪宗怎么会想到自己竟会有今日!
下意识地为缓解紧张而神弛思飞的王守澄,浮想连翩,忽而感慨,忽而激动,直到有脚步声在屏风外侧响起,他才恍然惊醒。
“谁?!”他警觉地竖起双耳,同时飞快地思索着若是吐突承璀出其不意地出现眼前,他该怎么办?
屏风后边探出一张消瘦的脸。“果然是吐突承璀,冤家路窄,身边又没一个帮手,这可如何是好?!”王守澄头嗡地一声涨得斗大,眼前金星四溅,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刚刚平稳的心神徒然如山崩般坍塌下来。
“王公公,你…不舒服么!”那张脸闪出屏风,继而探出瘦长的身子,三步两步奔自己而来。
“该死!”王守澄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怎么回事,我也经历不少风风雨雨,今儿怎么啦,竟能将陈弘志错看成吐突承璀,白白虚惊一场,真是丧气!”这样想着他便笑骂起来:“老弟,你光吃不动又没处大泄身上元气,怎么总胖不起来?!跟吐突承璀那个南蛮子瘦猴似的!”
陈弘志不知道王守澄怎么会突然在这种时候讲起这等不痛不痒的话来,撇撇嘴接口说:“老哥真是好心胸,都火烧眉毛了还能讲笑话。小弟我可不行,一想到明日吃饭的家伙还能不能长子脖子上,就心跳得跟擂鼓似的,腿肚子直抽筋呢!”
王守澄并不接他话茬,沉下脸问:“怎么样,消息散布出去了没有?有没有碰见宫外来的人?!”
“我逢人便讲皇上又病体回转的消息,还讲了皇上如何要喝人参汤,如何要出殿走走等情形,不由他们不信,”陈弘志说着忽然露出得意神色,“更值得一提的是,我方才在宫墙角门外撞见了小栓子,就是那个由吐突承璀推荐进宫的小太监。小弟知道这家伙是吐突老狐狸的心腹耳目,躲又躲不过去了,索性一脸苦相地迎上去。小栓子问我怎么啦,我愈发苦了脸,说刚被皇上大骂一顿,还掴了重重的耳光呢!小栓子就说皇上不是病生了么,还能骂人?我就瞪大眼睛叫道,你还这样说,我就是因了这句话才受气,我见皇上在殿外闲走,就过去劝了句,说皇上病体初愈,理当卧床静养才是。结果招来一场灾,不但是我,就连梁公公也叫大骂一通,还赶出宫外去了呢!其实我远远望见梁公公匆匆出门去了,才这样说的。结果小栓子就信了。嘴上说既然是这样,我就不进去了,反正皇上跟前也有人侍候。我到这时偏要激他一激,说小栓子,皇上火气这样大,还是叫吐突公公赶紧进宫来劝一劝罢!小栓子连连摇手说,吐突公公昨夜喝醉了酒,现在还没起来呢!再说也不该他奉值!说着匆忙转出宫门走出宫去,八成是给吐突承璀报信了!”
陈弘志眉飞色舞,又讨好又论功地滔滔不绝,王守澄听得也颇满意,连声夸赞道:“真看不出老弟还真有两下子,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太精妙了!”
“咱这也是急中生智嘛!”陈弘志被他一说,更加得意。王守澄挥手打断他:“你看这宫中能信得过的还有谁?”
陈弘志略想一想,扳起指头说:“依小弟看,内宫外殿的马进潭、刘承、韦元素都差不多,一是平日里私交不错,你来我往的挺能说得来。再就是他们也常受吐突承璀的压制,早就看不惯他了,若用他们对付吐突承璀,绝对万无一失!”
“好,”王守澄脸色苍白,眼神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怪异,“你快去把他们叫来,皇上昏睡不醒,什么动静也不晓得。待这里人多有了帮手,外边梁守谦布置妥当,咱们就…”他抬起双手,做个恶狠狠掐脖子的手势。
陈弘志心知肚明,使劲地点点头,有股热血涌上头顶。“明天,就是明天,大唐就要改天换日啦!”一想到明天,他简直有些不能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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