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桂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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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桂英原本不姓肖,姓梁。如果后来不出变故,她应该叫梁桂英。她是保定雄县梁家镇人。她三岁那年,父亲梁长荣,带着她全家被上了雄县的鸡鸣山落草了——这是文词儿。平常话儿讲,就是全家当了土匪(三岁?这是一个上幼儿园的花朵年龄啊,竟然随父上山为匪了。可惜可叹啊!)。
谈歌曾听保定的老人们讲过一句老话儿,“京城姓皇,雄县姓梁。”可见当初梁家在雄县的地位。——还是前几年的事儿了,雄县梁家镇的时任镇长周强先生,曾经在《河北日报》上发表专版文章,文中用阿Q的口气告诉读者:“梁家镇不仅是雄县,而且也是保定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梁家镇于明清两代,考出去了百余名秀才、几十名举人、十几名进士呢!是保定市首屈一指的文化大镇。”(写到这里,谈歌不禁笑了,周镇长的口气,很像当代某些重点高中中学的校长们,为了招生,动辄便在媒体上大做广告,我这个中学啊,这可是名校啊,考到清华、人大、北大的优秀学生啊,海去了——接下来,就是一连串不厌其烦的数字了)。周镇长的文章,虽然有些自吹自擂的味道,但梁家在雄县的确是大宅门。似这样的知识家庭,理应铭记“诗书传家久”的古训,过自家清静的日子,怎么会放下了笔墨,玩起了刀枪,落草为寇呢?风马牛嘛!
事情的起因非常偶然。梁长荣的父亲梁公琪是举人出身,此人急公好义,是个打抱不平的脾气。民国三年春天(公元1914年),与梁家镇接邻的乔家庄的财主乔玉乐,强占了梁家镇一亩多地(具体“一亩地事件”是什么背景原因?谈歌不清楚,写这篇小说之前,也没有找到具体历史情节,只得照实写来)。这一亩多地是梁家镇农民梁大农的,梁大农是梁公琪的本家堂侄。梁大农受了窝囊,便找到梁公琪家里哭诉(莫非梁公琪是梁家的老大?),梁举人就愤怒了,让家人取来笔墨,立马就写,一纸状子就把乔玉乐告上了县法院。梁举人愤怒之下,却忘记了一件事:乔玉乐竟是县长许川林同年的秀才,二人有着十几年的交情呢。许县长从县法院得到了梁公琪告状的消息,还没等法院传唤乔玉乐呢,先私下里派人通知了乔玉乐。乔玉乐就忙把十封大洋笑眯眯地奉上,许县长就笑眯眯地收下,就笑眯眯地偏袒了。结果,公堂会审,判决立刻下来,梁公琪以聚众闹事的罪名,被许县长下令收进了大狱。后人分析,梁家在雄县的名声太大了,也太牛了,梁公琪敢代人告状,就是明证。你以为你梁公琪是《四进士》里的宋士杰啊?就算你是宋士杰,你也得先挨四十大板啊!往事远矣,我们现在站在历史的角度,稍稍揣度一下许川林的真实想法,他大概也就是要关押梁公琪几天,借此压一压梁家的气焰。受贿的事儿,倒在其次了。
唉,事情到了这一步田地,有人就劝梁家,民不跟官斗,暂且忍下这一口气,上赶着去跟许县长讲些软话,再花些钱先把梁老太爷保释出来,再从长计议。可是,事情的变化,太出人意料。且不说财大气粗的梁家能不能忍下这口气,梁公琪突然死了——他仅在县衙的牢狱里关押了两天,竟被牢里的狱卒虐待死了。县里把梁公琪的尸首送回了梁家镇。后来有知情人讲,梁公琪的脾气暴烈,进了县里的大牢,也放不下举人老爷的架子,总在狱中破口大骂,据说他骂得还非常不雅(有高等文化的举人也说粗口?或是中国文化的陋习?细想,这大概与文明的进程无关,君不见,而今那些博士的硕士的,不也是常常满嘴的脏话,脱口而出嘛),就惹恼了两个狱卒,也赶上那两个狱卒是一对儿黑心枉法的坏脾气,梁公琪才落得了这样一个窝囊下场。写到这里,谈歌感慨,民国喽,举人的文凭便是放凉了的黄瓜菜,不吃香喽!梁老先生确有些不识相了。
梁家怎么能忍受这样一个近乎天塌地陷的结果呢?梁家停尸不顾,梁长荣带着二弟梁长乐三弟梁长虹,披麻戴孝,要去保定衙门越级上告。却被许县长提前得知了消息(写到这里,谈歌起疑,有人告密?),立刻通知县里的警察局与团防半路上埋伏了,捉拿也越级上告的梁家三兄弟。本来是个一网打尽梁氏三兄弟的计划,许县长计划得天衣无缝。却是天不灭曹,县团防里有一个打更的,名叫梁小屯,是梁家镇人,是梁长荣早出了五服的本家兄弟。梁小屯得到了消息,赶过来通知梁家兄弟,气喘吁吁跑到半路,撞见了就要成为网中之鱼的梁氏三兄弟。于是,梁家兄弟只能各自逃命。团防撒开人马,沿路狂追了一气,却只捉了梁长荣。梁长乐与梁长虹跑了。
梁长荣就被押进了县里的大狱。至此,梁、乔两家的矛盾,更加激化。梁长乐与梁长虹为逃避雄县警察的缉拿,在外边隐匿了十几天。风声渐渐不紧了,那天半夜,兄弟二人潜回了梁家镇,纠聚起梁氏家族中一百多个精装的汉子,持了刀枪棍棒,就群狼一般扑向了乔家庄,杀了乔玉乐全家三十余口。之后,就一鼓作气夜奔县城,砸开城门,硬闯进去,劫了牢狱。又把正睡得酣畅的许县长,从被窝里拖出来,乱刀杀死在县衙的台阶上。还把尸体悬挂在县衙门前的树上。再之后,一把放火焚烧了雄县政府衙门。
《雄县县志》记载,那场大火烧得凶猛无比,一座县城都映红了。火势太猛,根本无法可救。一直烧了三天,才渐渐熄了。一座县衙,几乎成了灰烬。于是,便有了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雄县县衙重修。
乔玉乐的大儿子乔振东,此时还在日本留学。那年月也没有电话、手机,县里也没有电报局,只有写信。一个月之后,乔振东才得到家噩耗,匆匆赶回来奔丧。他在乔家三十几座新起的坟前哭晕过去了,醒过来就发下了毒誓,定把梁长荣一家斩尽杀绝。唉,由此,乔、梁两家算是结下了血仇死恨。
这仇恨一直闹到文化大革命,两个村子便有了复仇的借口,各自以革命造反派的名义,向对方宣战。两个村子的武斗迅速升级,甚至发展到动用土枪土炮。双方各有死伤。雄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解俊山,是支左的军代表。他颇有些书生意气,先是以“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的最高指示,派县革委会的干部去调解。可是怎么调解也不成,对待最高指示的态度,也是阳奉阴违,县上领导的指示,更是置若罔闻。根本不听。派下去的干部还被打成了重伤。有知情的人,向解主任说明了原委。解主任勃然大怒,便亲自带着县公安局的百十号人,荷枪实弹去了两个村子,以反革命的罪名抓人。两个村子共被抓了二十多个人,当天就在县里召开公审大会,都被判刑了。这才总算镇唬住了。三十多年之后,解俊山已经是一个离休的老人了,在保定的公园里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一副神闲气定与世无争的样子,可是提起了当年梁家与乔家的争斗,仍然感慨不已,他用一种过来人的口气感慨道:“许多时候,中国的乡村里宗族之间的械斗,其激烈程度往往超过阶级斗争呢。你们信不信?”言者凿凿,听者谔谔。此是闲话。不提。
梁长荣被族人从大牢里救出来,当下弄明白了情况,就叫苦不迭了。梁长荣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两个兄弟竟在一怒之下,灭门乔家、诛杀县长、焚烧县衙。如此不计后果,赶尽杀绝,算了彻底断了自家的退路。梁长荣百思无计,也就只有上山为匪这一条路可走了。梁长荣连夜赶回到梁家镇,先匆匆葬了父亲,再与梁氏的老族长商定了对策。老族长当夜召集族人到梁氏祠堂,开堂祭祖,当众宣布,梁长荣以及梁长虹梁长乐三家人,永远被开除梁氏族籍,并立下新的族规,“永生永世,不许梁长荣等三家人及后人再踏进梁家镇半步……”并连夜将新立下的族规抄写了几十份,派人四处张贴,广而告之。
梁长荣这样苦心设计,实在是为了不连累族人啊。
天光大亮时,梁长荣土灰着一张脸,向老族长施礼告别,这一别即是永别。写到这里,谈歌落泪,若是永远不能回到故乡,人生便是不能回到起点。梁长荣当时的酸楚心境,我们现在已经很难体会。梁长荣长叹一声:“请族长赐长荣一个姓氏吧。”
老族长想了想,叹道:“如此最好,长荣啊,你一家就改姓肖吧。”说吧,就转身离去了。肖?老族长为什么要为梁长荣一家改这个姓?梁长荣很有些不明就里,却也不好再问。只有点头称是。
为了这个情节,谈歌废寝忘食地查过许多资料,“肖”姓在汉代就已经基本绝迹。半个世纪前,《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与《汉字简化方案》颁布,很多人认为“萧”是“肖”的异体字,或认为“肖”是“萧”的简化字。一些部门在为“萧”姓者办理身份户口档案等登记时,也常将“萧”写作“肖”。萧姓是当今中国姓氏排行榜第三十位大姓。人口众多,约占全国汉族人口的百分之零点六。谈歌也有姓肖的朋友。比如天津作家肖克凡。可是这些资料还是没能解释,为什么九十二年前,梁氏族长给梁长荣兄弟改姓“肖”呢?查字典,“肖”还有相似一解。如惟妙惟肖。但老族长肯定没有这个寓意。谈歌请教过学识渊博的石桥,石先生一席话,竟让谈歌茅塞顿开。石桥先生说,“肖”即“消”之谐音。梁氏族长为之改姓“肖”,其寓意,或许就是让梁长荣一家,从官府的视野中彻底“消失”的意思吧。石桥先生讲得入情入理。或许如此?
由此,梁长荣变成了肖长荣。唉,真是令人感慨的事儿啊!在中国几千年男人当家的父系社会里,“大丈夫坐不更名,立不改姓”这一句俗话,充分表述的是男人立身立世的基本底线。更是男人不可背祖忘宗的最基本上线。我们如果由此穿越时空去猜想一下,便能够切实体会出梁长荣心中,因改姓隐名而丧失了底线与上线之后,而引发的巨大精神尴尬与心灵痛苦。而这尴尬与痛苦,也一定会纠缠他的一生。
肖长荣就带着全家上了雄县的鸡鸣山。鸡鸣山接壤燕山南麓山脉,是雄县境内唯一的山地丘陵。山势艰险,杂草灌木丛生。谈歌多年前曾在地质队工作,去过一趟,进山百余里,再往深处走,还有原始树林,想必现在已经被砍伐了。康熙年间,这里曾经开出一条山道,连接通州等地。于是,总有客商贩子从山中穿过。到了咸丰年间,不知何故,似乎一夜之间,鸡鸣山中的豺狼虎豹多了起来,袭击了几次,几个行路客商横死在山上,尸骨无存。人们唬得胆寒。渐渐便稀少了人迹。山道也就荒芜了。落草的土匪,也不愿招惹那些生猛的大虫,自然也不愿意在此山扎寨。鸡鸣山只有一绺小匪,区区十几个人,不成气候。除此,只有几家零星猎户,分散居住。
鸡鸣山的匪首,名叫张连甲,他是高阳县一个屡试不第的白衣秀才(颇似《水浒传》中的白衣秀士王伦?)。张连甲当年科举失意,常常与乡里几个同样不第的秀才吃酒消愁,那一次,竟发生了口角,几个人争执起来,竟出手相搏。无论多么理智,喝多了酒,大多便是没有了准星儿。张连甲失手打死了一个,酒醒过来,便心怯了,怕吃官司,便上山落草了。屈指数来,已经二十多年了。张连甲知道肖长荣举家落草,人多势众,自己肯定不是敌手,便主动给肖长荣腾让出寨主的位置(写到这里,谈歌很是佩服张连甲,此人果然识时务啊,不似《水浒》上的王伦,终因心地狭窄,不肯容纳晁盖一干亡命之徒,以至于身首异处了)。肖长荣虚情假意地推让了一番,便就坡上驴,当了寨主。二弟肖长乐当了二寨主,三弟肖长虹当了三寨主。张连甲当了四寨主(用当代的话语表达,张连甲总算保住了一个“常委”的位置。也算是肖长荣给了面子)。
按照《保定匪患的形成》(石桥著)一书的表述:肖长荣在鸡鸣山的威信很高,他性情宽厚,知书达礼,对人和蔼。他当了寨主之后,仍是一个秀才的脾气,待人温良恭俭让。而他的两个弟弟却脾气暴烈,尤其是肖长虹,醉酒则乱性,经常打骂喽罗,轻则动口,重则动手动刀。被人称为“酒阎王”。肖长荣有一匹好马,虽不能讲夜行八百,日行千里却不是瞎说。这马脚程快捷。浑身火炭一般的颜色,被土匪们夸奖为“赤兔”。“赤兔”原来是张连甲心爱的坐骑,肖长荣上山后,张连甲当作见面礼,送给了肖长荣。肖长虹也非常喜欢这匹马,他朝肖长荣索要了几回,理由是,他总要下山截道绑票,这样的快马能派上用场。肖长荣也就答应了,只是,碍于张连甲送给他的,再转手送与二弟,便有借花献佛之嫌了。就说得缓一缓。偏偏肖长虹是个急性子,缓一缓?他等不及。那一天,肖长荣跟着张连甲到鸡鸣山去巡视地形,肖长虹喝醉了,就去跟肖长荣的妻子讨要,肖长荣的妻子不给,肖长虹一怒之下,就开枪把这马打死了。肖长荣回来之后,先是妻子告状,说三当家的太飞扬跋扈了。肖长荣想了想,就说:“把马肉煮了吃吧。”然后手下的喽罗又来告状,说三当家的蛮横无理,杀马就是对寨主不恭。肖长荣又说:“剩下骨架的要做汤。做汤时左料要放好,汤味是很鲜美的。”肖长乐也来问:“当家的,你想怎样处置三弟?你不能轻饶了他的。”肖长荣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自家兄弟,怎么能不如一匹马呢?”肖长乐听了,很惭愧,就不再提这件事了。肖长虹见哥哥这样宽宏大量,也收敛了些。一家人就很和气。

写到这里,谈歌有些奇怪,肖长乐与肖长虹,也跟肖长荣有着同样的经历,也是从小读圣贤书,行夫子礼。接人待物,自然也要懂得拿捏分寸。如何肖长虹处事竟然这样暴虐?或许是经过这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动摇了他们的世界观,人生态度便极度错位,才变得凶残猛烈起来?如此说,这世间的善与恶,也就是一步路的事儿啊!
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清明节这天,肖长荣思乡之情渐增,便与妻子及两个儿子带着几个喽罗,秘密回乡上坟扫墓。本来也要带肖桂英同去,可她正在闹病,便留在了山肖桂英真是命不当绝啊!)。肖长荣没有料到,雄县警察局竟是早早地埋伏下了,在半道上逮捕了肖长荣一家,关进了雄县大狱。县政府担心夜长梦多,浮皮潦草地审了审,仅过了两天,就把肖长荣一家大小,包括几个喽罗,全部秘密处死。多年后,保定的绿林中有了传说,是肖长虹出卖了自己的哥哥,因为肖长虹急于想当寨主,便把消息密报给了雄县警察局。否则,依肖长荣的机警,他断不会出事的。
只是传说,并没有证据。
肖长荣死的这年,肖桂英刚满十三岁。肖长荣身后,就只留下了这一条人脉。肖长乐肖长虹二人,按照江湖上子承父业的规矩,就辅佐肖桂英接手了肖长荣寨主的位置——关于这个情节,保定还有另类传说:肖长荣被捕后,自知难逃一死,便以重金的许诺狱卒张三,给肖长乐肖长虹捎出一封家信。这封信写得情深意切,他把肖桂英托付给了二弟肖长乐。肖长荣在信中嘱咐,肖桂英接手寨主的位置之后,肖桂英不能当家作主,山寨里的大事小情,都听凭肖长乐处置。
后人分析,肖长荣知道肖桂英不是肖长乐与肖长虹的对手,才给肖长乐写这封信的。肖长荣深深了解两个兄弟的为人,更知道肖长虹的脾气,他在信中只字不提肖长虹,就是要挑唆肖长虹与肖长乐的关系。肖长荣料定,肖长乐见信后,必然拿给肖长虹看过。肖长虹必然反目,好让肖桂英坐收渔利。更有人说,肖长荣饱读古书,三十六计烂熟于胸。这一招阴毒的反间之计,或是由《三国演义》邓艾钟会二士争功的案例,信手嫁接而来的)。
肖桂英当了鸡鸣山寨主,只空担了个名分。山寨的权利,完全交给了肖长乐。肖长虹则对肖长荣的权利耿耿于怀,兄弟二人,时常争吵。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肖长虹想替代肖长乐。肖长乐当了二寨主还不到不一个月,一次在山寨巡视的时候,失足掉进山谷摔死了。后来有人讲,肖长乐是被肖长虹派人从背后推下山谷的。
肖长乐一死,肖长虹接手了肖长乐的位置,山寨里的事情一概由肖长虹说了算。由此,肖长虹就开始在山寨里作威作福。他常常当着众人的面,恶语斥责肖桂英,挂在他嘴边的话就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张连甲忍不住劝说他几句,竟然被他当众开枪打死了,尸首也被丢进了山谷,任野兽撕咬(张连甲毕竟是鸡鸣山寨的开创者啊,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真是让人感慨万端啊)。张连甲暴死之后,大小土匪们,对肖长虹已是噤若寒蝉,肖桂英对这个叔叔,也更加唯唯诺诺。据《保定三套集成》记载:有一次,肖长虹喝醉了酒,竟然大发兽性,要强暴肖桂英,当他把肖桂英拖到床上的时候,他却发现肖桂英并不害怕,只是一个劲儿嘻嘻哈哈地朝他傻笑,嘴里一劲儿喊着肖长乐的名字,肖长虹心下一惊,顿时酒意醒了大半,冥冥之中,他感觉到肖长荣夫妻的影子就在他眼前飘乎不定。他倒吸了一口气,颓然放开了肖桂英,泄气地走出来。走到门外,仍然感觉到晦气,就按照当地的习惯,使劲儿吐了几口唾沫,驱避邪气。
肖长虹这一次未能得逞的事件,肖桂英受了刺激,似乎变成了一个傻丫头,整天嘻嘻哈哈,满山疯跑。肖长虹怒骂她“死丫头片子”,她也不生气。山寨的大事小情儿,她根本不闻不问,只是天天玩闹嬉耍。有一次她下山赶集,还从人市上买来了两个漂亮的女子,一个叫淑人,一个叫玉兰。据这两个女子自说自话,她们是两个窑姐,因接客的服务不好,惹恼客人,气坏了老鸨儿,才将她二人卖到人市去的。这二人上山之后,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尽情陪着她嬉闹。山寨上一些肖长荣的旧人,暗自叹气,认定这个少寨主,迟早要被肖长虹废掉的。偏偏这个时候,肖桂英又闹出了事儿,那天,她与玉兰淑人在山上疯跑,一没注意,脑袋撞在了树干上。起初,她还没觉得什么,渐渐地,她的眼睛就失明了。肖长虹来看她,她伤感地说:“叔叔啊。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还能不能玩了啊?”肖长虹不大相信,他早就怀疑这个年纪不大,却一肚子心眼儿的侄女,为什么突然变得傻乎乎的了。她不会是耍什么花招呢?肖长虹就找住在山下的柳河川大夫给肖桂英看病,柳大夫看过后,摇头叹息:“少寨主怕是终身失明了。”肖长虹就又当着肖桂英的面,调戏她身边的淑人和玉兰,试看肖桂英的反应。可是肖桂英无动于衷。唉,她的确看不见了。山寨上的人觉得,用不了多久,肖长虹就要将双目失明的肖桂英一脚踢开了。
那一个冬天的夜里,肖长虹又喝醉了,便带着几个卫兵住在了肖桂英的房间里,并且满嘴轻佻话儿,喊玉兰与淑人过来陪他睡觉。出乎肖长虹的预料,淑人和玉兰不但不拒绝,而且还争着要陪他睡觉,以至于互相对骂起来,两个漂亮女子为他争风吃醋,肖长虹觉得非常快活而且刺激,便与这两个女子同时上床了,淑人便在床上与肖长虹游戏,玉兰则给肖长虹变戏法,淑人先把肖长虹的眼睛蒙上了,玉兰则再把肖长虹绑了起来。门外的卫士们还以为肖长虹与这两个女子做游戏呢,玩得热闹,肖长虹起初并不在意。玉兰则又把肖长虹嘴也堵了,玉兰则用力捆了,肖长虹便被捆得像只粽子。肖长虹感觉不好,想反抗,却一动也不能动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乖乖地任这两个女子任意摆布。更让肖长虹吃惊的是,肖桂英从里屋向他走来了,她脸上那傻乎乎的表情荡然无存,而且她走路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一个瞎子。肖桂英走近了,凶狠的目光盯着肖长虹,低低的声音说道:“三叔啊,真是对不起了,侄女今天给你送终了。”肖长虹的惊讶地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或许,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大悟,他彻底掉进肖桂英的圈套里了。他恨恨地瞪着玉兰与淑人,这两个女子,也竟然没有了轻佻的模样,表情变得如杀手一般冷酷,每人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肖桂英那复杂的目光,最后看了看肖长虹,就别过头去了,玉兰与淑人手中的短刀,几乎是同时刺进了肖长荣的前胸。
肖长虹真是可悲啊,他大概到死也不会知道,肖桂英是如何骗过他的。那山下的柳大夫也早就被肖桂英收买了。玉兰与淑人这两个女子,也并非烟花柳巷来的姑娘,肖桂英那次以下山赶集为名,从“天济大药房”卢文昭先生那里,借用来的两个卢氏门徒。
写到这里,且停下笔来,先交待一下卢文昭。卢文昭,保定安国伍村人,出身药商世家。卢家有习武的传统,卢文昭自幼习武,后来成了保定著名的武术家,“卢家横腿”在中国北方很有名气。卢文昭的父亲卢韵海,秀才出身,于光绪十五年,弃文从商,在保定开办“天济大药房”,卢韵海与保定的实业家薄延卓有交情。薄延卓也是秀才出身,也是弃文从商在保定开办了“举华纺织厂”。其时,正值清末,国力衰弱,这二人正是年轻气,且都有实业救国的雄心壮志。于是,二人志气相投,便结成了亲家。薄延卓便把女儿薄月娘嫁给了卢韵海的儿子卢文昭。薄延卓没有儿子,视卢文昭为己出。他的纺织厂,也交与了卢文昭管理。民国初年,卢韵海与薄延卓先后去世之后,两家企业,卢文昭正式接手,他成了“天济大药房”与“举华纺织厂”的总经理。若论财力物力,卢文昭便成了保定首屈一指的富豪。若论势力,卢文昭结交广泛,无论贵贱,无论官府与民间,只要是有用之人,统统网罗。久而久之,他就成了保定城里“宋江”,用现在的话讲,他是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人物。山里的土匪与城里的恶霸,也都得让他几分。于是,卢氏的生意便无人干扰。
卢文昭自幼读私塾,与梁长荣是同年的秀才,二人相知很深,有过命的交情。梁长荣改姓为匪之后,卢文昭也多有接济。肖桂英自小跟着肖长荣,经常秘密出入卢文昭府第,她学过“卢家横腿”,是卢文昭的室外弟子,二人有师徒之情。卢文昭把玉兰与淑英这两个女弟子借给肖桂英,就是让她们去保护肖桂英的。也有人讲,肖桂英能够剪除肖长虹,就是因为有卢文昭在她身后当孔明呢。
后来人讲,肖桂英装傻充痴,欲擒故纵,步步是密;肖长虹张扬跋扈,一直活在梦里,步步是呆,至死方醒。
杀了肖长虹,肖桂英便让玉兰与淑人把肖长虹的几个亲信,都一个一个地先后喊进来,一个一个地挨着杀了。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天光就大亮了。肖桂英也不更装,就穿着溅满血污的衣服,召集土匪们开会。后来有土匪回忆,那天肖桂英站在山寨的检阅台上,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日傻呆呆的表情,她腰里别着枪,飒爽英姿的玉兰与淑人站在她两旁。肖桂英高声喊道:“爷,昨夜杀了肖长虹。从今天起,爷就是鸡鸣山真正当家的了。”
爷?肖桂英为何自称“爷”呢?谈歌一直不理解,保定地域的年轻女子若是蛮横无理,或者强悍,与人争执翻脸时,多是自称姑奶奶。从未听说过有自称“爷”的。这或许也是肖桂英男性化的表现?前几年,谈歌到山西大同出差,偶见到两个女子在街头口角争斗,都是以“爷”自诩。谈歌不解,问及当地一位老者,老者笑道,这里民风与内蒙古彪悍相似,女子们多是以“爷”自称。谈歌由此疑惑,肖桂英或许也受此影响?肖桂英去过山西大同?
肖桂英铲除了对手,重新统治了山寨。消息传开,江湖上都被鸡鸣山寨的人事变更惊呆了,肖桂英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能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呢?是啊,两年来,七百多个日日夜夜,肖桂英一直小心翼翼,包羞忍辱,不逞一时之勇,为最后除掉肖长虹做了精细的铺垫与准备。在完成这个计划的过程中,她必然要遭受到来自肖长虹的那种巨大的、人格的、及精神上的污辱与摧残。将欲夺之,必先予之。肖桂英能做的只有忍耐二字。如果事情做的稍有不慎,就会被肖长虹识破,不仅前功尽弃,而且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这种拿捏分寸,精确到位,直是过人的功夫啊!后人评述,在除掉肖长虹这件事上,肖桂英表现出了非凡的胆识与智慧。也有一些历史专家,讨论这件事情,总是怀疑这个历史事件有传奇与演义的水分。想啊,一个15岁的小姑娘,如何竟在极度危险之中,有如此超凡的镇定与缜密的心机呢?很是不好理解。
前年,谈歌构思这篇小说时,曾去雄县梁家镇采访有关肖桂英的故事,谈歌与一位八十六岁的老人肖得寿座谈,说起了肖桂英的这件事儿。肖得寿老人早年曾经在肖桂英手下当过马夫,是知情者。谈歌讲出了自己的疑惑。是啊,以肖桂英那个年纪,她可能做出这种步步为营铺垫严密的阴谋活动吗?以至于最后把她那心狠手辣叔叔结果了?她那年刚刚15岁嘛!现在15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肖得寿老人笑了,他淡淡地说:“谈记者哟,你或许不相信呢。肖桂英就是一个天生的聪明呢。再有啊,那时的人,成熟的早哇。”谈歌笑问:“为什么那时候的人成熟的早呢?”肖得寿摇头笑道:“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当年许多年轻人,十几岁就干成大事情了。不似现在的人,都二十岁,或者三十岁了,还不能自立呢。”谈歌忍不住笑了,书上这种例子多多,许多前辈们,仅仅十几岁,就当了军长或者师长了。
那天,从梁家镇采访后出来,谈歌乘长途汽车返回,正值六月,天气灼热,路旁的田野里黄金般的颜色一望无际,阵阵热风海浪般滚滚涌进了车窗。谈歌突然想起,今天是农历的芒种。按照河北中部一带的农谚:“芒种三天见麦茬”。即芒种三天之后,麦子就要收完了。可是,近年来,麦子总要等芒种过后十几天,才能熟透,才好收割。谈歌曾经求教过老农,为什么麦子成熟晚了呢?他们笑呵呵地告诉谈歌:“现在的麦子都赶上水浇地了,而且还有化肥催着。就成熟得晚啊。条件好了嘛。”谈歌突然有了些感悟,庄稼是否跟人一样呢?条件好了,就成熟得晚呢。或许真是应了老一代的话,苦难使人早熟。近几十年中国人皆知的一句有名的唱词儿,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是讲这个道理。所谓“芒种三天见麦茬”,真是一句过时的经验了。由此推而广之,古人所谓“三十而立”,也是一句过时的话了?君不见,如今都三十大几了,还在老爹老娘身边吃白食的人物,并不鲜见啊。莫非当下的物种与人种,果真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退化耶?进化耶?
由此说,当年的肖桂英仅仅15岁,就能够瞒天过海,精心布局,除掉了对手,是真实可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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