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冥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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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狼的企图,自那日起便成为圣音心中一个心病。那是个隐患,他藏于暗处,自己也奈何不得。更何况他并不知晓此人何时会再次发作、暗地里加害他,因此也是防不胜防。
更糟糕的是,龙清桓也未曾忘却那日的事,累日追问何人欲对他不利。圣音不愿意相告。贪狼并非善男信女,况且若龙清桓横加插手,难免会引起此人注意。他二人已为情敌,贪狼也断然不会手下留情。因此,现在的圣音担心的不是自身,而是龙清桓安危。
他没有将此事告知任何人。那日与他一起中了媚药的从云,他也不敢贸然上前相询那一日之事。自那天以后,从云也有数日称病不曾上朝理事。圣音自问是自己连累了他,更在事后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是否会因为醉生得不到舒解而使从云从此落下病根,更是不敢轻易见他。
不过说来倒也奇怪得紧。现在从云总算回来了,可圣音总觉得他好像与从雷闹了什么矛盾。二人见面鲜少说话不只,外头还传二人在府中大打出手诸如此类之事。莫非这般事都因他而起?若是这样,那便是罪过了。
于是,又多了个理由,让圣音不肯去接近从云。
不过,这就难为了咱们家皇帝了。三个近臣似乎各怀心事、互不瞅睬。周旋在三人间的龙清桓着实疲累。可惜如何追问圣音,他依然不肯回答,龙清桓郁卒得了数日,终于迎来他二十五岁的生辰。
可那天他不可能有好心情。二十五,向来是他所忌讳之数。当时不经事之年,偶得一位术士,听说所推之事极准。他一时兴起,让他替自己卜了一卦,可惜当时的兴起只换来那人可怕的预言。那术士神色凝重,看着期待的他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恕贫道直言,阁下二十五岁生辰是个劫难,只怕会活不过那一日。”
当时觉得很气愤,道了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便将那人轰了出去。然而多年已过,当初所谓“怪力乱神”他不肯信,现在恐怕也不得不信。床畔那位便是一个,一双不属人间的银瞳、一身不入凡尘的清洌。他不得不信,或许真如那术士所言,命不久矣。
曾记得昨日心乱如麻,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不该问的话。换来了他一段久久的沉默与一句绝情而不肯解释缘由的回答。
“我若死了,你会不会……”为我哭。他未敢再说下去,慑于那双看着自己的眼中凄清的萧瑟。
圣音沉溺在长久的默然之中,侧过脸去看着窗外开得正盛的不知名花儿。
“我不会的。不会。”
龙清桓以为他的话太过绝情,殊不知圣音心中存的,却是那般凄恻缠绵的哀思——一种莫名来由的不安。
他不会。他不会死。不是不想与他一起共碧落黄泉,而是他不能。多么无奈,多么可笑。他早已用行动为他做过许多事,惟独,偏偏不能按自己意思——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现在的他,又能为龙清桓做得了什么?篡改不了生死命运,这仙,做来也是枉然。
龙清桓但凭自己思绪胡乱纵横,却始终无法释怀,那一份自卑而踌躇的情绪。本在御花园悠哉闲诳的他,顿觉意兴阑珊。他刚欲往回走,却未料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小太监挡了去路。
那太监样子有些焦急紧张,跪在地上抖得那个劲儿,看得龙清桓也不忍心苛责他惊了驾。龙清桓缓了缓语气,方才发话:
“何事这般着急?”
“回陛下,皇后娘娘数日来凤体违和。本以为是小碍,不曾宣召御医。但不知何事,今日忽而昏睡不醒,御医束手无策。奴才奉命特来通禀陛下。”
龙清桓剔眉看着抖得如筛筐的小太监,心中似有觉得不对劲。寻思练宁央为自己发妻,现下里重病在身须得前去探看,转念又怕圣音多有误会,骤然间也未知如何是好。
“你速去知会先生,道朕去皇后那边探看病情。”
身边近侍应了一声,撤腿跑去。那侍人跑向上元殿,绕了几道长廊,在转角处不巧撞上了某人。那奴才自恃在龙清桓身边近侍许久,见此人既不是宫娥妃嫔、又不是进宫谒见圣颜的臣子,当下尖斥一声,骂了那人一句狗奴才。正待又要拔腿跑去,那人竟强执着他后领,轻易将他拉回。
近侍自然怒了。扭回头看着那人,绷了一张奴才脸,正欲开口叫骂。
“哪有这般轻易让你去扰了圣音。还胆敢对我如此不敬,看来,非得让你知我厉害不可。”那人幽幽启口,说起话来邪魅可怖,近侍下意思开口欲呼,一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
“嗯?让你试试这青冥狱焰的厉害可好?”自那人食指之上,燃起了一撮青色的虚缈火焰。火跳跃着,发出轻微的“嚯嚯”声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你和你的主子一般货色,让你来试这狱焰,倒也合适了。”贪狼放肆地狞笑起来,低沉沉的笑声在回廊之上响起。
那侍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贪狼掩袖一副厌恶的模样。食指轻弹,那团火焰跳起,直窜到侍人的身上。那火焰遇物燃物,甚为可怕。贪狼松了手,任那奴才虚软着腿在地上爬出了十数步。那团青火悄无声息地吞吐着火舌,将那整个人包进冷火之中。须臾一阵轻风路过,不知是那团火已无物可烧抑或是被这风吹灭了,这廊中再也找不见那青光冷火与那奴才。
风缭绕于廊间,拂乱了一地散灰。有一人自灰上踏过,朝练宁央寝宫而去,浑似当初根本不曾目睹过,那一个灵魂的消逝。
此时某个地方,舍神与御神寂正两两相对,奇怪的沉默着。二人没有说话,因为彼此都明白,对方想要说的是什么。
过了半晌,御神寂终于还是奈不住了。
“他不是你主子吗?你怎都不担心呢?”
话已经叫嚣了过去,舍神却依旧未动。只那笑意已经抵达眼底,溢出一种暖暖的温情。
“也对。亦不知你在担心什么呢!你与他又没什么关系,对吧?”
御神寂身形一窒,竟然不知如何接话。
“寂,去找或绫公子吧!惟有他而已。你,已经不能在管这事了。”舍神宁静地注视着御神寂。
“或绫?”御神寂释怀地回以舍神一笑,“你说的是临渊吧?”
“管他呢!反正不论是临渊也好,或绫也罢,公子爱着就好。也惟有他而已。”
“你家公子现在爱的是我家阿音!”御神寂拉着舍神的手,与他一同隐在风里失了影踪。只遗下风中一句轻哂,久久未曾飘落尘土——
“还都不是一样?”
……
还都,不是一样……
大家的忐忑不安与心绪不宁,也还都不是一样,至于留在上元殿的圣音,这种感觉,尤甚。
屈指一算,果真算出今天的龙清桓有一劫。圣音蓦地自座上腾起,往外奔去。
他可窥天道,虽不敢过度,但已经稍微明白这个劫数与火有关。历时数千年,或许更久,龙清桓的灵魂似乎被刻下了印记,每逢二十五,必定受火焚而死之苦。宏靖曾经也对他说过,这是他犯过一个弥天大错所获之罪。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圣音冷笑不已。
听说他在御花园的。在那里遇见的却不是,而是另外两个人。
“阿音,你必须找到龙清桓。今世若不能阻止,恐怕他的魂魄便会应劫而亡了。”御神寂焦躁地拉住圣音。
既然连御神寂也如此说,那证明这其中必定还有什么隐秘。
“你定然知道!你俩都知道的吧!究竟是什么?是谁这样狠心让他遭受如此罪孽?”
“我们都不能说啊!只能让你,自己想起来……”御神寂心中不安已极,后悔那时候太过谨慎了。若是当年更狠一些,更勇敢一些,可能现在的圣音便能想起来了。只要他想得起来,珈燏就能逃去此劫。又何须在这里担惊受怕?何须再想那孟婆子是否尽到了给她的职责?
“公子,你必须冷静下来。有很多事都会有端倪,很多事因循着轮回之道,以往发生过的,现在或许都有可能发生。你猜想一下,谁更有可能让公子遭劫。”

轮回。好一个轮回。所有人都轮回在这一世,就为了要让龙清桓跌入劫难。他的穆。当年是因为他被发现是妖才会死的。今生,也是因为他吧!难道,也是因为被人发现他……难道,又是那个可恨的女人?
“杨、秀、贞!”圣音杏眼圆瞪,火速往交泰殿而去。
这一回,不会让你得逞的!自私的女人!就为你一人的爱恋,妄顾他的感受吗?不会放过你的,不会放过你。即使犯尽过错、逆尽天命,都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那些伤害他的人。
* * * * * * * * * * * * * * *
殿内香帏半垂,隔着纱幔,龙清桓看见那个所谓昏睡不醒的人端坐在内。
一时气结。龙清桓二话不说,拂袖便走。
帏内的人,轻呼了一声。自那个地方小跑而出,险险抓住了龙清桓的手。她跪在龙清桓身后,强执着那双温暖的手,胸中一窒,着迷地以脸轻轻摩娑。
“皇后,成何体统?”龙清桓的声音沉沉压来,带着浓浓的责备,“皇后如此行为,如何能统率六宫?做出欺瞒之事,如此失态,又是怎么回事?”
“不,我不是皇后。我只是清哥哥的妻子,只是你的妻子啊!”
“怎可这般任性呢?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你我不在寻常百姓家,那些言论,恐怕也不妥当。”
练宁央哭得梨花带雨,明知道一切都是他说得不错,却又不愿意接受这一种说法,不甘心接受这一种称谓。因为他不爱她,于是才会如此狠心说话!
“不要紧。以后清哥哥就会觉得妥当了。”练宁央带泪轻笑,眨去眼中的泪水。她自地上站起,倾身靠在龙清桓身后,“你是我的清哥哥,一直以来,也就只是我的清哥哥。”
龙清桓眉宇深锁,他不着痕迹地侧身,躲开练宁央向自己靠拢。
“呀,出现得实在不是时候。打扰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浓情密意,在下深感惶恐。”有人跨过殿门,笑意盈盈地站在龙清桓二人面前。
“先生。”练宁央愉快地唤了来人一声,挥退了侍候的宫娥。
“你是谁?”龙清桓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与来人远远对峙。
“忘了自我介绍。在下贪狼,有幸见过陛下数面。对陛下实在是,实在是恨之入骨。”贪狼脸上现出一贯阴狠,笑意却仍旧挂在嘴边。许是,今天心情太好。
“先生,先生你……你骗我!”练宁央惊疑地指着贪狼娇斥一声,又气又恨又怕。她挪了挪身子,以自身挡在龙清桓面前。
“娘娘这是在干什么呢?在下与陛下这一番相对,全赖娘娘从中推助。在下若幸不辱命,定会好好酬谢娘娘的。”贪狼慢悠悠地踱着步渐渐向龙清桓靠近,一派的悠然闲适,似乎不怎么在意对方。
龙清桓虽有武功在身,但见贪狼毫不在意,心下早断定他与圣音同样拥有法力。只怕眼前之人,就是数月以前下药迷倒圣音那人了吧!想来是喜欢圣音的,也不会对圣音不利。龙清桓稍稍放下心,却不敢对此人大意。
“你想杀他?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练宁央尖叫着,不理会龙清桓的拉扯,一意要挡在他面前。龙清桓怕贪狼会伤及无辜,趁她不备将她击昏在地。
“杀了不就好了啊!”贪狼再已无趣与这二人胡闹下去,指间随心念而起,呼出一团冷火,“烧死你。让你的灵魂一同也化为灰烬。只要你死去,圣音就是我的了。”
“乱讲什么!别痴心妄想了。”一道白光朝贪狼砍来,贪狼微微一惊,侧身避开,才堪与方才那道摄魂光擦肩。
贪狼内伤未愈,见圣音又已赶到,心中不无着急。余光瞥见龙清桓大喜过望,顿时松了警戒,他把心一横,势要与他同归于尽。
一道道青光放出,全数朝龙清桓而去。圣音大骇,知那是青冥狱焰,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他驱身如电,刹那已至龙清桓身边,一手将他抄起,带到殿外。
贪狼见圣音奋不顾身去救龙清桓,心下大乱。恣狂的风暴卷进眼底,他凄厉如鬼,狂狷的黑发如金蛇狂舞。
“不要碰他!他是我的,是我的!……圣音是我的!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张牙舞爪,狂嚣着扯动了内伤,一阵鲜血喷薄而出,血花四溅,至他嘴角缓缓聚出一种妖惑的艳色。
双手已被人从后擒住。贪狼只能癫狂地挣扎,恨不得以眼目将龙清桓千刀万剐。
此时的光景,最是不堪。不堪的是,让圣音看见那样的自己,那样不可能讨人欢喜的自己。他渐渐安静,垂着头,仿佛失了生气。
“贪狼……”远处有一人未敢靠近,远远看着那张被黑发缭乱的苍白痛苦的脸。被逼得绝望之极,他的神色便更惹人心悸、更惹人心痛欲裂。
众人见制住了贪狼,都放下心来。圣音与龙清桓相携走到他面前。对这个人,圣音竟然没有任何想法。麻木了吗?抑或是,他对他的愤怒加之对他无以回报的愧疚都中和成了麻木?
“不可能喜欢你的。很久以前,你就该知道。”圣音淡淡地说。
“我知道。”贪狼回以淡淡回答,“可是依然不能不想。”
他将头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圣音身侧的龙清桓。他,轻轻开口,说的是轻得不用心去听,便会忽略的话。
他说。我,想,和他一起死去。
他“死”字还没说完,忽而猛地向前冲去。擒住他手臂的舍神、御神寂未料到他会忽起挣扎,一时措手不及都脱了手。贪狼双手一得自由,手中两团青火重又“嚯嚯”呼出。他本着同归于尽之心,将身前不远的龙清桓一把抱住。然后,松了手,竭力地狂笑着……他似乎听见有把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那个声音,在他出生以后第一个叫他的名字,也是最后一个叫他的名字。原以为会恨他,恨他预告了自己的命运,可到了现在,他却再也恨不起来。忽然觉得很累,也许这样一死会更好。
火舌嚣张,圈住了这二人。龙清桓还在惊愕之中,见圣音怔忡地睇着自己,挪了一下身子。
龙清桓惊骇后退,“别过来。阿音,不要过来。”
“我与天地同寿,守着时日千百年,等的不是这个。你问我,你死我会如何。我会陪你,我们一起死吧!不要留下我一个。”凄恻的哀求,苦涩得让人心神恍惚。他不愿再独自苟活,因为此世将不再有他。
“不能过来。我不要你陪我死!”
“你不能说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一次。”
别害怕,圣音。我即使连灵魂也不能幸免,那就让我的留恋散入空气之中,我会化成飞灰吻你,吻你……
青色的火舌,逐渐吞噬掉他轻浅的笑靥。他最后的呢喃细语犹自在风中逸散。他说,“圣音,这样是更好的吧!你果真,还是我无法触及的。而我,本就渐是觉得,高攀的滋味不怎么好。”
听着那样的话,渐觉嘴中微咸。伸手触抚脸颊,已是润湿一片。那泪,苦苦的,涩涩的,带着微咸的心酸,逐渐侵蚀着失控脱轨的理智。
颤颤地伸出手去,想要挽回,想要抓住,那样的人、那样的笑、那样的回忆。只是,一切早已成了枉然。他的身体与灵魂早已焚尽,化成劫灰如缕。
我,随风扬起,散落点点青灰。
我是你,用枯骨的烈焰,寸寸燃起的,刻骨相思。
骗人的吧!你怎可以在我面前如此轻易的死去?……别玩了,穆。我经受不起。
只觉头痛欲裂,心痛欲裂,百转千徊,肝肠寸断。仰天,竭斯底里的叫嚣:
“把他还给我……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满腔的怨恨激愤,翻搅得五内俱损。如果可以死去,该有多好。
然而寂寞长空,不再有谁让他甘心等待,数千年的蛰伏,那惊鸿度影已是等不来。多么想跟他一起死去。可总是事与愿违。
我想和他,一起死。
昏过去之前,他只说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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