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华佗再世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1997年9月1日,星期一,早晨七点五十五分,邵光走进了江东省临海市化工厂职工医院中医科办公室。到现在,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三年多了。
这家医院位于临海市海东区,是临海市化工厂的后勤单位。工厂下设医院、学校等单位,是中国以前效法前苏联体制的产物。现在,医院、学校被认为是企业的包袱,影响了企业的经济效益。这两年,化工厂一直想把职工医院上交给临海市卫生局,但卫生局不同意接收。
化工厂职工医院的规模并不算大。医院前面,是一座四层楼,门诊、检查、住院、办公等科室全都在里面;后面,有一座规模很小的二层楼,是单身职工的宿舍,邵光还未成家,就住在单身宿舍里。医院总共有一百多个职工,并且人员只出不进,逐年在减少。邵光是这家医院在三年前接收的最后一名大学毕业生。
1994年7月,邵光在江东省中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了这里。当时,他还有一个同学也被分配到了这家医院,但是,那个同学经过考察之后,发现在这里工作生活待遇不高,比不上社会医院好,就走门路去了临海市人民医院。不过,那个同学没干中医,而是改行做口腔科医生了。在那个同学看来,这年头,中医不吃香,拔牙都比干中医有前途。
邵光知道,在当今社会里,总有一些人鼓吹取消中医,比当年的国民党政府还卖力气。现在,中医行业确实是在走下坡路,但是,邵光没有送礼改换门庭,他选择了服从分配工作。邵光的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辈子土里刨食,把他供应到大学毕业就已经累弯了腰。邵光不想再用父母的血汗钱去走门路,他想靠自己的医术闯出一片天地。
邵光是江东省中医学院的高材生。在大学一年级时,他就总往附属中医院跑,想提前学习一些临床知识,那时,他还在上中医学基础课。他去得次数最多的医疗科室,就是针灸科和推拿科,跟那两个科室的医生混得很熟,也学到了不少真本领。推拿科的姜主任很喜欢聪明好学的邵光,收他做了徒弟,还传授给他一套独特的导引功夫。
邵光爱好中医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一个“蒙古大夫”。
邵光的父亲叫邵振明,他年轻的时候,因为在冬天下河摸鱼,落下了寒腿的毛病。寒腿发作时,疼痛是很厉害的,有时候,邵振明忍不住疼得在床上打滚。他找了很多医生,都没能把病治好,被病折磨了好几年。
在患病三四年之后,邵振明听说,东南五十里外的杨家村有个杨大夫,会扎针灸,曾经治好过寒腿。于是,他找到邻居刘大叔,央求刘大叔用自行车送他去看病,因为他自己的腿疼行不了远路。好心的刘大叔答应了。
1970年10月的一天,接近中午时分,邵振明和刘大叔来到了杨家村,找到了杨大夫的家。杨大夫住在三间土坯房里,那天他的老伴到女儿家去看外孙子了,家中只有杨大夫一个人。
杨大夫五十多岁,自称年轻时当过兵,他的医术,就是在内蒙古当兵时跟一个牧民学的;他平时靠种地为生,不是专职医生,只是在乡亲们患病找到门上时,他才给治治罢了,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他也确实治好过一些腰酸腿痛之类的毛病。
邵振明对杨大夫述说了自己的病情,请求他妙手回春。
杨大夫说,我可以给你治病,但是你不能怕疼,在我针刺时,你即使再疼也不能动,否则会出现意外。
邵振明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就说,我不怕疼,杨大夫你就放心大胆地扎吧。
杨大夫从抽屉里拿出了针灸包,取出了一把针灸针。邵振明一看见那些针灸针,心里就嘀咕开了,因为,那些针灸针都是生锈的。他心想,这种针还能用吗?不过他没敢说出来。
杨大夫又从抽屉里翻出来一块砂纸,把针灸针放在上面,“噌噌”地捋了几下,顿时,他手中的针灸针变得明亮了很多,因为,大部分的铁锈都被他捋没了。
杨大夫叫邵振明趴在土炕上,隔着裤子就开始往他的腿上扎针。每扎一针,邵振明就疼得咬一次牙,大概咬了七八十次牙,杨大夫终于针刺完毕,而这时,邵振明也疼得满头大汗了。
这一幕,站在旁边的刘大叔看得清清楚楚,他发现,邵振明的两条腿都变成刺猬了。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杨大夫说时间到了,就动手开始拔针。他不是一次拔一根针,而是像拔草一样,把三四根针一块儿往外揪,并且速度飞快。邵振明感觉拔针时比扎针时还要疼得厉害,只是疼痛的时间缩短了很多。拔针完毕,杨大夫叫邵振明坐起来,嘱咐他看看腿上的针孔有没有出血,如果有的话,就用手挤一挤,把黑血都挤出来。
刘大叔把邵振明扶了起来。邵振明挽起裤腿,察看针孔,发现确实有不少针孔在流血,而且流出的血都是黑色的。于是,他逐一把针孔都挤了挤,直到流出的血颜色变红为止。
见邵振明收拾完毕,杨大夫叫邵振明下地走几圈看看。邵振明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感觉腿疼比治疗前减轻了很多,就表示对疗效很满意。在一旁的刘大叔也说邵振明走路不像以前那么瘸了。
杨大夫很得意,叮嘱邵振明在回家的路上要注意腿部保暖,不要着凉,过两天再来杨家村接受治疗。邵振明寻问应付多少诊费。杨大夫笑着说,我又不是正式医生,不收诊费,将来你的寒腿治好了,可以买点礼物来看看我。邵振明千恩万谢地走了。
经过杨大夫十余次针灸治疗,邵振明的寒腿就完全好了,又可以干农村的重体力活了。病愈以后,邵振明买了两瓶二锅头酒和几斤蛋糕,一个人蹬着自行车去杨大夫家里专程道谢。那时是七十年代初,农村人送礼就流行那个。
邵振明病愈之后的第二年,邵光就出生了。
邵光记得,在自己小时候,父亲给他讲了很多次杨大夫的故事。父亲的经历,使邵光从小就立下了成为一名中医的志愿,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代名医,成为像扁鹊、华佗、张仲景那样的名医。所以,他在中医学院苦学了五年,并且,对针灸学和推拿学下的功夫尤深。
随着医学水平的提高,邵光终于明白了杨大夫治愈父亲寒腿的原因——那只是简单的放血疗法而已,而放血疗法对寒腿是很有效的。他也很为父亲庆幸,庆幸父亲没有因为生锈的针灸针而感染破伤风。在那个年代,破伤风的死亡率是很高的。
随着医术的提高,在邵光的心目中,杨大夫的光辉形象也逐渐变得渺小了。
事实上,杨大夫的医术并不高明,治疗手段也很粗暴——本来可以不用扎七八十针的,找几个有效**位,十针之内就可以解决问题;针刺也有无痛操作方法,只要在针刺之前按摩几下就可以了;最要命的,是杨大夫根本就没有任何消毒措施,这是很容易引起交叉感染的。
九点二十分,邵光坐在办公桌前,他刚刚治疗完一个腰痛病人,现在闲了下来,脑子里又回想起了昨天上午举行的那场业余围棋比赛。
比赛是由化工厂团委书记王磊组织的,比赛地点是在化工厂机关大楼的七楼会议室。王磊是个狂热的围棋迷,在最近几年里,他经常以团支部的名义组织一些围棋比赛,大大地丰富了职工的业余文化生活。这几年,由于王磊的组织带动,在化工厂的年轻职工中,形成了一股下围棋的风气,涌现出了很多业余围棋爱好者。
8月底的这次比赛,又给棋迷们提供了一次切磋交流的好机会。报名参赛的,一共有六十多人,这其中就有邵光。
赛程是两天,实行淘汰赛制:星期六上午进行两轮淘汰赛,产生十六强,下午再进行两轮淘汰赛,产生四强;星期日上午进行半决赛,下午进行决赛。冠军的奖品很丰厚,所以比赛比较激烈。
8月31日上午,举行半决赛。邵光是四强之一,在今天,他的对手是工会的美女棋手徐影,他俩之中的胜利者将参加下午的决赛。

邵光和徐影认识有两年多了。那是在1994年底,邵光第一次参加化工厂的围棋赛。那时他刚刚学棋半年,棋力还很弱。在比赛中,他第一轮就遇到了徐影。那局棋的盘面简直是惨不忍睹,邵光被徐影杀得落花流水,没活几块棋。被一个女孩子干掉,让邵光感到很没有面子。在那之后,他痛下苦功,棋力提高得很快。现在,邵光进入四强了,也算是化工厂的业余围棋高手了。
徐影今年23岁,属虎,是个自尊心极强,心高气傲的女孩。她什么都想争先,输了棋就想再找机会赢回来。在去年三月份的一次比赛中,徐影被邵光挡在了八强之外,在那之后,她多次到医院找邵光复仇。
邵光很喜欢徐影,为了增加与她接触的机会,在摸清她的脾气之后,他想出了一个坏主意,就是在和徐影下棋时,他总是以小比分取胜,比如三比二呀,二比一呀,让徐影有赢棋的机会,但最后总比分会输掉。偶尔有徐影超常发挥,战胜邵光的时候,但没过几天,邵光就会找上门去,将徐影杀得大败,惹得这女孩又要追到医院报仇雪恨。就这样,这两年多来,邵光和徐影成了彼此都很熟悉的棋友。
上午九点钟,围棋比赛开始了,邵光马上就进入了比赛状态。他想,虽然平时为了哄徐影高兴,有时故意让她赢棋,但今天是正式比赛,得杀杀她的威风,免得她以后翘尾巴,更何况,旁边还有很多棋迷在观战呢。于是,邵光表现出了凶悍的棋风,步步紧逼,招招要命,把徐影弄得很难受。
在上一轮,徐影爆出了一个冷门,她战胜了王磊;王磊本来是有实力进入决赛的,但他发挥失常,一连出现了几个缓招,痛失好局,被徐影翻盘了。徐影很想在今天的比赛中再战胜邵光,满足一下进军决赛的虚荣心,但在邵光的凌厉攻势之下,她开局没多久就被迫频频长考,以致过早地进入了读秒。在读秒阶段,徐影出现了一个错招,被邵光抓住机会,吃掉了一条大龙。
当邵光面带微笑,一颗一颗地提掉徐影死掉的棋子时,徐影感到心中十分难受。她想:邵光,这盘棋,你叫我下得太痛苦了。她缓缓地站起身,说:“这盘棋,我认输了!”说完,转身离开了赛场。邵光注意到,徐影在离开赛场时,眼中好像有泪光在闪动。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做法,竟然令徐影如此伤感,不禁大为懊悔。
下午两点钟,围棋决赛开始了。邵光发现,徐影没有来观看比赛,这可是很罕见的事情。他感到心中十分郁闷,心想,徐影肯定是生我的气了。这盘决赛棋,邵光没有发挥出水平,以惨败告终。
九点四十五分,中医科办公室里,邵光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徐影泪光闪动的模样,他的心中感到一阵刺痛。他想,徐影是真的生气了吗?她还会像往常那样来找我下棋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吃掉了她的大龙,她不会不理我了吧?
邵光叹了口气,心想,女孩的心事真是难猜!
叮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打断了邵光的思绪。
邵光伸手抄起电话听筒,先习惯性地自报家门,说:“这里是中医科!请问你找谁?”
“邵大夫,请你来外科门诊会诊一个病人。”这是外科程医生的声音。
邵光说:“好,我马上就到!”
他将桌面上摊开的那本《黄帝内经灵枢校注》合上,放进了抽屉,然后走出了中医科。他想,自己的同事曹贵早上打了一个照面就跑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那么,在自己去其他科室会诊之前,得先找人帮忙照看一下中医科。想到这里,邵光推开了对面理疗科虚掩着的房门,走了进去。
理疗科里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她的名字叫许莲莲,四十出头岁。这时,许莲莲正坐在桌边看报纸,她看的是《临海日报股票版》。
邵光说:“许姐,我现在到外科去会诊,如果我们中医科有病人,请你叫他先在门口等一等。”
许莲莲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了,你放心地去吧。”
邵光走出了理疗科,沿着走廊向大厅另一头的外科办公室走去。在路上,他想,许莲莲的这后半句话容易引起歧义,有点像遗体告别的意味。在半个月前,他参加一个追悼会时,就听到过这句“你放心地去吧。”
邵光所在的医院,以西医为主,在中医方面只设置了一个中医科,没有再细分为内、外、针灸、推拿等科室。中医科原来有三个医生,其中两个岁数比较大的在这几年里陆续退休了,只剩下一个曹医生,名字叫曹贵,此人医术不高,又不务正业,沉迷于赌博。所以,刚参加工作三年的邵光现在就变成了中医科的主角。在临床工作中,邵光也不负众望,表现出了高超的医术。在其它科室需要中医会诊的时候,邵光是必然的第一人选,至于曹贵呢,即使去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这时,邵光走进了外科门诊。
程大夫三十出头岁,个头不高,胖乎乎的,正坐在椅子上看一张X线片。在办公桌旁边的方凳上,坐着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
看见邵光走了进来,程大夫放下了手中的X线片,他用手一指那个老人,说:“邵大夫,这个病人左腿疼痛一年多了,当时进行血液化验和拍摄X线片都没有检查出来什么问题,以前采用过口服解热镇痛药、汤药、外贴膏药等治疗措施,疗效都不太满意。最近两个月,我们给他在做封闭注射治疗,每半个月一次,可是疼痛有效缓解时间在逐渐缩短,于是我们怀疑是否有其他病变,所以今天又给他复查了血液化验和X线片,却没有发现器质性病变。现在请你过来会诊,看看在中医方面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措施。”
邵光说:“我先看一下病历和检查数据吧。”说完,他在程医生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是外科章医生的座位。章医生现在不在办公室里,不知到哪里去了。
“董峰,男,71岁……”其它的情况和程医生说得都差不多,邵光看了一遍病历资料,没有新的发现。
邵光问:“董师傅,在一年多以前,也就是腿疼发作以前,你受到过外伤或者冷、热、化学刺激吗?”他开始问诊,虽然病历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无明显诱因”,但他觉得这是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还是亲自问一遍比较好。
董峰想了想,说:“没有诱因,我没有找到诱因,无缘无故地就觉得腿发凉,十几天后就开始腿疼,天越冷疼得就越厉害。”
邵光说:“把你的手腕伸过来,我给你摸一下脉。”董峰伸过来手腕。按三部九候的顺序,邵光开始给董峰切脉,先左手后右手。切脉完毕,邵光又叫患者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发现董峰左腿伸得不太直,身子向左稍有倾斜。
等病人重新在方凳上坐好后,邵光对程医生说:“我判断病人属于阳虚,可以采用针灸治疗,取悬钟**用补法可以见效;另外,肾主骨生髓,针补肾经的原**太溪,可以起到辅助治疗作用。”
程大夫点了点头,对董峰说:“董师傅,邵大夫的针灸技术是很高明的,我建议你采取针灸治疗。”
董峰说:“行,就照你们说的办。”
邵光让病人在外科检查床上躺好,从白大褂口袋中拿出一盒一次性针灸针,消毒完毕后就开始施展针灸疗法。
二十分钟后,治疗结束。董峰下了床,在外科办公室里走了两圈,他发现自己的腿可以伸直了,再没有感觉到疼痛;接着,他又抬抬腿,跺跺脚,还是没有感觉到疼痛;又下蹲,站起,并且耍了几个太极拳动作,发现好如常人。董峰十分高兴,从包里拿出香烟分给邵光和程医生表示感谢。
邵光感到很欣慰,他嘱咐董峰隔天一来,再治疗两次以巩固疗效。
一共经过三次治疗,董峰就完全康复了。
9月10日,董峰给邵光送来了一面锦旗,中间绣着八个大字——“华佗再世,妙手回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