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相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暗淡灰黄的天边上留下几颗剩饭粒似的启明星。晨风越过重重的峻岭,从西北吹来。水泥厂的两根大烟同,昼夜不停地喷吐着两条乌龙,将一片片黑云布满山头。山上的田野,山下的农户、更远处的城市,全都处在一片灰蒙蒙的烟尘之中。太阳藏在架子山的后面,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它要溜出来似的。
园子里头的豆角秧子已经爬到了葵花杆架的尽头,秧头上的细苑摇摇晃晃不甘心地垂了下来。每天早晨,凌父第一个起来。他朝着草棚走去,草棚里充满灰尘与草末干呛的气味。凌父塞满一篮子打碎的干草末,逐个给牛圈里那一头头摇头晃脑,迫不及待等吃食的肥牛们填好草料。给牛填完草料,凌父又拿起草棚口的扫把,一下一下,扫起院子来。
打扫干净院子后,凌父进了屋里走廊,看了看正在厨房忙活的凌母。凌母正在黑黑的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做早饭,菜刀铝盆弄出了很大的动静。见没有什么可伸手的,凌父便又进了里屋。
窗帘已被拉开,光线淡淡地射了进来,略有些清冷的空气也趁机随着凌父躲进屋里,想要暖和暖和。一觉已经醒来的凌志鹏还趴在被窝里闭着眼睛,不愿承认天亮的事实,还幻想着如何糊糊地再度进入梦乡。
“起来了,都几点了?”
凌志鹏装成惊醒一般哼了一声,抱着枕头,没有动弹。
“快点起来,还得拉浆子去呢。”
凌志鹏极不情愿地坐起身来,打了两个不象样的哈哧,从炕边扯出一件半戴袖套上,磨磨蹭蹭半天才穿好。
“车套好了?”跟着父亲朝门洞里走的时候,他嘶哑地问道。
“没有呢。先把大铁桶抬车上。”
凌父与凌志鹏将一个由两个原本是装汽油焊在一起的大铁皮桶抬到车上,捆紧系好。凌父又从牲圈里牵出一匹健壮的大灰骡子,口中喊到“哨、哨”骡子极其配合地调过,退进车辕内。凌父仔细地套好夹板、放好马鞍、系好肚带。然后牵着牲口当啷当啷地出了院门。凌志鹏则一坐在车沿旁。
“去三队院的小刘家吗?”
“嗯,小刘那咱家花十块钱包下来了,一个月十块钱。小刘把别人都撵走了,但他的一个亲戚,养猪的,没撵。”凌父像是对儿子在解释这件事情,可是他本身对自己已经花钱却要允许别人分一杯羹这种事也不太满意,所以语气怪怪的。
骡车出了胡同口,越过新发街,顺着建设路往南走。坑洼不平的老土路,通过两个轮胎轱辘颠着车硬木板子真蹦。凌志鹏坐在车上,紧紧抓着捆大铁桶的绳子。
“又到地了。”
“是又到地了,快下车,过土塄子别颠下来。”
骡车驶过三队大院门口那处土坎,转过拐角,向南面的一处不起眼的豆腐坊拐去。有几户人家的院子里传出狗叫声,但在这儿听来,这叫声变得低沉多了。骡车停在豆腐坊的院外,被拴在一根电线杆子上。离豆腐坊五米远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家房东头堆着一堆垃圾。塑料纸片小灰等杂物随着晨风在微微晃动。
“等会往车上拎浆子时候慢点,别洒了。”父亲板着脸对凌志鹏说,一面解下用来接浆子的铝桶。
豆腐坊里的水气逃荒似地从门上檐往外冒,昏暗的豆坊里一口奇大的铁锅占据了中央的主要位置,锅台被砌起来离锅沿有一尺来高,灶口还在往外冒出一丝半缕未熄的余烟。东北角靠近门口的粉碎机下堆着一小堆豆渣。做豆腐的刘师傅正在靠近窗户邢具吊架一般的滤箱上盖一层滤布浇一层豆脑地做干豆腐。
“今天做得挺早啊。”
凌志鹏把水捅接到淌豆浆槽的出口处,冒着热气、泛着泡沫的豆浆“哗哗”地淌到桶里去了。凌志鹏放好水桶,便退到锅灶北边去了,省得给刘师傅碍事。“什么时候才完事……今天装多些啊?”
“什么时候装满什么时候算,干点活问那么多干什么?”
“问问还不让了。”
凌父坐在一个小方橙上,没有给凌志鹏好脸子。屋里的光线因为水汽的原因更加昏暗沉浊了。
“今天得把那一铁桶装满,要不牛能够喝吗?”
“啊,知道了。”凌志鹏不耐烦地答应道。
被拴住的骡子想要够旁边的草吃,伸长了脖子,但绳子系得太短,使它的嘴贴近不了地面,于是它不老实地挪动了身体,带着车轮碾过一块石子,使车上的大铁桶发出了很大的响声。
“快去看看,咋回事?”凌父指使着凌志鹏。
骡子还在努力不懈地向草,看见少主人出来,扬了一下脑袋,眼睛里作出了最可怜的神情,又晃动了一下身体,那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凌志鹏很不上心地看了看,根本没有顾骡子乞求的姿态,眯眼四望着。橙黄色的阳光从房檐上泻了下来,刺痛了他的眼睛。豆腐坊里的凌父从橙子上站了起来,拎过放在旁边的那只空桶,换下已经接满浆子的那只桶,然后拎出豆坊外面。
凌志鹏咽了一口唾沫,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青草。他心里在咒骂父亲,老早就把他叫醒,不让他睡够。因为一早空着肚子,他现在感觉虚虚的,眼皮也干涩涩的。他正要想到车板上坐着歇一会儿,吹吹晨风,——这时候,凌父拎着一桶豆浆子,慢慢地出来了。
“你磨蹭什么呢?”凌父用很不好的语气问。
凌志鹏从车上蹦了下,丧着脸,没有说一句话,接过装浆子的水桶。水桶里的豆浆沫子左右飘忽着。凌志鹏先把它放在车板上,骡子这时不老实地动了一下,一泼豆浆连同沫子被晃了出来。
“慢点!”凌父哼哼着,拽住了缰绳。
凌志鹏想把水桶放平稳,自己也好上车板上,但是办不到。车的前辕比后辕要高,这桶浆子装得太满了。倾斜的水桶使浆子泼了出来,洒在凌志鹏的裤子上。凌志鹏先是感到一条腿有些微热,接着又变得冰凉。
“洒出来了……你怎么那么笨?”凌父骂道,一手仍死死地拽着缰绳,骡子脑袋一抑一抑的,害怕主人打它。
凌志鹏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蹬上车板,抬起水桶,将豆浆倒入大铁桶内。
豆浆在空空的大铁桶内与铁皮相撞——发出带有回音的响声。
“这能怪我吗…?凌志鹏小声不满地嘀咕道,倒完浆子后,故意将水桶底与大铁桶一磕,发出“咣当”一声响。凌父又用粗糙有力的手掣住听到响声准备发毛的骡子,脸上泛起一层怒色。
“不怪你怪谁?告诉你慢点慢点,浆子不还是洒出来了?”
“牲口不老实,车直晃悠,那还怎么慢点啊?”骡子又不老实地动了一起身体,整个车身随之扭动着。
“再说装得那么满,你能让他不洒吗?”
“行了!干点活哪来那么多事?”
“是我事多吗?成天一干什么活只知道叫我,我怎么就没有看到过你叫过你大儿子呢?”凌志鹏站在车板上,准备要发泄一下心里的不满。
“啥都让你看见啊?干点活就这么些事,那我和你妈俩累死累活地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哥俩?照你那么说都不用干了呗?”
凌志鹏住了嘴,把所有的怨气都闷进了肚子里。跳下了车,进了豆坊,换下了另一只接满豆浆的水桶,然后一声不吭地拎上车,倒进大铁皮桶内。
“干点活就看这看那的!”凌父怒视着凌志鹏,狠狠地说。
大约装二十来水桶,才把整个大铁皮桶装满。
桶盖用尼龙丝袋子盖好。凌志鹏依然坐在车板上。出了三队大院的时候,凌志鹏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要说什么,但是凌父却只在默默地望着通往自己家的那条胡同口。
“你以后再干活……”他一边扯着牲口的缰绳大踏步地向前走,一边语气强硬地说道,“别老看着你大哥,你大哥干多少活,你看到了吗?”
凌志鹏憋气地扭过头去。
“你别不自觉,”老头子已经是凶狠地、气冲冲地继续说道,“干点活就你大哥,干点活就你大哥。你要是考上大学,爸妈能不供你吗?叫你复习你不复习,放两年牛不还得爸妈给你掏钱?”
凌天成手里紧握着鞭子,眯缝着鼓出的眼睛,看着儿子的脸变得煞白。
“是我四姨掏的钱!”凌志鹏目不转睛地直盯着父亲发青的鼻梁,含糊不清地嘟哝说,那声音好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的。
“你四姨掏的钱?”
“不是我四姨掏的还是你掏的……”
“那你找你四姨去吧,以后别在这个家里过了!她掏钱?她掏什么钱了?我和你妈找她的时候,她都不稀理我们!”
凌志鹏不再说话,骡子一颠一颠地前进。大铁皮桶像个患胀肚的病例人,咣咣地响着。
一直到家,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车进了家大门,停到院中,卸下骡子后,父亲又说:“把铁槽子捞过来。放浆子,先把那头黑牤子和大雨牛放开先喝。”凌志鹏没有说话。他跳下了车,径直走进牛棚,解开牛绳。早已迫不及待的两头老牛颠着脑袋跑出牛棚。其它未解的老牛急得直拨愣脑袋,喷着鼻涕叫唤。

“把它们赶到后院去,”老头子口气温和了一些,“系好了。”
凌志鹏用鞭子撵着牛,两头肚子喝得像蝈蝈一样,仍有些恋恋不舍的老牛,迈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顿地向后院挪去。“这活你让凌老大干过吗?你让他干过什么活啊?”凌志鹏的心里恨恨地想,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了牛的,受打的那头牛赶紧快走了几步。
给所有的牛饮完浆水,凌志鹏才吃早饭,然后拎起新买的书包,骑着一辆大二八自行车去。
内蒙古Z市××学校,植保01——35班。他在教室里遇见了还不太熟悉的新同学宇天。宇天与他学牧医的双胞胎弟弟宇晨穿着一样的灰白相隔的运动服。只有16岁的宇天显得很活泼,两只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快乐的亮光,一张招人喜爱的清秀小脸上总是洋溢着笑。但在凌志鹏眼里,他们俩无异于是两个小孩。
宇天跑到凌志鹏身边问道:“在干什么?”
凌志鹏淡淡地笑笑说:“写日记。”
“哇,你好厉害啊。”
“呵呵……”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我也好像在哪见过你。”
“你在哪儿读中学?”
“六中。你也是吧。”
“是啊。”
“那我们原来还是校友呢。”
“你也是在新发读的小学吧。”
“是啊,我们一定是在路上见过面的。”
吃完早餐的住院宿生开始陆续返回教室。
章雷还有其好友黄丽丽与黄成成姐弟俩一起进了教室。
章雷,一个黄皮球似的胖子,牛逼哄哄地走在中间。宽肥干净的米黄色的运动服穿在他的身上倒也很得体,脖子上挂着手机,这在中专学生当中是很不多见的。短短的头发喷着嗜喱水,让人一眼能看到他的头皮,小小的眼睛也来回横扫着。他人长得很胖,但手长得却很小,但每一根手指都圆滚滚的。章雷的家境很好,他的父亲在市区繁华处开了一家很大的饭店,并且在市里还是一名政协委员。
章雷在一所警校毕业,现在是一名在职的警察,在××学校作为一名旁听生,目的是为了混一张大专学历。这当然是别人以后在慢慢了解过程中才知道的事情。他虽然胖,却给人一种外强中干的感觉,每夜的寻花问柳,让人看到这个胖子的脸色黄黄的。但在学校,相信没有人敢惹他,而且多数的人还尽量地讨好他,像小弟一样围在他的左右。黄丽丽与黄成成,是凌志鹏四姨同学陈姨的儿女,凌志鹏能来到这所中专,还是通过这位陈姨的介绍才来的呢。
凌志鹏跟黄丽丽与黄成成打招呼,章雷奇怪地扭了扭短脖子,向黄成成问道:“他是谁啊?”黄成成作了简单的介绍。
章雷走到凌志鹏坐位跟前,眨巴眨巴眼睛:“这是谁,谁坐这儿了?”
为了避免他口吐脏言,凌志鹏连忙道:“喔,是我坐在这里了。”
他果然把准备要吐出来的屁话给咽了回去。
“那你坐哪里啊?”章雷转头问黄成成。
“我先坐前边吧。”黄成成无奈地说。
章雷用鼻子吐出一股气,坐在凌志鹏旁边。
“我是警察。”章雷突然神秘地说。
“什么?”凌志鹏不自信地问。
“我是警察。”
凌志鹏流露出鄙视的神情。
这种神情无疑落在章雷的眼里:“你不信吗?不信你可以问问黄成成。”
凌志鹏果真去问,黄成成说:“他是警察。”
凌志鹏还是不信,章雷叫黄丽丽,坐在第一排的黄丽丽头也没回:“他是110。”
凌志鹏信了。
方老师这时推门进来,看了看,然后看见宇天与凌志鹏在一起,回头又向黑板看了看,这时宇晨正在擦去他在黑板上乱涂乱画的涂鸦作品。
方老师一惊,又向下看看,宇天仍在座位上,又看看讲台,宇晨仍在擦黑板。
宇天连忙解释,这是我弟弟宇晨,我们是双胞胎,他们班没有开门,所以我让他一起过来了。
方老师呵呵一笑道:“我还寻思呢,明明看见你在下面,怎么一回头却发现又在讲台上了呢?”
宇晨见植保班的班主任老师来了,便说要去看看自己的班级有没有开门,便走了。
不一会儿,徐强也来了,徐强见着宇天,先是呆了一下,然后道:“你不是出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上来了?”
宇天也是先呆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说:“你看见的那个是我老弟,他是牧医班的。”
※※※
晚上放学的时候,凌志鹏与宇天一起去了后楼实验室。楼前下栽种的丁香树蓬勃地舒展着枝叶。树下密密匝匝地长满了青蒿。
“这楼,也够老的了,恐怕得有文革时的岁数了……”
“涂得还是黄颜料呢。”宇天推开一扇旧得不能合缝的楼门,说:“也不知道师哥有没有先来……”
“谁呀?”楼里传出一个女老师的声音。
凌志鹏不坚定的第一个走了进去。眼睛左顾右盼地寻望着。
“老师好。”宇天礼貌地问道。
一个矮胖的女老师从楼梯下来。她手里捏着一串钥匙。凌志鹏一声不响地望着她,希望她再能问点什么。女老师站在楼梯上,自上而下地打量着进楼里来的两个学生。
宇天立即来帮凌志鹏说话。
“老师,李师哥来了吗?”
“李浩吗?你们是来做食用菌实验的吧。”
她转过身,重新朝楼上走去,两只显得非常小的小脚,啪喀啪喀响了起来。楼道里昏暗的光线使她身上的灰衣服显得更加陈旧了。于是两人的眼里看见了一个不太灵活的身体一下一下顺着楼梯向上拧着。
宇天推了推凌志鹏。
“唉,老大,咱们是不是……咱们跟上去吧,对吧?”
胖老师把他们带到二楼走廊,向右转进了靠南的一间实验室。
“就在这屋。”
凌志鹏跨进那间比走廊地面高出半尺的实验室,陈旧的地板立刻发出了颤抖的“嗄吱”声。随后进来的宇天站在门口,没有看见李浩在实验室,不断地探头向走廊张望。胖老师则不紧不慢地与他交谈着。
“您是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
“家住哪儿?是在市区吗?”
“新发村。”
“您叫什么名字?”
“宇天。”
她将钥匙揣进衣口袋里。脸上显得没有一丁点儿的表情。
“就你们俩来了?”
“是李师哥叫我们来的。”
“还不会做吧?”
“李师哥说他教我们。”
“李浩做食用菌还真行。他叫你们来的?”
“嗯,要不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弄啊。”
“新生还就得有老生带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老师,那你教我们吗?”
“我不教课,我只管实验室。”
“哦,那谁教我们食用菌课啊。”
“科里的任课老师,我也不知道科里具体怎么安排的啊?”
“食用菌……好学吗?”
“好学。”胖老师终于笑了。
“是吗?……这里有这么多的东西。”
“只要用心,哪还有学不会的?”她将双手插进衣口袋里。“你们以后可以经常来实验室。”
实验室里传来扯橙子的声音:一声不吭的凌志鹏,已经站累了,自己找了一个橙子坐下了。
宇天仍站在实验室门口,希望师哥早一点来。
“今年多大了?”老师和蔼可亲地问道。
“16岁。”
“你俩一起来上的学。”
“不是,我是和我弟弟。”宇天看了看凌天鹏:“但我们家住在一块。”
宇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胖老师对似乎对他的印象很好,于是继续地向他询问问题。问道:“那你弟弟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呢?”
“他学的是牧医。”
“没有学一个专业……你是怎么来上的学?”
“是我的一个大爷……就是学校的朱老师,他介绍我们来的。”宇天诚实地回答道。
“喔,他和你们家有亲戚?”
“嗯,他说毕业之后学校能包分配。”
“那你和你的弟弟为什么没有学一个专业呢?”
宇天的脸有些微红,但仍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和弟弟定杠锺,结果我输了,便来学的植保。”
胖老师的眼睛里亮光一闪而过,紧接着发出了被逗开心的笑声。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胖老师毫无城俯的笑,使宇天也略多略少地带着尴尬笑了起来。
师哥,李浩,抬腿进了实验室,颇瘦的身体让人感到他多少有些佝偻。他对胖老师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你们来得挺早啊。”他不好意思地说。
“他俩是来找你做食用菌的。”胖老师微笑着,对他说。
凌志鹏从橙子上站了起来,迎了过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