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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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五十二章
(起1G点1G中1G文1G网更新时间:2006-5-1319:02:00本章字数:3118)
青海巴颜喀拉山东西纵向,绵延数百里,一条沫江聚积了高原、雪山的涓涓清溪,汇成滚滚洪流,以一泻千里之势,横空切穿,形成“当西南之锁钥,扼川藏之咽喉”的天堑,其旁支河道自明朝起逐渐干涸淤塞形成一条狭长通道连接着更庆、白玉两镇。
一阵微风吹过,送来了死亡的气息。胤禵清楚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散的淡淡血腥味,他快马加鞭。
白玉镇。
死寂,一片可怕的死寂。
墙塌屋颓,遍地狼藉,燃烧未尽的屋梁冒着滚滚浓烟,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血污,残肢断臂流出的鲜血有的已凝结成团,有的依然汩汩的流着。。。。。。鹜鹰在低空盘旋不已。。。。。。
胤禵及身后大队骑兵,伫立在镇口,浓浓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四处皆余烬未尽,纵使敌寇撤退的快,必未跑远,胤禵正欲探明方向再做追击,见土墙上挂着一人,浑身污血,被箭透身穿过,钉于土墙,嘴唇似在微微颤动。
胤禵才挥手示意,已有性急亲兵上前呼问,那人几是死人,听见呼声,微微抖动了下眼皮,努力伸指向北。
白玉镇向北正是相隔数里的更庆镇,也是原定与法喇所带一队人马汇合处。
一瞬间,胤禵的坐骑已蹿了出去,指向北方。“杀!”
士兵们齐声应答,齐刷刷地抽刀出鞘,仇恨和愤怒燃红他们的眼,横刀跃马赶来,就这样空空而归,如何能心甘。一时间人急马乱,争先恐后,呼啦啦地一齐涌出镇口,径直往北追去。
遥见西北隆山寺旁,聚集番僧无数,手持刀箭,企图阻截射箭。胤禵即令兵士前进,驱杀番僧。那些番僧并没十分勇略,不过一点劫掠欺民的伎俩,忽见铁骑纷至,其势凶猛,呼啸一声,慌四散奔逃。胤禵持箭射中首领,得知此次大策零敦多布手下善战的唐努乌梁海骑兵不过才千余名,其余大都是临时招来的僧侣。他眸中烈火燃烧,似将一切焚烧殆尽般,**马腹,向着北方峻岭行去,无数的马蹄声紧随其后纷纷踏踩过初夏青草。
更庆镇,巴颜喀拉山脚。
血色狼烟,四处尸首遍野,更庆镇,已赫然成了座死城!如唱响着无声的挽歌,众人四目相望,手心冰冷。
前哨快马来报,“报准都统,向南三里处,发现敌寇踪迹。”
“那还不快追。”还未等前哨话音落地,萨哈连已一骑当先,挥鞭而去。
副将岳钟琪**马腹,追上法喇忧急道:“这镇看着有古怪,牦牛、羊、粮食四散,却无人掠夺,似只是要将咱们引向山里,可那巴颜喀拉山悬崖峭壁,实是个容易布埋伏处,雍亲王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
天际云层滚动,微微似有声响,法喇一敛眉,扬手号令全军噤声,片刻,乌压压几千骑兵,皆勒马屏息静听,隐隐铿锵声响,一阵风过,又寂静无声。法喇眉头拢紧,“岳钟琪,”他稍稍停顿一下,瞬间决定,“你带着三千人马留守在此,如有异象,再行变动。”
岳钟琪应声颔首,速领三千骑退守一旁。
法喇指挥大军向着绵延丘陵行去,山路渐窄,庞大的列队延伸成纵队,铮铮声响自远处传来,如同天际模糊的远雷,若有似无,待行得更近些,声音便清晰可闻,那是刀剑砍劈刺杀间的撞击声,就在此不到一里之地。
“全速前进!”嘹亮军号声响起,刀刃交加的锵锵声密集响起,马踢声如潮水般踏过,群山之间豁然开阔,徒见一面阔五、六里天然峡谷,胤禵与大策零敦多布两军正绞杀一团,法喇、萨哈连、尼堪率众杀入,南北两军包围圈渐汇拢,阵型收缩,聚成两股尖锋状,正欲一举歼灭敌寇。
大策零敦多布见清军人马汇拢,渐抵挡不住,脸上忽露出抹诡异笑容,探指入唇,溢出古怪嘹声,四周唐努乌梁海人齐声应答,如浪潮涌退,四传开去,忽地他们全体扬鞭打马,状似毫无章法的四向奔散。胤禵、法喇目瞪口呆之际,四散的人马即刻变阵,成两翼形直奔向北,汇成大队,数千人马扬起滚滚尘土,御马如儿女,来去快如风,极迅速的消失于北方天际。
巨大的震动自地底爆发,惊雷霹响,爆炸声、冲天火光犹如游动的火蛇,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大地。一时间人仰马翻,惊呼惨叫、马倒历嘶、爆炸声不绝。
大策零敦多布疾驰中眯眼回望,抑制不住地咧开嘴扬天狂笑。突得清军内奸,他欣喜若狂,险山恶水如履平地,七昼夜不停奔波千里,精心策划布局,等的便是这一刻。他隐秘遣人纵横挖通山谷地下,埋入火药,又以竹竿捅穿竹节,竿竿相连,内里装置长长的导火线,只派一小部分骑兵不停地骚扰先期而至的清军,受攻击后撤回,待追击的清军队形散乱疲惫时,早已四面包抄的骑兵则在一阵密集的弓箭射击后蜂拥而来,如此反复拖延时间,待清军人马大部队汇拢时,再嘹声撤退,潜埋在山上的人立即点燃引线。
待四周雷鸣惊爆声稍停,烟雾乱阵中,群蝗般的箭雨从四处射来,箭弩破空穿过,锐响不绝于耳,箭劲力威,透骨穿过,清兵只听得自己骨头应声碎裂,唐努乌梁海人去而复返,和原先埋伏在山头点放引线之人如潮水般层层涌出,齐放箭雨。
遍谷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胤禵握紧了手中金刀,冥冥中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语:不行了,事态已坏至无可挽救!恍神不过是一瞬,已听人唤他,猛抬头,飞箭斜斜贴脸擦过,惊魂未定,才见不远处一满脸血污少年,向着他拼命挥手:“大将军,小心!”话音才落,一支流箭瞬间刺透那少年心窝,他脸上犹挂着万分焦虑,身已朝后仰面倒下。
胤禵突觉得眼睛有些灼痛,原本紊乱的心绪竟在刹那间冷静了下来,不,不,不,他绝不认输!若不能使敌人的鲜血染红战袍,凯旋而归,那便让自己的鲜血染满征袍,战死沙场吧。
胤禵手握金刀直面前方,穿啸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而他的人,却如帅旗标杆一般,傲然挺直,稳如磐石。
“此战有进无退,有生无死!想活命的跟上!”胤禵历叱一声,手中金刀向北挥指,一如战神,金刀受杀意激荡,嗡嗡作响。
温热的鲜血洒上了胤禵的脸,他全然不觉,奋勇当前。
原已乱做一团清军,却见着大将军这样坚定英勇,无畏生死,胸腔一股男儿血钢瞬时点燃,一时间群情奋勇,向前杀开。
蝗虫一般密集的流箭,一眼望去,满目刀兵流箭,处处皆是有死无生的险地,偏偏有股人群,似聚集了万千之力,如同一柄锋利的剑,恣肆地**唐努乌梁海人阵,直将其杀成血腥炼狱。
昏天黑地,暴雨咆哮而至,血泥糅杂,唐努乌梁海人倒下再涌如铁桶般愈箍愈紧,清军虽是死死支撑,但总会力竭。突地,北方传来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唐努乌梁海人铁桶似的包围圈,一下溃散开口来。
一阵嘶叫刺破茫茫雨幕,“看啊,是咱们的军队!岳将军来了!”声音越加磅礴巨响,唐努乌梁海人顿时陷入了一个腹背受敌的窘境,阵脚大乱,清军俱从肺腑中吐出一口气,士气为之一振,再次激勇,战局至此已全然扭转。
血雨纷飞,大策零敦多布见已失控,一狠心,命人掩护,弃众逃去。
彼时,天边雨渐停下,一弯彩虹,映照着遍野红谷,叫人满目哀凉,死尸在余辉中袒露着森森骨肉翻转的伤口。
终于胜了,却这样惨烈,这一仗究竟有没有意义?胤禵目中闪过悔意。
“胤禵,不要让仇恨蒙上你的心,它除了能让一个人疯狂杀敌外,就只剩绝望。。。。。。一个好的将军应该时刻想着有带着他的士兵们卸甲归田的那一天,让一心追随你的人终得回乡,这其中意义,远远大于功成名就,锋烟沙场。”
胤禵面颊上沾染血迹,苍穹浩瀚,天幕下,人影极之渺小。
他望着天边如山峦一般起伏连绵的云层,似天的尽头,原来竟是如斯寂静,才恍然觉悟,即便是大将军王的力量也很渺小,原来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一股柔情涌上心头,他从没有象这一刻般如此渴望回到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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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五十三章
(起5K点5K中5K文5K网更新时间:2006-5-1419:34:00本章字数:7236)
胤禛缓下了脚步,那原本强按下的恐惧,一瞬间全翻腾了上来。温同青总算救了过来,原来他见敏恩忐忑烦躁便多了心眼,瞥见他沿途悄放记号,果决刺杀了敏恩及他几名亲信,又怕前方已有伏击,人手不够,逐改变路线,将粮秣、药材卸放藏妥,欲回乌鲁木苏清军大营再搬救兵,归途果遇伏击。
胤禛倾听着脚步声,心尖直打颤。营帐的门帷哗啦一声撩开,医官自帐内走了出来,惊见胤禛失魂苍白的样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慌张折身请安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胤禛一个趔趄不稳,手扶住门帷,胸口如撕裂般的巨痛,积郁的悲苦几欲溃堤而出,转念急虑,宛琬怎么办?她如何受得了这一切?不,他不能倒下,胤禛咬紧牙关,硬生忍下,掀帘步入帐内。
忻圆走了,艾薇眼珠如陷在烈日沙漠中暴晒般干枯,了无生气,她的神魂,早一寸寸,一分分,从身体里抽离,世界瞬间无声崩溃……
胤禛呼吸窒息,心的每下跳动,都吃力而沉重,久久,他低唤出声,“琬。。。。。。”
艾薇极缓极缓的抬起头,干枯的眼珠慢慢转动,看住了他,如看住一个陌生人。胤禛心中一沉,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麻木,不是恼怨不是哀伤不是憎恨,而是漠然,是异样的静,静得就象千里冰封的湖水,没有一丝波纹。
“你别碰她。”她背过身去,那声音涩哑,压抑得如冰封的湖面发出龟裂的嘎嘎声般刺耳。
欲揽住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一颗心如坠冰窖,胤禛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烫热的烛油滴到他手背,他似无痛觉。
两人间如垒起了森森高墙,不,比墙更可怕,是浓烈得见不着人影的迷雾。
墙再高再厚,总能设法穿透,那迷雾却因让人无处着力,伸手抓空。
胤禛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失去她的滋味,好像整个人都硬生生被撕裂成了两半,“不要。。。。。。”他冲动地紧揽住她的臂膀,彷佛这样就能获持一切,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艾薇却似毫无感觉。痛?跟整颗心似都被攥紧在手心生生挤捏出血的痛楚相比,**上的疼痛已根本毫无知觉。
胤禛绝望的看着她的眼神不曾有一丝瞥向他,只是呆然睁著,神游到不知何方。
亮晶晶的星儿,如宝石般,密密麻麻地撒满了辽阔无垠的夜空,乳白的银河,从西南横贯天际,斜斜地泻向那东北大地。
胤禵眯眼眺望前方,夜色中亦能瞧见军营中黄底云龙纹帅旗风中哗啦作响,他身后各色军旗高高耸立于蠕蠕人头之上,大军蜿蜒前行。
胤禵扬鞭打马疾奔而去,一匹青海骢正向着他穿梭而来。胤禵定睛瞧见是他留守在艾薇身边的亲兵,眼神瞬间变得灼人,神情疑惑。“启禀大将军——”那亲兵微微一停顿,仿佛在斟酌该如何遣词造句般,才一说完,便见他的主帅胤禵似呼吸骤然停顿,唇角绷直。
胤禵猛然大力**马腹,马儿长声嘶鸣,朝着清军大营放蹄狂奔,营外搭设的木桩骏马一越而过,连人带马几冲入营帐内,他才猛力收缰勒马,一跃而下,如狂风般冲入帐内。入帐一见着她人影,胤禵似瞬间被钉住了手脚,眼中两簇怒火渐渐熄灭,变得黯然幽。
“她还那么小,还没有一一尝过人生的欢喜悲忧百般滋味。。。。。。”艾薇伸指极温柔的抚过忻圆冰冷的双颊,轻柔得好象她只是如常一样的睡着了。忻圆是个最好哄的孩子,伤心大哭时,只要对她晃晃糖果便笑颜逐开,一时手中没有,就算塞根指头给她,她亦能咯咯笑着,乐不可支地吮起,艾薇面露淡淡笑容小心翼翼地伸指搁放至忻圆唇边,嗯?怎么没有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咯咯笑着抱住她手指送到嘴边吮吸?为什么她的身子僵硬如铁,艾薇慌乱的抬首,似大惑不解般。
四周那样安静,帐内分明没有箭羽尸骸,胤禵却恍看见战后废墟般,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冲上前猛地攫住她双肩。“你不要这样,你醒一醒,她已经走了……”
夜已至末,孤月如钩,冷冷回头再望一眼大地。
艾薇抱着忻圆早已僵硬的身子,痴痴的,只是不肯放手。
胤禵哽咽道:“薇薇,放手吧,你都已经抱着一夜了,咱们总不能让忻圆错过了转世投胎的时机。。。。。。”他依着艾薇肩头,失声痛哭,谁说男儿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胤禛怔怔的望着,良久不能动弹,阵阵寒意袭人,心已被木舂钉穿,从抽搐痉挛,痛透四肢百骸,渐至麻木。
放手,转世投胎?艾薇一垂首猛见着怀中的忻圆,如雷击顶,跪坐着的背影,僵硬得好像失去知觉,终木木抬首,沙哑乾涩道:“糟糕,我好象不会哭了。”说话的声音似被无边黑暗所吞没,耳边响起雷鸣般的轰隆,低沉又刺耳,尖厉又苍凉,丧钟,是丧钟,它为谁而鸣?艾薇身子一倾,晕厥向后倒去。
一帐惊呼,人声嘈杂,帐内灯火通明,将几条忙碌的人影投射于帐幕上。
营帐内,一切都乱了套。宛琬身上冰寒如铁,了无生息的躺在。医官们轮番上阵把了半个时辰的脉,一径拧眉叹气。
胤禛眼珠如石雕般须臾不离的落在她黯灰的脸上。
胤禵来回踱步,焦急和忧虑打乱了他的思考,不时望一眼惨白躺着的艾薇,再望一眼为首的医官,问道:“怎样?”

医官长凝神复症片刻,终道“她是悲怒攻心,伤了内里,外又侵寒,内外夹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何况又是在这险恶之地。先前针灸虽使她清醒过一下,却终究不是长久之法,还需药补内里。可她心伤淤堵,脑中完全没有求生意志,根本不愿清醒。如果她自己都已要放弃了,便是神仙也救不活。心病还需心药医,目前下官只能先行开些方子,管不管用,也不好说。”
胤禵一听,目眦欲裂,猛抓起医官长的衣领,怒道:“什么心病不心病的。不管用的方子,你开了干什么?治不好她,我要你们统统去抵命。”
医官长浑身抖瑟,鼻尖悬着豆大汗珠,顾不得抹,跪倒于地,不住磕头。
“磕,磕,磕,你们磕烂了头也没用。”
“胤禵,”胤禛出声道:“你别冲动,总要让医官先去熬了药试试。”
“你还叫我不要冲动?”胤禵狠狠甩开胤禛扶过来的手,带得他一个趔趄,撞到案台上,发出轰隆声响。“你的心是铁打的吗?要不是你,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胤禛脸色灰败,一双眸子燃着磷磷青火,他亦有一肚子的狂焰欲喷,视线瞥见她的身影,拳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不发言,转过身,取了纸砚搁置医官长面前,眯起双眼,盯死了他,一字字道:“你把方子快写出来。”
医管长慌忙应了声遵命,抖抖落笔,方才搁下,胤禛已一把夺过医官长手中药方,奔了出去。
胤禵咬得牙龈渗血,走至艾薇身边,半跪着身子,紧紧握住她的手。
帐帘撩起,药熬好了,可是艾薇的牙关紧闭,怎么都灌不进去。医官们急得原地打转,胤禵接过药碗,将药汁含入口中,嘴对着嘴地喂,一小口一小口,艾薇这才喝了进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见才只喂了三四口,“哇”的一声,喝下的药汤又悉数都吐了出来。众人刚放下的心又全都提了起来。
胤禵看着艾薇灰槁般的脸,气息游若悬丝,想起那句“心病还需心药医”,手中碗有如泰山压顶,禁不住微微颤抖,她的心药,她的心药怕是胤禛吧。
他闭了闭眼,须臾,哑声喝退众人,缓缓将药碗重重置于胤禛面前,汤药飞溅,让出身旁位置,望了她一眼,踩着虚浮的脚步走了出去。
胤禛噙药在口,捧住宛琬的脸,闭上眼睛,覆上她冰冷的唇,缓缓把药渡进她口中。宛琬昏迷不醒,她象走在无边的黑暗中,漫无边际,似乎一夜里耗尽了她所有的情感,忽然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了她,那温柔的嘴唇和熟悉的触感,令她不知不觉中吞下了药。胤禛端凝住她,他痛惜自己未曾相认的女儿,却更爱怜他孩子的母亲。他握住她的手,不住地亲吻着,不知要怎样才能让她稍稍减缓伤痛,苏醒过来,仿佛有个声音从心底发出,像是呜咽,像是呻吟,更像是无言的呐喊。
胤禵静立帐外,浑忘了一切,只觉心底抽搐痉挛,痛彻骨髓。她爱胤禛,纵然他亲手摧毁了她的一切,浑无知觉中她依然选择爱他,仅这一点,便判了自己的死期。露水沾襟,冰透心口,胤禵这才惊觉一夜已过。
匆匆数日过去。胤禛端着药碗,坐置宛琬榻前,这几天他日夜守在宛琬身边,几乎就没阖过眼睛,忽见她微微睁开眼来,欣喜若狂,搁下碗,握住她手,见她定定的看住他,似是在极力辨认他是谁般古怪,他狂喜的心一沉。倏然一闪,她目光冷烈起来,胤禛只觉那目光如两道利箭瞬间射穿了自己,整颗心忽变得空空地,他俯身向着她,“琬,你真醒了吗?”
艾薇试图坐起,胤禛赶紧扶着她欠身坐起,刚取过软垫置于她身后,艾薇已不加思虑,一掌煽去,脆响乍起。胤禛面孔被抽得偏过一边,黯白的脸颊上浮起五道红痕,身子一歪,连带着榻边药碗“哐噹”坠地。“你出去。”她偏过头,合上眼睑。
胤禛伸手拭去嘴角血迹,剜心之痛让他无言以对,如具苍白的石像般呆立着。帐外听闻声响的胤禵早冲了进来,扑在艾薇身边,惊喜道:“薇薇,你醒了?”他猛瞧见艾薇脸上铁青憎恨神色,笑容僵住。
艾薇幽恨复杂地望着胤禵僵哀的俊容,汹涌的恨意,一骨脑地涌上她心头,声音宛似刀剑般寒冷。“你们都是凶手,我恨你们,恨你们。。。。。。”她一时找不出更毒辣的字眼来骂他们,狂怒之下,砸碎了一切伸手可及的东西,像一只发狂的小母狮,抡起拳头疯打着胤禵。他屏着气,垂首低眉,任她宣泄。
艾薇双目充血,捡起随散的碎片,乱刺自身,胤禵慌伸手夺过,紧攥住不放,血沿着手腕蜿蜒而下。
她死死望住胤禵,忽就仰天狂笑起来,“胤禵,现在如你的意了,我再带她逃不了了,哈哈哈。。。。。”形状如颠如痴,握拳猛锤胸口。那笑声、言语炙痛了胤禵的五脏六腑,如一刀又一刀的凌迟之刑,他死死抱住她,不让她再伤害自己。
“你让他走,你让他走,凶手,他是凶手,他杀了忻圆。。。。。。”艾薇表情状若疯狂,汩汩流窜的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如奔腾的海啸,找不到出口。
至始至终,她的眼睛再没有瞥过胤禛一眼,他身子不禁颤抖起来,张着干裂苍白的唇,发不出声,蹒跚步出营帐,却未离去。
东方还没露出阳光,草地上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闪着各样光辉,渐渐幻成晓色。
宛琬,宛琬,胤禛已站在帐外,默念着这个名字,整整三更,帐内声响终于安静了下来,她应是疲倦入睡了吧?
空气中似还残留着夜的气息,一个步履虚弱的男子脚步声在湿露的草地上微微响着,夜寒未退,沁人肌骨。胤禛一步步走着,从此后,他于她只是个陌生人了吗?这一步步走来有如苦行僧般,独自默默经历着自己的劫难。
鼻孔慢慢流下一缕鲜血,胤禛不自知,只是延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天明,日落复又升。
隐隐听见焦灼的哭声,断续而微弱,是谁在哭泣?胸口闷闷的压得喘不过气般,艾薇远远见一小小婴儿,蹲在角落涕哭,倏乎又不见了,她挣扎着,想叫喊出声,却一分力气也没有,好累,拼命地想醒来……艾薇慢慢转动眼珠,睁开眼睛,入目便是身形似小了一圈般的胤禵靠偎在她枕边。
胤禵从昏乱的神思中猛然惊醒,“薇薇,你醒了,”他故作轻松的声音中尚带着微微战栗,小心扶起艾薇,只才数日工夫,她已宛如骤然失魂的美玉般黯然无色。
军医呈上药来,胤禵挥退众人,端着药碗,轻舀一勺,吹了吹,送至艾薇唇边,她麻木的开口,配合得一如最听话的孩子般。
自艾薇那日疯狂后再醒来就变了,她象忘记了那日的一切,变得极其安静,变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就象从前却又分明不是,那神情似无情,似悲伤,似茫然,更似缥渺。胤禵每次唤她,她好久才回过神来,隔了好一会才能认出他来。整个人如静静地躺在冰海深处,每日木木的起身,木木的发呆,木木的进食。莫名胤禵有种绝望的预感,仿佛人世间的一切,都将不能再挽留住她了。
“薇薇,等我们回家就好了……”胤禵背转过身,小心拭去落下的泪滴。他宁肯她如那日般对着自己大吼大叫,大悲大哭,也胜过现在的目无一物。
家,天下之大,何以为家?艾薇任胤禵握住她的手,不拒绝只是已无动于衷,灵魂似在空中冷冷的望着自己的身躯,生命在一点一滴流逝,也许失去到无可失去时,痛苦就会终止。
帐外一阵喧哗争执,胤禵皱紧了眉,撩帷步出帐外,众人一时都噤了口,却见面色仍旧铁青的温同青单膝跪下,郑重行礼,低声恳请入帐。
胤禵一下明白了他的来意,斥责拒绝的话语就在唇边,眉稍不自觉的抖跳,思及她曾流盼飞扬的双目黯然无色,整个人如同借了尸身还魂的木偶般僵硬,沉默许久,胤禵终轻轻颔首。温同青起身步入帐中,他跪站处,泥地上积了一滩血痕。
风吹着帐外列挂着的刀剑铮铮鸣响,帐中两声惊呼。
胤禛闻讯急赶而来冲入帐内,只见温同青手掌静静搁至胸口,握住心脏处插着的匕首,一旁胤禵扶住惊骇的艾薇退了开去,不过几步之遥,两人间却如隔着千山万水般遥远。
胤禛扶住温同清摇摇欲坠的身子,怒斥道:“谁允许你死的,你怎么这么傻。”他才欲唤人,袍角已被死死攥住。“不,来不及了,爷,我憋了太久了——”温同青眸中悔恨不已,迟至现在才对宛格格说出当年真相,一切可还来得及挽回?他脸上露出灰死般的惨淡。
“爷,我错了,我本想等到那一天后再以死谢罪,可等不及了——”温同青凄然苦笑,从喉底挤出嘶哑的声音。
胤禛握住他的手,冰凉如铁,他一敛眉黯然神伤。“你别说了,其实我——早都知道了。”耳畔似有个声音响起:“不该是阅世越深的人就越不容易相信别人。处世的经验久了,应该更容易分辨出甚么人是真正可以信任的,他越了解人生就越会明白,有时信任别人反而比处处提防别人更有智慧,即使偶而因误信别人而遭受打击,到底还是值得的。”
温同青半阖着眼似陷入了久远以前的记忆中。“爷,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宫里选了一批孩子,让皇子们挑了做侍卫,那时我又瘦又小,别人都不要……”
胤禛忍着心中的酸楚,勉强微笑道:“是啊,那时你还真是又廋又小,黑黑的,一点都不起眼,好象我是有什么事耽误来晚了,怕皇阿玛察觉,随手就选了你。”
“不,不是的,”温同清眼角倏然流下了泪,“爷知道那次挑剩下的人都要净身入宫,毫不犹豫就点了我们剩下的几个。。。。。。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声音渐渐黯去,手无力下垂。
胤禛轻推温同青的肩头,不愿相信地看着温同青软倒在侧,他跌坐在地,两手紧抱着温同清渐渐冰冷的身躯,闭上眼,不忍再看……为何他的人生总要牵连着别人?为何总有人要因他而受伤害,总有人要代他而流血,牺牲,他从来就不能只是一个简单自由的人,选择他自己想要的生活,和所有平凡的世人一样,好好的,平静的活着,而不被扯进这些阴谋血腥当中?
艾薇眼圈泛红,不离不弃,原来他从未忘记他们的誓言,可惜那时的他们,都选择了当时自以为是最正确的道路,不管自己有多一意孤行,更不计较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天真的以为所有的一切未来都还能一一偿付。
心底的最深处,有个声音在低低呼唤,那样猝不堤防,如丝如缕的涌出,绵绵不绝,艾薇不能不敢亦不愿再往下探究,狠心掐断了那一抹小小挣扎。
落暮时分,各营俱都掌了灯,负责巡逻的士兵在各营中来回行走,帅营旁连搭了十几房帐,四处松香火把烧得正旺。白玉镇、更庆镇那一仗打得如此惨烈,大伙心里都憋着股气,幸亏暗自忧心忡忡的粮草终于平安运到,人人皆松了口气,大军即将兵分两路入藏,今夜特聚首一起为皇上亲封的六世**喇嘛噶桑嘉措开欢送会。军中人皆知战场险恶,谁都没有办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似是刻意的放纵,不去想明天,一时间拼酒划拳,大声拉扯着嗓门胡吹海侃,觥筹交错,纵酒狂欢。
夜深了,风一阵阵地吹得营帐簌簌作响,野草不时在风中似呻吟般哗拉。
艾薇默默望着帐中昏黄的烛火,为何又想起来了?梦中的呼喊是真,是假,是梦,还是幻?她仰首,痛苦地阖上双眸。一时间,心头泛起浓浓的凄凉和倦意,一点点细碎的闪光,在睫羽间奔窜。
耳畔响起最后那一声绝望的嘶喊,她拼命摇头欲摔去,那声音越来越高亢,如针刺脚,她冲出营帐,四处寻找,焦虑而无助,忻圆在唤她,她却遍寻不着。她惶然地伫立,她再也找不到她了,怎么办?慢慢地走着,恍惚看见小忻圆躲在营帐背后,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帐内烛火早将她小小影子投映出来,她猫腰出现在忻圆身后,猛然抱住,忻圆咯咯大笑,疯头疯脑,乱了头发,散开衣裳,艾薇蹲下身子,一一替她整理妥贴,过去种种一幕幕清晰如昨,脸上凉凉的。
初夏的草原夜并不冷,萤火虫飞舞着,不知名的虫儿鸣得特别大声,似婴儿的啼哭。
回去的营帐明明就在那边,艾薇绕来绕去,却始终走不到,陷在了无边黑暗中。
她茫然的望着天际,繁星点点,最大最亮的两颗如忻圆的眼睛,圆圆大大,深且明亮,彷佛两块无暇的黑玉,带着天真烂漫的神情从漆黑的夜空俯望着大地。她痴痴的望着,伸出手去,空空而已。
艾薇眼角润湿,哀哀蹲下,环紧双肩,呜呜低泣,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耳膜中都是自己的哭声,呜呜呜,惧怕又无助,挣扎着不知有多久。“忻圆,忻圆,忻圆,你到底在哪里?”呼唤变成了低语,最后只是无意识的呻吟,模糊破碎,断断续续。
长夜漫漫,会有无数个这样漆黑恐怖的夜晚,忻圆小小的身子会独自躺在懦湿的地底,她一定会很难受吧?艾薇忽然笑了,“那里又黑又冷,额娘怎舍得让你一个人呆在那,额娘就来陪你了,忻圆躺在额娘的怀里就不会冷了。。。。。。”她的眼中满是哀伤,却闪着母爱的光辉。
胤禛站在她身后,她眼中绝望的空茫,突来的笑容,那是比伤逝更加深沉的一种灰飞烟灭的凄凉之感,令他心中恐惧万分,他却不能过去安慰她,甚至不能走近她身边,只有远远地看着,想着,心痛着,一阵冷风幽幽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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