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枪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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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吃那种饭好处就是拉屎相当顺溜
跟马尔克斯小说里的布恩地亚上校一样,虽然是很久以后了,可许多年前,在自己眼前发生的那些事情,还在不断折地磨着我。
在东莞长安,日子越过得好,就越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记得那时,才十几岁的我,就是为了我大哥的事情,被抓进了黑森森的大牢里。
我的母亲,当时相当年轻漂亮,一大清早,就带着流起鼻涕的弟弟陈抗美,给我来送牢饭了。人虽然是不能见面的,可母子之间,仿佛早就有了感应。她才步履蹒跚着,走到牢房的大门前时。我在笼子里,就能够清楚地听到那门口的守卫,大声地喝住她了。
“送饭来的。”
母亲的声音,是嘶哑的,是胆小女人且强行抑制住了辛酸的那种嘶哑。其实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母亲并不胆小。她自一九四九年之后,人还没有过门,就给未来的公公送过牢饭。人才嫁过去,就给新婚的丈夫送过牢饭。只是她一生也没有料到的是,会给自己才十几岁的儿子,送牢饭。
那人凶凶地:“今天,为什么送得这样早?”
母亲没回话。我知道,她是太想自己的儿子了,好想来看儿子。牢房里,有吃的,她还要天天来送饭,无非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儿子。看着倔犟的母亲,那声音低了下来:“关到这里,你天天都来一回?有什么好看的。 ”
母亲还是没做声。见我妈这样,那人就调过头去,朝里面大声叫道:
“反革命分子陈本虚,你妈给你送饭来了。”
过来一个人,哗啦一声开开门,让我出来。他在那里却无话找话:
“今天送的什么菜?一个反革命分子,是不准吃好的。”
母亲不理他,站在那里,就等我去拿。那人嘴里说着,接过了母亲准备送到我手上的碗,看了一下,眉头一皱,端着碗,伸出那黑黑的指头,用食指插到饭底下,就是这么一绞。
这饭初初看来,上面盖着的是豆角酸菜。可经他这么一操,就操出来了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那人见了,一下子暴跳如雷:
“搞什么鬼,杀人犯,想吃荷包蛋?”
只见他说话的当儿,那黑手朝外一摆,碗就砰地一声,跌落到地上了。顿时,那亮晶晶的大米饭好看地白了一地,闪着森森的光芒。我呆在那里,看着这样子,心里头就是一紧,脑袋上像被人用棒子,狠狠地打了一下。好多天,没有吃白米饭了。前几天,母亲给我送来的,都是南瓜红薯饭。
吃那种饭,有一个大好处,拉起屎来,相当的顺溜。但人却饿得喉咙里,都能够伸得出手来。妈妈今天送的是白米饭荷包蛋,不知道她是到哪里,想办法给我找来的。可却被这狗日的看守,一下子甩到地上了。
母亲一看他拿指头操饭,眼睛就直得傻了。再看到地上的白米饭,轻轻地哭起来。弯下腰去,她还想把它拣起来。谁知道,那人又是一声尖叫:

“妈的,你还敢拣,老子叫你敢拣!”
他一步抢到母亲前面,飞起就是一脚,把本来就掉在了地上,还稍稍能够成为一堆的白米饭,踢得遍地都是了。或者也是一个天意吧,我的脸上突然感觉一丝温热,原来那美丽亮澄澄的鸡蛋黄,竟然不歪不斜地,飞到对面我的脸上了。
母亲看他这样子凶恶,人也吓得呆住了。突然,她的眼睛,却刹那间亮起来了,抬起手来,急急地指着我的脸:
“本虚,你快,快吃了它。鸡蛋黄,在你那里啊,吃了它。你吃了。”
虽然听着母亲的话,看到母亲那渴望的双眼。可是我的眼睛,还是横瞪着那个人。像电影里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一样,慢慢地伸出了手来,将脸上那金色的鸡蛋黄,一把就抹到了地上。
见我这样子,母亲的脸在刹那间,痛苦地歪斜了。陈抗美傻呼呼地看着她,那黄黄的鼻涕,正从他鼻孔中央,淌了出来。
从此以后,母亲那嘶哑的“吃了吃了”的声音,常常在我的耳边回响。
每当我看到那金色蛋黄,尤其是我做了别人的父亲,这声音和当时母亲看着我,热切希望我吃掉那蛋黄的表情,就更加清晰了。
看现在很多人考不自杀,失恋自杀,没游戏玩也自杀,我直到现在还不敢想像,我会在那么小时候,经受过那么惊心动魄的生活细节。
不敢想象在那么黑暗的岁月里,我和我的父亲,我的爷爷,以及很多很多的人们,能够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到现在,感觉竟然没有那么地痛苦,是不是一个奇迹?
在凤凰城暮色中,那一伙人把我带进文庙的大成殿。以前金碧辉煌的大殿,现在地上燃烧的是桌子,凳子。长廊上悬着吊半边猪用的绳子。几个女人在后殿里大喊大叫,估计是在审什么人。
看这样子,他们把我的事,搞得不那么简单。那些日子,凤凰城很多好东西,被他们搞得差不多了。大成殿就是经得起整,那么多的人你搞过来,我搞过去。孔子像也不知弄去什么地方。飞檐上的浮雕,划得是七零八落。房子还是没事一样,雄伟在那里,仿佛开只眼闭只眼,看你眼前的人们怎么折腾。
大街小巷,人像疯子在吼叫,猛地冲进别人家里,把紫红檀木雕花家具砸烂;或攀上祠堂的屋檐,把泥塑用铁钩子勾下来;把自己亲娘或父亲,送到台上去斗争;或是把丈夫,妻子们,送到大牢里去。
只是若干年后,凤凰人才发现,当年那些整菩萨的,过后不几天,就失踪了;去拆凤凰城的,后来一直没有好日子过;送自己男人坐牢的女人,不明不白地,和别人结婚才几年,人也疯疯颠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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