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枪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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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面对霸道判决词犯人能有什么意见
“陈本虚,你这个反革命杀人犯,人民政府现在要枪毙你。你还有什么意见?”
本来应该经过判决的程序,这在当时,千真万确,就是这样向我宣布了。今天我和我的朋友们说起这事,尤其和是年轻朋友们说起这事,他们就睁起眼睛,放开了一脸的疑惑:
“老陈啊,你有没有搞错啊,你就莫搞笑了,人家就这样子,就判决你了?就判你的死刑了?是真的吗?”
当时在我们凤凰城,这事真的由全县革命人民群众进行讨论。甚至在有我父亲,母亲参加的大会上,也平等、民主地,让他们发了言。所以可以骄傲地说,中国的民主、人权,那个时候就有了。这也是全世界,或是古今中外,从来都没有过的民主、人权吧。
我不知道,安排这事的人,是不是爹妈生的。或者,是不是人生的。当然到现在也不敢想象,当时我母亲父亲,在和别人一起讨论这事时,他们的心情如何。更不用说,事后还有人,向他们要子弹费。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要子弹费的事。就问父亲母亲。父亲听了,他那没有肉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下来。母亲呢,则在那里,又破口大骂了:
“那些悖时砍脑壳的。”
也可见那时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到了什么样的极致。 当然,全国也是一盘棋的,也有人问林昭的母亲,要五分钱的子弹费。
面对着如此横行霸道的判决,你一个被绳捆索绑了的犯人,能有什么意见?总之,我就像以后才知道的阿Q那样,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押出了大牢的门。
对中国的法律,我一直没有研究。不过,早在承传了中国高台教化的凤凰城隍庙戏台上,我就知道这个常识了。以前的犯人们在遭斩决之前,是能够和家人话别的。有时还要罗罗索索地,唱上好一阵子,要唱得在台下的人不愿意听了,才行斩决的。我就不知道,中国的法律在什么时候,改成了犯人被处决之前,不能够和自己的家人,见上一面了。
在绳绑索绑的当时,我也只有和中国所有的犯人一样,在心里头想象着:日你妈妈哟,老子陈本虚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凤凰的好汉。
还是有点运气,就是去死,也不孤独。和我一起上法场的,还有三个犯人。他们当中一个,是和母牛发生不正当的关系,罪名是破坏社会主义反革命流氓犯;一个是我们凤凰城有名的石连副,罪名是历史反革命特务分子;另外一个,是用印得有领袖头像的报纸,打布壳子做鞋的女反革命分子,罪名是地主婆现行反革命。
我的罪行最简单:反革命杀人犯。
其实我明白,陈本虚只是在那天晚上,亲眼看见他的堂兄陈静虚一伙人,黑衣蒙面,夜半持刀,趁着蒙胧夜色,闯进了凤凰县长马守田家里,把马县长杀了的杀人犯。

激起陈本虚写这本书的,倒是一位业余作者的父亲,那位叫做赵德孟的人挑起的。
就像很多年后,想不到我的大哥陈静虚,会在遥远的印度尼西亚,修出来这么个堂堂皇皇的凤凰居;也想不到很多年前,我十几岁时,就有了牢狱之灾,更想不到我会在东莞长安村,写出来这一本书。
有人说,什么时候了,谁还看什么书啊。就你陈本虚,算个什么鸟,也敢写书吗?对,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公平,这么好。大狗可以大叫,小狗也能够小叫;大狗可以小叫,小狗呢也可以大叫。
那是在《凤凰文艺》谋饭时,业余作者常常来交稿件。有个人每次来,都带上一大迭,上篇还没看完,下篇又来了。坐在你家里,说这谈那,哪怕你要开饭了,也没有走的意思。可你叫他吃饭,却死活又不上桌。米黄色的,红卫兵用过的,很有沧桑感的从口袋里,仿佛有看不完的稿子。
编辑部人个个怕他。那时我刚从外地学习回来,他们就出了个馊主意:“我们水平低,那边一楼,有个才从北京大学来的高手,你去找他,说不定,能够帮你。”
他送稿子时,我顺手给了他一本杂志,上面有我的一部小说。看完稿件,我却跟同事们看法大不想同。认为他是凤凰这地方,目前最有前途的业余作者,还特别喜欢他的那份执着。把他叫来,好好地鼓励了一番。不久,他又来了。这次跟在他后面的,还有长得如是他的爷爷般,白发银须飘然,精神矍铄的父亲。
“陈少爷,你的文章,我看了,很感动。好久没有见面,真的想不到,你会有今天。我当时就说,你不会是虫,你是一条龙的。”开场白,他就这样说了。回过头还冲着他的儿子:“你要向陈老师学习,要学习他的有志气,有上进心。陈老师,是我们凤凰的小沈从文。你以后也要当我们凤凰的小沈从文。”
看着他和儿子一样大的嘴巴,我愣得说不出话。听着他肉麻的话语,我不知道,他对我的今天,究竟是褒?是贬?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他又说: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陈本虚,你还没有忘记吧?”
知道他说什么了,这可是我伤心事呵。伤人心的事,只想让自己知道,就行了。人们总想说自己过五关,而不愿意提走麦城。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这就是许多年前,我被凤凰县革命委员会,执行死刑的那一天。这件事情,我当然是记得的。多年来,可以说是时时,天天,月月,年年的记。可具体是哪一天,我还没他记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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