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缺,人亦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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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叶泉才的发,他却毫不知觉,低着头一路走回黄山派的云海别院,回到所住的房间
。推门而入屋内一片狼藉,瓜果皮、花生壳甚至还有浓痰,空气中的气味令人作呕,但叶泉才似乎毫
不在意,他蒙着被子倒头就睡。
但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直到辰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镇东镖局总镖头郑远风。
看见老钱等人如此乱来,郑远风不禁皱眉,但当他看见叶泉才的时候,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上前拍了
拍叶泉才道:“小才,醒醒。”叶泉才并未睡着,一拍即起。郑远风道:“你眼睛怎么红通通的?”
叶泉才道:“我没事的。郑老找我有事吗?”
郑远风训斥道:“你昨晚跑哪里去了?”他顿了顿又笑道:“你看我老糊涂了,怎么一来就训你话了
。我来找你说说正事,随我出去,然后我们去吃早点。”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云海别院外的九曲桥上,郑远风长舒一口气道:“还是这里的空气新鲜,景色也很
不错,要是可以在这养老倒也是桩美事。”
信我并没有再写,你也无需再等,我觉得我们俩不合适。
郑远风看着远处,自言自语道:“小才,你来镇东镖局快四年了吧,日子过得好快。”
就是感觉,我也说不上来,我知道这样说很伤你,但我想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郑远风叹气道:“那时候镇东经营惨淡,我也心灰意冷。好不容易等来保单,人手又不够。结果你来
了,而且令人欣慰的是,那趟镖很顺利。”
譬如说,你太瘦了,反正你不要再问了,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郑远风苍老的脸忽然有了光彩:“自从你来后,还没有一趟镖走失过,我一直觉得你就是镇东的福星
。”
是不是你不再喜欢我了?
“几天前你击退昔日闻名的柳剑客和地煞童子,我才发现你的胆略和见识高人数筹,绝非等闲之辈。
我老了,也该享享清福了,一生奔波连个家都没有,也算是郑家的不肖子孙吧。所以我想你答应我一
件事。”
好吧,如果有一天你累了,请告诉我,因为我人还在这里,心还在这里。我对你的承诺在这里,我没
有变,我等你回来。
郑远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希望你接替镇东镖局,将镇东发扬光大。”
贝儿,请你记得,在这世上我是唯一的,最特别的,别人无法相比的。
我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没有人能替代与超越的。
总有一天你会懂我的心,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值得你去深爱的。
“小才,你怎么了?怎么流泪了?”
叶泉才的手麻木,他的表情麻木。他用手擦拭着脸颊,他的喉咙干涩,声音嘶哑而疲倦。
“没什么,只是一粒尘埃飘进我的眼里去了。”
佛说一粒米藏大千世界,那一粒尘埃呢?无论是什么都藏不住他对她的爱,他对她的想念。
思念苦,离别苦,至苦却是难以诉苦!
话语难,相见难,最难还是无心克难!
他宁愿来世做一粒永世不得轮回又惹人哭泣的尘埃,去换取他和她今生今世的永恒。
可她呢?她若有这样的决心该有多好。
早餐很丰盛,牛肉馍、麻花、糕团、一壶上好的黄山毛峰茶,还有一盘砀山酥梨。
叶泉才看见成雅诗、伍雅君等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是否在昨夜的守护中看见了永恒?
他是否在清晨她离开后看见了另一种永恒?
伍雅君向他点头微笑,然后就不好意思的走开了。
成雅诗还有几分慵懒的倦意,走来向叶泉才打招呼,道:“本来昨晚想请你尝尝我亲手做的月饼的,
可是后来却找不到你人了。”叶泉才道:“我出去走了走。”成雅诗垂首轻声道:“那你可以喊上我
的呀。”叶泉才道:“你总要陪陪你师傅和师妹的,我一人习惯了。”
习惯寂寞并不是件好事。
他神色如常,但谁知道就在来之前他才拭干不经意留下的眼泪,又有谁知道他的心中有着随时会将他
击倒的酸楚。
成雅诗道:“过去吃些早点吧。”叶泉才看着色味俱佳的早点道:“你吃吧,我没胃口。”成雅诗道
:“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些。”
譬如说,你太瘦了。
“好,我吃。”叶泉才真就风卷残云般将自己那份早点吃光,然后起身就走。
“小子,站在叶泉才站住,他没想到绝尘师太也在。事实上如果成雅诗和伍雅君未向他打招呼的
话,他也不知道她们在,他只知道有人在周遭,但是些什么人他已没有心思去理会。
他不想见任何人,他甚至不想见到自己。
他不需要安静,他也不需要吵闹,他什么都不需要。
他并非心无挂碍,六根清净。他心里始终有个结,有个身影。
一个他想解开却解不开的结,一个他想见却见不到的身影。
“昨晚我让黄山弟子找你,你人到哪里去了?过来。”看来找叶泉才的人并不少。
叶泉才走到绝尘师太面前,绝尘师太盯着他,她感觉眼前之人昨日的锐气尽去,灵性不在。此刻神色
木然,显得说不出的消沉,行动更有些呆滞。
她对他很不满意,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想通了?”叶泉才道:“晚辈不知师太指的是什么?”绝
尘冷冷道:“你说呢?”
叶泉才忆起昨夜之事,绝尘竟还是固执的想将伍雅君嫁于叶泉才。他又想起了贝儿,表情不禁痛苦起
来。
绝尘却不知情,见叶泉才这般痛苦难熬,冷笑道:“你还是不愿?”叶泉才道:“不愿。”
绝尘道:“你不怕死?”叶泉才整个人更显落寂,缓缓道:“原来是怕的,现在不怕了。”
绝尘道:“拔你的剑。”叶泉才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郑远风、成雅诗、伍雅君以及刚踏入厅门
的老邓等人都心神为之一紧。
绝尘喝道:“为他求情的统统闭嘴,否则莫怪老尼绝情。”她目光冷冷扫过成雅诗和郑远风等人。
绝尘师太言出必践,武林皆知。她临老火爆的脾气仍不减当年。
她若只是出手教训叶泉才而别人出手相救,她反会对叶泉才施以重手。
没有人动,没有人愿意弄巧成拙。
厅内所有人放下了碗筷和手中的食物,一齐向绝尘师太这边看来,有两三位黄山和峨嵋弟子已悄悄跑
出去找戴远山和同门求助了。
绝尘道:“请七星宝剑。”她本是剑不离身,这次为游览绝色黄山,来前请峨眉山下有名的木匠谭做
了一宝匣用于盛放七星剑。
立即有两名年长弟子捧出一古色盎然的檀木长盒,绝尘郑重的将盒打开,取出七星宝剑。
七星剑又称龙泉宝剑,峨眉派剑法讲究剑法多变,虚实相间,以快为上,以巧取胜。无论剑身硬软皆
可体现剑意。
绝尘手中的这把则是柔韧软剑,钢制极佳的软剑。
叶泉才还是没有拔剑,也没有逃,就呆立在原处。
他是否真的一心求死?还是说他惧怕自己?
绝尘师太不再多想,她的剑已出,剑尖直指叶泉才咽喉。
峨嵋剑法的练功法门有“击、刺、格、洗”四种,绝尘用的就是刺。刺法又分上、中、下三个部位。
上刺咽喉、中扎心,下刺脚面和会阴。
成雅诗脸色惨白,伍雅君已不忍再看。
郑远风等人也表情痛苦,倒是有些黄山弟子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初升的太阳照进厅堂,剑身颤动、光华耀眼。
光反射到叶泉才的眼中,如此夺人心魄,但他还是未动。剑尖眼见就要刺入他的咽喉,突又反弹起来
,刷在了叶泉才的脸上,他的脸立刻浮起一片红印。
剑身扭转,又刺向叶泉才的右腕,他还是未动。他的衣袖上突又多出一个窟窿。
绝尘出剑越来越快,剑气也越来越充盈,劲力激荡,寒气逼人,厅内离其稍近者都被压的喘不过来,
寒毛都竖立起来。
直到绝尘收剑,叶泉才的衣裤上已经有十七个窟窿了。
绝尘冷冷道:“你以为我真不敢在你身上刺上十七八个透明窟窿。”叶泉才道:“我本不配师太出剑
的。”
绝尘没有多问,她已不必再问,因为她已知道他为何不配她出剑了。
心死之人,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死人,还在乎自己身上是否会在下一刻多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吗
?她不能理解他为何一夜之间变得这般惨淡,但她知道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娶伍雅君的。
她叹了口气,一个大好青年竟变得如同行尸走肉,她为他感到惋惜。
“你走吧,此事我再也不提,你以后也再无此等良机。”
叶泉才躬身道:“多谢师太成全。”他知道伍雅君现在正在看他,他却不敢再看她,无论她是否知晓
或听闻他与绝尘的谈话,他都没脸再见她了,他挽救了她的生命,却无法看见她找到属于她自己的幸
福,他实在有愧于她。

他掉头就走,但却不知道他身后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有些还充斥着因女色而掀起的嫉恨与妒忌。
这种针芒在背的感觉他此时已感觉不到,他已麻木。
他只想走,去一个无人的角落。
小时候每当他心情郁结低落时,他就抱膝坐在床上或凳上,乖乖的不吵到任何人。
从早餐后他就坐在昨晚助他飞出墙垣的松树上,足足坐了四个时辰,没有人找到他,他本不愿有人找
到他。
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原来你不但属猪,还是属猴的。”话音媚如其人,正是孟雅雯。
叶泉才没有理会她。孟雅雯道:“师傅她老人家找你,快下来跟我来。”叶泉才道:“我不想去。”
孟雅雯黯然道:“如果你不去那么伍师妹就要……”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叶泉才已从树上跳了下来。
孟雅雯早已牵过两匹骏马,两人就并骑而行,叶泉才不知道她要去哪,他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一路来两人没有任何言语,穿过一段密林茂盛的山麓地带后孟雅雯勒缰下马。两人将马匹留在空地上
,然后沿着一小峰攀行而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密林深处豁然开朗,立足处竟是半山腰上的一段延
伸出去的陡坡,地形极佳,眼前景色宜人。
但叶泉才无心欣赏这片风景,他对什么都不再在意。这里有没有绝尘和伍雅君也与他无关。
孟雅雯看着他的脸,咬着唇皮道:“其实不是我师傅找你,而是我找你。昨晚我还去过你的住所探望
你的呢。”
叶泉才沉默不语。孟雅雯道:“你在生我的气,怪我骗你到这儿来?”叶泉才道:“没有。”他并未
想到此节。
孟雅雯靠进叶泉才,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道:“那你知道我找你来是想商量什么的吗?”
丽人耳边吐气如兰,换成神仙都会心神皆软。叶泉才还是表情麻木,道:“我不知道。”孟雅雯娇笑
道:“你明知故问啊。”她走向陡坡,随随便便坐在地上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她的如云秀发。
她的动作优雅轻柔,几乎所有见过的男人都不得不承认她这个简单的动作所流露出的风情即便十个卖
力搔首弄姿的女人拍马也赶不上。
有些女人,骨子里都透着别样的风致。孟雅雯恰巧就是这种女人。
孟雅雯道:“还不过来?”叶泉才皱眉道:“我为什么要过去?”
孟雅雯吃吃的笑道:“瞧你在那群抢匪前那么气概睿智,可在女人面前却呆头呆脑不懂变通。我倒没
看出来你是这么害羞腼腆的人。”
叶泉才并不是完全的害羞腼腆,至少他在贝儿面前是大胆中带着几分腼腆,因为他始终认为他们很配
很合得来,可以畅所欲言,彼此交心。
只是现在,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看上她一眼,和她说上一句话了。
他的心如刀绞,她是他的药,可她已经离开了。他就这样一直疼下去还是接受眼前这个女子?
疼下去!因为他背负着对她的诺言,更背负着想给她幸福的愿望。这是他活下去的希望,坚忍的源泉
。可希望真的不会破灭吗?他的决心和真心一定就能赢回贝儿的芳心吗?他没有把握。
他的意兴萧索,人也显得更加沉闷。
孟雅雯却未发现他的变化,娇笑道:“你怕我把你吃掉?”叶泉才道:“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孟雅
雯道:“我不要你现在有你那该死的原则。”她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般,迷幻而神秘,
直勾勾的盯着叶泉才,似真要将他吞入肚中一般。
她对她的容颜一直很有自信,可叶泉才并未动。
孟雅雯有些不悦,因为她的美丽遭到了质疑。其实一开始她就知道叶泉才在她与成雅诗两人间更偏向
于后者,这是她所不能容能的,所以她要将他从她的手中夺过来,她要她痛苦,要他臣服于她,她更
要利用他的武功与机智助她完成她的心愿。
她实在是个不择手段的狠辣女子。
她问道:“你是和尚?”“曾经是,现在不是。”
“你是太监?”“不是。”
“你是正常的男人?”叶泉才不否认。
孟雅雯笑道:“我知道正常的男人都是好色之徒。”叶泉才道:“我不否认。”孟雅雯道:“你承认
你是色鬼?”她眼波流转,媚眼如丝。
在这么一个绝色美人面前,没有一个男人不动心的,愿意做柳下惠的正常男人都是疯子、傻子、呆子
,总之肯定是不正常的。
但叶泉才很清楚自己,他确实是健康正常的,再健康正常不过了。
孟雅雯又问道:“你能证明你是个正常的男子?”叶泉才道:“无需证明。”孟雅雯揶揄道:“那就
是死无对证了。”
叶泉才冷冷道:“我说过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在这世上我只会对一个女人负责,但她绝不是你。”
孟雅雯道:“如果我不要你负责呢?”叶泉才道:“那我也不会对你怎样。”孟雅雯哼了一声,冷笑
道:“我没想到你的贼胆这么小。”叶泉才道:“我没贼心,自然也就没有贼胆。”
孟雅雯眼中嘲弄之意更盛,道:“难道是因为你的心上人?”
观月楼上叶泉才已在众人面前承认此事,所以他并未否认。他从不向别人隐瞒他对她的爱,她是他存
在的意义,他为何要否认?只是他们想到是不同的人,却以为双方说的是同一人。
叶泉才点点头道:“所以我是不会动你分毫的。”
她是他的女神,她是他的信仰,他一直这么坚定的认为。
孟雅雯象是从未看过这个人一般,狠狠的盯着他道:“我哪一点比不上她?我没有她美?”
女人生气无非为了四种情况:嫉妒,吃醋,虚荣,无理取闹。孟雅雯如此聪明的女人竟为了一个她不
爱的男子吃醋,就连她自己都感到很惊讶。
叶泉才没有回答,他不知如何回答。
美?一个女人的青春韶华究竟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如果一个男人只是因为美丽而去喜欢一个女
人,那么这份流于表面的爱何时会逝去?是在这个女子变老前,还是在厌倦她的外表前?
很多世俗之人知道这个答案,他们都会或早或晚的对曾经迷恋的女子给出一个答案。
叶泉才追求的却是另一个答案,一个叫做“永恒”的答案。
永恒在哪里?在眼里,在心里,在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里。
叶泉才望了一眼孟雅雯的脸,这张世上大多数男人只有在美梦中才能见到的完美情人的脸,诚恳道:
“你的确很美。”
美丽的女人不是很笨就是很聪明,聪明而美丽的女人最是男人的克星,她能听出男人的嘴是否在说谎
,她能看出男人的眼是否装诚实。
孟雅雯笑了,现在她最关心最在意的一点已经不成问题了,她那精致的五官牵动出的笑容几近完美:
“那么你还在等什么?”
叶泉才开始朝她走去。
她心下已在暗笑,眼前的男人就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只是她没料到叶泉才并不是这种男人,或者说她也许了解大多数男人,但她根本就不了解叶泉才。
她只听到叶泉才在她耳边说了三个字:“等你走。”
孟雅雯道:“为什么赶我走?”她雪白的脸气得更为惨白,先前的柔情似水只在一瞬间就已被恨意的
火焰蒸干殆尽。
她嘶吼道:“难道我的美貌配不上你?”
叶泉才叹了口气,道:“美不代表一切,而且美永远不能代表一切。”
“我不懂。”
“你不懂,那是因为你没有用心去体会。”
当你能把对你心爱之人所作之约定当作你人生的信仰,那你就会懂了。
这话叶泉才没有告诉孟雅雯,因为她绝无法体会。
他已转身离开,她不走,他就走。
“你个王八蛋,自命清高,你会后悔的。”她竟像是个泼妇一般骂声不绝,越骂越难听。
叶泉才走得很快,再也没有回头,也不愿意去听,一个咬牙切齿、满口污言秽语的绝色女子不值得他
去看去听。
现在她是否知道美永远不能代表一切了呢?
如果男人只看女人的外表,那么她们的外表就是个深渊,是个陷阱,是个泥潭,一旦男人踩上去,他
就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很多人掉了下去,其中有些人想爬上来,只是他们跌的太深,跌的太惨,于是他们再也爬不上来。
这话对于女人而言同样适用。
如果你不想跌下去,就永远不要因为她们的美丽而靠近。这样即便得不到太多的幸福,至少你不会掉
下去。
叶泉才没有掉下去,可他的幸福在哪里?
他也许没有想过,他不敢去想。他只想早些离开她,静静的抱膝坐着,无论是在床上还是树上。
夕阳西下,过了今晚,月亮就要由盈转亏,又将变得不圆满起来。而他们又什么时候可以团圆呢?
今晚,终将又是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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