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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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摩柯邪听他们答问往来,一直垂目不语,这时站起来掀开躺柜的盖子,并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玉盒,用小指在里面挑出半指甲细粉,轻轻一弹。一股浓重的辛辣之气漫了开来,秦艽虽然有所准备,也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鼻子酸酸的好不难受。她想这人也真是可怜,以他的身份在关外必定尊崇无比,如今落在别人的手里,受如此折磨盘拷,心里只怕怨恨已极。杜榭韩潮这等精明的人又怎么会纵虎归山,贻患无穷呢?
那人在柜子里闷哼一声,悠悠醒来。过了不多久,他手足牵动了一下,懒洋洋道:“乌鬼,倒杯酒来。”摩柯邪脾气甚佳,不以为意,真的倒满一杯酒,扶他起坐小心喂下。那人咂咂嘴唇道:“真是没银钱了么,这样的糟货也能入口?”杜榭笑道:“等过两日到长安,双雁楼有窖藏的上好青稞马奶酒,一定为少宗采备。”
那人乜斜着眼,冷笑道:“我要的东西可多了,少了一二十颗人头下酒,你要怎么采办呢?”杜榭但笑不语。秦艽那夜仓促,没得时间逗留,这时灯光下看去,见他须发乌黑蓬乱,因为少见阳光,脸上的皮肤都苍白得很,虽然说是脸,但不过是从乱草中露出一个较笔挺的鼻子出来。那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有些微眯,透过凌散的发丝在车厢内扫视一圈,最后定在秦艽的面上,隐有些评估之意,“居然是个……丫头。秦九就没有孙子么?”他唇角一撇,不掩失望。
秦艽道:“我外祖连儿子也没有,哪里来的孙子。”那人叹口气道:“送子娘娘管的事,旁人也没办法,看你武功差强人意,人也不太过蠢笨,马马虎虎就罢了。”秦艽淡淡道:“小女子不知何能,竟蒙星宿海少宗主亲自点招,不免受宠若惊,想问个清楚明白。”那人笑道:“你想知道么?要想知道,就附耳过来。”
秦艽听他言语轻佻,心中恚恼。那人又笑道:“有道言不传六耳,你要不凑得近一些,我怎么好说给你听呢。你如果不想听,何必要问,难道消遣咱家不成?”秦艽觉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着意挑衅。她移步过去,浅浅一笑道:“那倒要请阁下赐教了。”她微侧过身,右手中食两指已经暗暗搭在他肘边尺泽**上,她练的天一诀有三断三逆三续九种不同的内劲,虽然浑厚柔和,但也可霸烈无比,如果沿着对方筋脉倒逆往来窜行而去,更有甚于缩筋敲髓之痛。
那人嘿地一笑:“拿腔作势,长成这个样子都让人倒足了胃口,谁会调戏你不成?”秦艽指上暗力吞吐,那人顿时筋脉激疼,四肢一阵痉挛,就听手足上的银链丁丁琤琤做响,一时不绝。杜榭急忙道:“秦姑娘手下留情!”那个人骨头极硬,鼻子里疼哼一下,嘴上更不容情,道:“这世道……就是……不容人,不容人说……实话,哈!”
秦艽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微感歉疚,心想:“这人形同困兽,向别人发发心中郁恨,也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是不知,为何还要跟他计较?而且自己的容貌不十分出色,也是事实,怕他人讥讽何来?”没等杜榭叫止,她手上的劲力已经缓了下来,徐徐收回。
谁知一收之下,对方经脉中似乎有一偌大黏稠之力相与抗衡。但这也是稍纵即逝的事情,就象江心中突然而过的暗流,片刻之间,又平顺如初。等秦艽再分出一线内息探其奇经八脉,直捣膻中,都无异状。她看着这人心里想到:“我只要内息一吐,加上一份力道,纵然你天大的身份再深的心机,也要毙命于此。你就真的不怕么?”
那人楚痛平息下来,眼睛里转过一丝狡黠之意,散漫漫地好似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如何。”两个人僵持,不过也是一瞬间的功夫,秦艽垂下手指微笑道:“小女子不特貌庸人也心粗,得罪了。”那人吁了口气,喷开面上无数发丝,笑道:“知道便好。这也是你外祖生前欠了我们好大的人情,债主来讨当然天经地义。”他斜睇了杜榭一眼,“东西呢?”
杜榭对摩柯点点头,摩柯站了起来,他本来人就高,这一站起来,伸手在厢顶一摸,取出一个暗黑色的小木匣子来。他小心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卷丝帛递给那人。那人在手里抖了抖,丝帛展开后居然是一柄黑色的镖旗。丝帛虽然绉旧,褪了颜色,但旗面上九玄两个字仍是虬劲夺目。秦艽啊了一声接在手里,仔细看来,果然是外祖在江湖上的表信。这种小旗她听外祖说过只有三面,一面已经收回,一面就在她的师门,没想到这最后一面居然落在星宿海中。她想:“难怪那老头从来都不对我讲,居然在邪教手里。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他自个儿倒地下逍遥去了。”
她不由回头看了杜榭一眼,杜榭明白她要问当时去大柳树庄的时候为什么不拿出来,他笑道:“这是少宗的私人事物,杜某不知道跟秦家还有如此渊源。”秦艽一笑,暗道:“你推得倒是干净。”她轻吹一口气,那面小旗顿时飘扬起来,旗角下的银边抖出一溜波光来。她问:“少宗主也要托镖么?”
那人过了一会儿笑道:“极是。”秦艽把旗卷好,仔细纳入百宝囊,她说:“也罢,到哪里?也去灵州府么?”那人扫了一眼杜榭,道:“你问姓杜的好了。我托的人是自己,别人的生死跟我没半点干系。三庭四院,嘿,只怕还没本事保得了我这一路平安。”杜榭叹了口气,面带苦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能有秦姑娘相助,我等也宽心许多。不过这趟路要比灵州府远得多,恐怕出玉门关,一直要到天山山麓。”秦艽没想到会如此之远,看杜榭言语含糊,好似不想多说的样子,也只是淡淡一笑。心想:“这一路向西,正好是去吐蕃敦煌一带,果然让福伯说中。他老人家料事如神,可真厉害得很呀。他虽然说不让我去,可将在外军命尚且有所不受,你把我瞒得紧了,也勿怪我不听话。”
杜榭见她面上有不豫之色,笑道:“等过了长安,人事已定,再详叙不迟。”
秦艽道:“说到过长安,白石峪大会黑道豪杰云聚,杜爷有什么定策么?”杜榭笑道:“游羡天也是今年黑道上少见的俊杰人物,绝非一味蛮勇之徒。他也不知道打哪里听到有星宿海要人过秦岭的消息,形势逼人,也不由不有所动作,是以广传了英雄箭出面拦截。他如果知道有三庭四院的人参与,只怕撒手还来不及。人虽多,但无足可虑。”
他从袖口里抽出一封金漆缄口的桑纸信函来,微笑道:“这是长安屯驻禁军指挥司的要函,徐涛外授昭武校蔚,已经借调两万禁军往华县待命。我业已着人誊写了一份送到游羡天手中,剖明利害关节,游羡天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定无大碍。不过这毕竟是官场的手段,也无甚么光彩。倘若……秦姑娘肯出面斡旋,他借梯而下,自然最好不过。”秦艽这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都没有看到那个御前龙卫军的徐涛,原来他早就提前赶到长安安排部署。在局中自己也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她笑了笑道:“杜爷既然已经安排好了,秦艽自当谨从。早听说游羡天是当世一等一的英雄好汉,怎能不拜会一下。”
那人听到英雄好汉这几个字不禁嗤笑出声。秦艽凝目望去,那人道:“可笑,可笑。我来中原这么久,还没见到过如此稀罕的东西。你看我做什么,暗算围攻,不过一些无耻之徒。”他侧首对摩柯邪道,“再倒一杯酒来。”杜榭面色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落到秦艽的眼里,秦艽想起他方才“禁内高手尽出,费了许多心力周折,才把此人拿了下”的话来,料定不会是什么光彩的手段。这个人借机嘲讽,她也无言反驳。
那人接了酒杯,一饮而尽,杯子一抛,“姓杜的,看你不免生厌,本宗要睡了无事莫扰我起来。”言至于此,秦艽也起身告辞。
翌日晏起,游羡天那边派人送了十桌酒席来,众人用完了饭,下午申牌时分,便来人恭请赴会。杜榭道人也无需多,只让秦艽韩潮两个带了几个随从,一路来到白石峪。这峪口附近有片平整的小丘,就看那里攒堆聚伙,或三五人或七八个,多者数十余分割据坐,草草算去足有六七百人之众。这些江湖汉子有÷来得早的,不耐烦起来,就从附近的乡镇搜购强掳了许多牛羊猪狗,篝火烧煮,极为热闹。

游羡天更令人备下了大批酒水,供群豪随意取用。长空劲草,酒肉飘香,人声沸腾,直看得人心胸一阔。
秦艽着眼时,有一个人笑着迎上来,“韩公子,秦……秦少侠,游盟主不克远迎,先着我来告个罪。”这人一张满月脸,青衣小帽,笑容可掬。秦艽看他眼熟,不由多瞧了几眼。那人先团团向秦韩两人做了一个揖,笑道:“兄弟严正海,匪号十三郎,那日不知道是江湖同道中人,言语之间多有冒犯,两位万请恕罪则个。”
秦艽这才想起来当日过渑池路上就是这人单人独骑闯过,说了些难听的话来。这人马快,想来是奉命踩点。她自然不好说些什么,韩潮淡淡笑道:“区区小事,毋庸介怀。”
那十三郎哈哈一笑道:“韩公子太俊秀斯文,咱们这里都是粗人,难免有不得体的地方。您也就多担待一些。”他目光转向秦艽,突然伸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清脆有声,“呵,看我这张臭嘴,秦少侠动手怕都嫌脏,我自己来好了。早知是秦老英雄的后人,割了十三郎的舌头都不敢。”秦艽依稀听说过自贡十三郎的名号,蜀中自贡盛产井盐,多有人以贩卖私盐暴富,民风很是悍勇。这个十三郎是那里有名的独脚大盗,一套意形掌变幻莫测,为人又精明无比。他一年作案十三次,不多不少,次数够了,就是地上放了几万两白银也过而不取。因此得了一个十三郎的绰号。此人名为“狼”其实狡猾如狐。
秦艽笑道:“不知者不怪,我看割舌头就免了,还要有劳严兄领路呢。”那十三郎笑嘻嘻地说:“谢谢秦少侠体恤,割了舌头虽然还是能够带路的,不过两位陪着一个闷葫芦却不免难受。”几个人一笑,跟在他后面向人群当中走去。在场中简单地搭了两个草棚子,设了一些简陋的桌椅。
几人行进时,也不知道是哪个喝了好大一口酒,朝天大笑数声,扯破了嗓子唱道:“我家田地在江湖,不用耕兮不用锄;热血浇得粮苗秀,肝胆自收四方租!”歌声粗豪,远远传出了去,惹得众人一阵轰然大笑,先是数十个,而后数百个人一起唱道:“咱家田地在江湖,不用耕兮不用锄!”“热血浇得粮苗秀,肝胆自收四方租!””哈哈哈!哈哈!”
风起萧瑟,烈焰升腾,就仿佛一阵滚雷,这半边天似乎都要震塌了下来。
秦艽但觉歌意激昂,一时不能自已。几个人没到棚前,一人已经从里面阔步出迎,他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国字脸,眉宇轩昂,举手抬足间沉稳有度,一边走一边拱手笑道:“看我这个做主人的,未能远迎,恕罪恕罪。两位请。”这人自然是名满天下的黑道盟主游羡天了,他看出几人尊卑有别,便延请秦韩两人入内。
在里面零零落落坐了六七个人,形态各异。游羡天在前面引见,其中一个长发黑衣的枯瘦老者是黄河通天帮的帮主孔皓,手下足有近万帮众。他身边坐着个胖胖老头,白发红颜,笑呵呵地颇为可亲,却是中条最有名的匪帮三岔沟的帮主张知无。这个人一手朱砂掌的功夫江湖上一时无两,言笑可亲,人却是最为狠辣无情。后面一个人黑面环髭,是太行山龙虎寨的寨主铁袖陈平董秤金。至于千里剑朱子丹,江左金鞭陈易,两个人都是独来独往的人物,虽然没有在道上开帮立派,但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末座一个中年男子,面目阴沉,似在脸上平贴了一张金漆,说不出的古怪。游羡天含糊说来,道此人是韶山南华子,一直隐逸山林。
南华子看到秦韩两人,也只是微抬眼皮,淡淡说了声幸会。秦艽韩潮跟诸人寒暄一会儿,也都纷纷落座。
游羡天先着人筛了几大碗酒来,自捧一碗笑道:“游某不才,劳两位屈尊赴会,山野粗鄙之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秦韩两人陪他逊谢,陪他各饮一杯。秦艽沾了一下唇,笑道:“晚辈量浅,请游盟主尽兴。”游羡天向她望了过去,笑着问道:“这位少侠是秦九秦老前辈的后人么?”秦艽道:“不敢,正是外祖。”游羡天道:“秦老前辈的风仪我们可是景仰得很,缘悭一面,当真遗憾。”他又转向韩潮道:“听说韩公子是赤诚水云院的少年高手,名门子弟,果然不同凡响。佩服佩服。”
他这句话说出来,座上有几人不免神色一整。韩潮道:“游盟主太过抬爱,韩某万不敢当。”
他们在这里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都平平传了出去,外边几百人的喧嚣压也压不住。就听人群里一阵鼓噪,有人议论纷纷,“赤诚水云院?”“那不是三庭四院中的高手么?”“三庭四院又怎么样了,正邪勾结也抬不过个理字去!”“老子的师门就是毁在星宿海手中,奶奶的,南天门撞个窟窿俺也不惧它!”
游羡天道抬手压了一下外边的声浪道:“三庭四院当年在君山抗衡星宿邪教,将其起逐出关内,江湖中人没有敬佩的。因为与邪教的廿年之约,川蜀赤城山,大荒山青梗峰,太湖君山和闽南石竹山更被朋友们视为禁地,无论是谁都不得入内咶噪打扰,里面就算出来一个山夫童子,大伙也都恭敬有加,生怕没长眼睛一时冒犯。”
许多人叽叽喳喳道,不知是谁尖着嗓子道:“游盟主说的是,别说是童子樵夫,就算打那厢窜出一只牛羊来,咱们兄弟何尝不是谦恭有礼?”有人禁不住在外边窃笑,也有人道:“老兄说的没错!咱们都青草白水,唯恐侍奉不周。”也有人性格持重,低声道:“各位,说笑无妨,但请有个分寸。难道要让别人耻笑游总盟主手下的兄弟没规矩么?”他这么一说,笑声便渐渐止了。
游羡天把这事揭过不提,向韩潮笑道:“不久前,游某听一位前辈提及,星宿海中妖人见廿年之约已过,不免有蠢蠢欲动之势,其中的要人更潜行入京。虽这位前辈不知此人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但说来总是对中原武林有害无益。幸好行迹败露,居然被官府拿获。象这样的妖人本该一刀杀了以绝后患,但当官的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好处,竟派出了人马护送此人回星宿海。有的朋友义愤不过前去刺杀,没想到遇上高手坐镇,都无功而返。”
韩潮听了,只是微笑。
游羡天继续道:“这位前辈传信给游某,自然是有暗中激励的意思,更何况铲奸锄恶也是我等的本分。是以游某撒贴江湖共谋此事,如果星宿妖教有故恶复萌之势,也好让各派各教有个准备。”秦艽心里想:“铲奸除恶?游盟主座下这么多黑道汉子,怕有一半是打家劫舍,剪径杀人的出身。这话也太冠冕堂皇了吧。”外边有人鼓噪道:“游总盟主目光高远,但有所令,兄弟们无所不从!”一时之间,数百人应和,也有人大喊:“把那星宿海的妖人捉出来,大伙万刃分尸,也为当年惨死在妖教手下的好汉们报仇!”顿时群情汹涌,难以遏抑。有一个山东的大汉站将起来,大声道:“我们曹州短刀门上上下下一百八十多口人就是尽数死在星宿海的妖人手上!”“我们湘南秀水帮也要讨回前帮主的血债来。”
游羡天感喟一声,移目望向韩潮秦艽,“事有可为有可不为,韩公子是否能卖游某一个薄面,把人留下来呢?”韩潮沉默了片刻道:“说起君山一役,死伤籍地,我想请问游总盟主,三庭四院可是为私利参与?”游羡天楞了一下道:“绝无此言,自然是侠义为本,为道义所驱。”韩潮淡淡道:“那游总盟主就认定此行是为了三庭四院私利所为了?”通天帮的帮主孔皓这时道:“难道……韩公子此行另有深意?须知纵虎归山,其患无穷呀。这人可放不得呀。”
外面自然有人不耐烦地嚷道:“星宿海的妖人一个个诡变多端,不提早杀了肯定多生事端!”“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刀下去,哪里那么多罗嗦!”在这滔滔声浪中,突然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出来:“今儿个真是热闹,龟鳖一**,讨论起怎么吃蛟龙肉来了!希奇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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