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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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艽一行人雇了两艘大滩船,运过车马辎重,行了半日,已深入陕。陕西为秦国故地,自古有秦地多奇迹之说,八百里秦川,奇险天下的华山就都在渭南境内。其中有三座山峰跟西岳华山脉势相连,遥遥相对,不过因略低于华山,有少华山之称。秦艽路上向人问过,得知白石峪地方不大,就在于少华山西郊。
经过昨夜的变故,众人都意甚寥寥,路上也没什么话说。车马过潼关时,就听得前方一阵马蹄声疾,从道上猛然地冲出两匹高大的白马来,马上骑士都是一身玄衣,猿臂蜂腰,很是矫健。眼看两匹快马就要冲撞队伍的前列,但听希聿聿一阵马嘶,四蹄前扬,已被马上的骑手勒定。
两人均一抱手施礼道:“我等是游总盟主舵下,有事请见。”韩潮放慢了马头回礼道:“请问可是游羡天游总盟主手下的英雄么?”两人面色严谨,道:“万万不敢当。诸位大架莅临南渭,一路奉迎不周之处还请见谅。”韩潮也客气道:“路上蒙各位照顾,已经不胜感激,敢问游总盟主遣两位前来,有什么指教么?”两人道:“游总盟主有意请各位到白石峪一叙,以尽地主之谊,我等不才,代为迎宾。”韩潮笑道:“游总盟主古道热肠,如此好客,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位请。”那两人也不多说,策马在前。
过了十里,又有两骑飞驰而来,也是玄衣白马,如此行出数十里,一共四对使者在前面导行。秦艽知道这是黑道上专门为迎接贵客备下的八仙迎宾之礼,话说得客气,执礼也恭,不过是走个场面,万不容拒绝。韩潮既无异义,她自然也乐得客随主便。路上陆续遇到一两拨的江湖人士,携刀带剑,见他们这般队仗,都纷纷避开。八人刻意压慢行程,把众人引至华山峪口处的到玉泉院住下。这里背依山峦,四周古木参天,院中清泉幽韵涵澹,倒是十分雅静。
秦艽梳洗才毕,杜榭那边就有人来请,说杜爷薄设了些酒菜,请她过去小酌。来人正是出自湘中五毒窟的方富贵,他把秦艽引至杜榭的座车,拉开厢门,一派拘谨小心的样子,哪象个名赫一时的江湖好手。秦艽颇鄙他的为人,突然停住脚步笑道:“瞧我这记性,方前辈寄存在晚辈这里的东西居然都忘了奉还。”她伸手从百宝囊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方富贵。方富贵一怔,待接到手里,却发现是暗沉沉的一枚子午星,他心里大骇,抬起头时,秦艽已经踏入车厢。
杜榭在几上摆了几碟小菜,脚边红泥小炉中正碳红酒温,郁郁的酒香蒸腾一室。在他身边那个天竺怪人垂手盘坐。此时灯下一看,发现他脸上轮廓深刻,眉稀唇厚,更显得丑陋。杜榭笑着介绍道:“这是南天竺的摩柯邪大师,秦姑娘你昨夜想必已经见过,摩柯邪大师对你武功可赞叹得很呢。”那天竺人合掌施礼,讲了一口生硬的汉语:“秦姑娘好,昨日多蒙赐教。”
秦艽他看说得很是真诚,也还礼答道:“大师的密宗禅功高深莫测,晚辈自惭不如。一时侥幸罢了,还望恕晚辈冒昧之罪。”那摩柯邪表情比之言语更为生硬,摇摇头道:“你的武功要比我好。”
杜榭道:“其实这件事说起来倒是杜某人的不是了,因为此行事关重大,有些隐衷一时没能相告。而秦姑娘冰雪聪明之质,早已洞若烛火,呵呵呵,杜某枉做小人之处,还请秦姑娘包涵,我自罚酒三杯,赔礼在先。”他自斟自饮,一连喝了三杯。他又各为自己和秦艽满上一杯,笑道:“这一杯,是要尽洗彼此疑忌之心。我想秦姑娘路上一定也积了不少疑团,但请相询,杜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艽把玩着手中的白瓷杯盏,但见酒色清碧,映人颜色,说不出的深幽。心想:“你说的好听,无非是旁敲侧击,想探探我究竟知道多少。哼,太瞧人不过。”
杜榭见秦艽良久不语,凝目望去,看她嘴角突然浮起一丝笑意,缓缓道:“我记得杜爷当时在汴梁说过,不过是想借平津令一用,至于秦家后人是谁,大约也瞧进杜爷的眼睛。是以我一直没有问,那夜遇刺是不是杜爷派人有意试探?我也没问,韩公子是否赤城水云院的高手?有朝廷碟文,又有三庭四院中的高手一力襄助,这小小秦凤路还有什么风波弹压不住?现在呢,我更不想问你们跟星宿海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纠葛。”她抬手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平津令扣在几上,“东西自然可以留下,其中内情杜爷您要讲,我就听着;您要是不讲呢,也无妨。”
酒给温得过了,一时间只听得咕噜咕噜的滚花声。
杜榭默然半晌,突然拊掌赞道:“秦姑娘真是快人快语,太过豪爽!我这里再遮遮掩掩,岂非忒无风度。说一句老实话,银鞭秦九秦老前辈的名声我们敬仰得很,就算官场上混得久了不免有些心糙皮厚,但仗势压人,欺凌妇儒的事情,杜某还是没脸做出来的。”秦艽微微一笑:“哦?”杜榭道:“一则我们想借用一下令祖的平津令,二则乃是有人指定了要秦老前辈的后人随行。”秦艽道:“不知道是哪位,居然这么瞧得起我们秦家?”杜榭道:“那人秦姑娘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秦艽怔忡一下,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有点失笑,又有些不可置信:“杜爷不会在说笑吧,你说的是……是那个人么?我都不知道我们秦家跟星宿海有这么大的交情。”她伸手取杯,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心里一片茫然。一个念头蓦然涌起:“福伯这家伙,是不是瞒了我什么?看我回去,把他的胡子一根根撸下来。”杜榭也不反驳,只是笑道:“关于这一点么,秦姑娘倒是可以亲自问问。不过现在杜某却是有几分明白,这人玲珑心肝,有一双好眼睛,不象我等视明珠如鱼目。惭愧惭愧。”他嘴里说惭愧,面上神色却十分古怪,似颇有些懊恼。

秦艽朝他笑道:“杜爷想必是后悔了吧,凭空又生了一个变故。”杜榭打了个哈哈道:“秦姑娘说的什么话,能得你相助,杜某求之不得。”秦艽也只是报以一笑,她说:“这一点我却不明白,此人既然落在杜爷的手中,人为刀殂,己为鱼肉,怎么还能由得他如此颐指气使?”杜榭又自饮了一杯酒,道:“秦姑娘知道这人是谁?”
秦艽道:“能让江湖朝廷风起云聚的,自然是个大人物,是星宿海的首脑之一么?”杜榭道:“星宿海一派壁垒森严,教中隐秘,极少有人知晓。就目前所知,教派中以一宗三教二令为尊,其中更以宗主为一派之长,教中无论任何大小事情都可以一言决之。”秦艽想起柜中那人看起来不是很老,问道:“这人是教中宗主的子侄么?”杜榭道:“这人正是星宿海教中的少宗主。”
秦艽垂下眼帘,很久才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星宿海中少宗主,难怪难怪。这人潜入中原,倒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杜爷你究竟在朝还是在野呢?这本是江湖事,自然有江湖人去管,你擒而不杀,留而不放,岂不是要在平地里掀起巨澜来,还是……”她微微一笑,“还是澶渊之盟后,有什么不当之辞上达天听,以至让朝廷有了攘外必先安内之心?”她说到后来,笑容中不禁有冷薄之意。杜榭道:“秦姑娘怕是多心了,这件事之所以惊动大内,乃是此人胆大妄为,竟擅窥内苑……”秦艽心想:“你倒打起官腔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皇帝佬儿住的地方就希奇么。”
杜榭道:“这件事情惊动得大了,禁内高手尽出,费了许多心力周折,才将此人拿了下来。结果拿到之后却发现此人身份太为特殊,分明一个烫手的火烧,吃是吃不得,拿也拿不住,放更是放不下,着实让人苦恼。他不但是星宿海的少宗主,跟夏王李家的源源更是深厚,也不知道是谁走露风声,西夏的特使托书进来求情,说这人对夏主李德明有过救命之恩,乞请宽容。他自然不提这人擅闯内苑之罪,反而鼓噪禁卫胡乱拿人。试想,象他这般的高手,别说出入大内了,就算在金銮殿上坐一坐,谁又能当场将他格拿对质?而且圣上正欲恩结西陲之际,说什么也不会为此跟西夏交恶。”杜榭苦笑道:“如果把他放了,更是糟糕,中原武林无不对星宿海中人恨之入骨,若不明不白死在境内,谁知道又会生什么变故。这不讨好的差事便落到了杜某人的身上。我奉禁内密旨,就是要将他平安送出。”
秦艽觉得他这番话听着尚合情理,但总有些似是而非之处。她道:“如此说来,杜爷是在禁中内诸司供职了?倒是有失恭敬了。”杜榭含笑道:“不敢当,杜某不过是忝居内藏库使。”内藏库也隶于禁内内诸司之一,四方所上物,悉归于此,便相当于掌管天下钱帛。秦艽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居然是天下财粮绢马大总管。她既然想到此处,面上不觉微露愕然之色。
杜榭笑道:“我本是内藏库的人,说来也不该插手兜这档子事儿。不过说来巧得很,缘二十年前旧约,三庭四院中人不得涉足江湖,杜某不才,正出自青梗峰擢秀院门下。”秦艽笑道:“真是让人想不到,擢秀院名下无虚,果然英才济济。庙堂之上江湖之远,都可以游刃有余。”她心里想擢秀院的武功承继禅学一宗,讲究吐纳炼气,内功最为精纯。这个杜榭外华内敛,自己虽然也知道他绝非泛泛之辈,却没想到竟会是擢秀院的高手。谁知道这其中还暗还臧着什么厉害的人物?看来那夜她能闯进车厢,只怕一半侥幸,一半对方刻意纵容。秦艽心思百转,但觉每进一步,就愈多一份惊疑。
杜榭道:“秦姑娘过奖了。想当年君山正邪一战,万分惨烈,我是时年少也曾有参与。”他许久才黯然笑道,“天雨血,尸如林,简直无可形容。三庭四院与星宿海虽然一向水火不容,这是不用说的,但那么多条人命才换来江湖上这些年太平的日子,也着实不易。此人一旦折于中原,星宿海诸魔衔恨之下,必然又会卷土东来。老实说,光是想想都令人怵然惊心。是以无论于公于私,杜某都自觉不能袖手塞责,事关重大,又有同僚举荐,少不得越俎代庖了。”
秦艽沉吟良久,看了看几上的平津令,突然笑道:“看杜爷的样子想必已经心有成竹,一方面秦艽力薄,二则庭训在前,不得涉入三庭四院和星宿海之争,说不得要先行告辞了。”她捏起瓷角,各倒了一杯酒,“唯祝杜爷一路安顺。”秦艽浅抿了一口,转身欲行,杜榭在后面道:“秦姑娘这样就走了么?”秦艽回首笑道:“杜爷还要我留下什么表记不成?”杜榭说:“这倒是不敢。本以为秦姑娘是个女中豪杰,以大局为重,杜某人这才据实相告。没想到,嘿嘿。”他冷笑两声。
秦艽笑道:“我早说过,东西你可以留下,内情要讲,我就听着,要是不讲呢,但也无妨。插不插手,终究是自家的事儿。拖刀计也罢,激将法也好,怕都没用。这件事我听着不妥,又凭白得罪天下英雄,自然还是趋吉避凶的好。”
杜榭笑道:“把秦姑娘卷入这件事的毕竟不是我们,就算要走,何不跟正主儿打个招呼?”秦艽已经拉开车厢门板,手不由一顿。这句话恰好搔到她心中痒处。她也知道,此时正是撂事走人的好时候,可如果这么就走了,又心有不甘。杜榭知道正切中要点,薄呷着酒,仿佛不甚在意。秦艽终还是笑了笑,重新落座,“听听但也无妨。杜爷步步为局,真是好高明。”杜榭道:“不敢当,秦姑娘层层剥茧,才是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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