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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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骆中原摆脱了秦艽,舒了好大一口气,转身跑回去找同行的结义兄弟祁有良,谁知道穿街走巷,连转了两三圈都寻不半点影子。他饿得狠了,就在街角的一家小店连吃了三大碗桐皮面,出来再寻。风陵渡不比大都,夜深风硬,街道上尽是树影子晃来晃去,难得见一个活人。
骆中原暗暗向平顺老店那边蹩去,心想祁大哥该不会投宿在那里吧。他这厢正走着,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串不紧不慢的马蹄声,那蹄声里伴着丁零当啷的铃响,煞是清脆。
骆中原猛一回头,发现一匹黑马不知从哪个巷口转过来,马上坐着一个少女,披着件艳红毛氅,看起来娇滴滴俏生生。那匹黑马尤其神骏,一身皮毛油黑似水,给月光一照,仿佛墨上镀银一般。他心里方赞叹,那个少女已驱马走得近了,少女看他直勾勾望着自己,手里鞭子一扬啪地在骆中原身上抽了一个狠的,喝道:“兀你这个中原蛮子,看什么看,再看,姑奶奶挖你一双眼珠子出来!”
那鞭梢在骆中原脸上**一条鞭痕,霎时红肿,一阵火辣辣的痛。骆中原忍不住怒道:“你这凶婆娘,老子哪只眼睛看你了?!”
那少女兜转了马匹回过身,鞭子一卷,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一边打一边笑道:“你说我凶婆娘,我就要凶给你看看!你有好大一把胡子就想当人家老子么,看我给你一根根拔下来!”她的鞭子又快又密,打得骆中原躲不开,他心里恼怒:“老子不看你是个娘们,早一刀把你给宰了。”他躲得狼狈,用手拨出一个空儿,撒腿就跑。谁知女子鞭子甩出去一勾,一下绊住他的后脚,把他拉了一个大跟头。
骆中原爬起来的时候,鼻子已经戗破了,流下一行血来。那少女看把他捉弄得够了才笑道:“黑大个儿,你这锅底打破了,怎的流出红糖水来?!哈!姑奶奶今天性情好,借你胡子留两天。”手在马股上一拍,黑马嗒嗒径自去了。
骆中原凶婆娘母老虎的乱骂一气,也只能自认倒霉。他站稳脚了正想往回走,突然有人把他一把拉住。这人戴了一个青布幞头把脸压住一半,却是祁有良。祁有良也不容他多问,拉着他一阵急跑,两个人跑了半盏茶有余,拐到一棵大柳树下。祁有良突然按住骆中原站定,拜倒在地上。骆中原一急,拉不起他自己跪了下来,“祁大哥,你这是做什么?”祁有良一脸惨败凄然道:“骆兄弟,做哥哥的来日不多,有几件事想拜托你。你别急,先听我慢慢说。这次出来时我在太原府算卜了一个卦,卦上说我有血光之灾,躲是躲不了了。我在大堰村娶了一房浑家,手里有二千多张茶券子就托兄弟带给你嫂子了。”茶券子其实就是茶引,当时官府禁茶榷税,各大茶商交了官银,由官府按数点发茶引,因认引不认人,多有些人借此贩卖生利,每张茶券子抵一两多白银,井市官商中流通无碍。祁有良做人很是精明,黄白之物都兑成茶券,连骆中原都不知道他带了这许多财物出来。
祁有良絮絮叨叨清点他的一些私蓄,这人线上开扒不是好手,做生意买卖地产倒是一等一的人才。骆中原听得焦急一把把他拦住,“祁大哥,你怎么说这些丧气话,咱们兄弟活着一起出来,死了一起回去!”祁有良双手一扯,把自己的上衣拉开,露出一片焦黄的胸膛来。骆中原只道他神志不清,等借了月光仔细看了,却发现他胸前五处要**上各有一个极细的红点,就象拿了绣花针扎出来一般。祁有良苦笑道:“哥哥我给人刺中了死**,多半熬不过两天了。”
原来这祁有良寻不到骆中原,听得平顺老店那边有械斗声,不由凑了过去。他是老江湖,最是小心谨慎,知道窥人隐秘乃江湖大忌,但点子既然是瓢把子标花定下的,无论如何也要尽点心力。一是邀功,二可分润。那后边的院墙紧贴着一条仄狭窄巷,巷口宽不到两尺,是个死头路。里面积了许多腌赞之物,说不出的恶臭。院角的墙砖给污水沤得腐了,一捅便捅了个窟窿出来,他就在墙上破了个洞,捏着鼻子向里窥视。
祁有良道:“那是个大院子,挑了两盏纸皮灯笼,有两个汉子刀来刀往斗得正凶,**个人分两边观战。其中一个人使的是一柄两尺三分长的紫金刀,居然是洛中名侠何容宽。我吓得一缩脖子,跟他厮战的汉子看起来是个仆役,我心里想,这点子实在是硬,连手下的功夫都这么高,才想到这儿,那汉子痛哼一声,滚出战圈,胸口鲜血淋淋已给劈出一条口子。本来到了这时也该分出胜负,不过那姓何的看起来是要他的命的,一点也没手软,又一刀刷地追击了去!”
骆中原听得关注,“怎么样?杀了没有?”
祁有良摇摇头,道:“你记得昨天晚上,咱们在脚店里避雨么?点子里有个年青的公子,就是看起来斯文清秀的那个。他只是一伸手,就把什么劳子洛中名侠逼退了几步,原来以为他是个雏儿,没想这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呢!他说话倒也客气,道:‘何大侠,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一行有重务在身,等事后自然会再登门求教。’那汉子痛得脸色惨白,也朗声道:‘何先生,程某身在,明年六月一定去洛阳府赴约。如果违誓,定如此刀。’他伤后体虚,却是折那雁翎刀不断,刀交到年青公子手中,便见他轻轻一笑,就指一弹,一把百炼钢刀居中而断。这一手可俏得很呀,既露了功夫,又圆了面子,何容宽若是做人上道,也该见风收篷,等邀了一批好手,约后再战。谁知道他站在那里,面色阴晴不定,看得我老大瞧不起他。”他哪里知道,何容宽小舅子一家就是死在程朴坚手里,场子虽然圆了,但对回家对老婆外甥如何交代?
祁有良继续道:“突然这时有人冷笑一声,道:‘老夫还道是谁,原来是赤城水云院中少年杰俊。’那个人我开始还以为是何容宽一伙,没想到,没想到……”他突然身体抖个不停,显得惧怕已极。骆中原抓住他道:“祁大哥!”祁有良强笑道:“这主儿才是真正惹不得的,居然……居然是‘一弦一剑,杀人无算’。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没有认出他来。”他在那里忍不住自怨自艾。
骆中原听得心焦,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慢慢说。祁有良道:“那青年公子向他施礼道:‘段老前辈好,家师一向仰慕您老人家的风采,晚辈这里先代他向您问安。’那老……老前辈看起来十分倨傲,冷笑道:‘你也不要用简秀町来压我,我这个老不死的也不买他的面子。这事我本来也懒得管,只不过没想到江湖消停了几十年,三庭四院居然跟星宿海的妖人勾结,无耻何尤?!难道二十年前君山一役,同仇敌忾之心都忘了么?’那青年公子涵养真好,面不改色,低低地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段老前辈只是冷笑,后来道:‘什么江湖大计,什么国泰民安,老夫是不懂的,我只知道星宿海的妖人恶贯满盈,个个杀之无赦!’反正两个人最后还是翻脸,动起手来。我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点子有这么扎手的对头,忧的是三庭四院,那可是江湖的翘首,哪里惹得起的人物。”
祁有良说到星宿海的时候更是惴惴不安,刻意压低了声,恨不得三个字在舌尖滑过,不出半点声音。
“段老前辈真是咄咄逼人,一拧杖头就亮出了明晃晃的剑子出来。我看那青年公子不愠不火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银环。那银环盈不过一尺有余,又细又轻,忒的古怪。哥哥我除了哪吒三太子的乾坤圈,还没听过谁用这等希罕兵刃。我想这人年纪青青,真是可惜了。谁知道,两个人交起手来,居然一时不见胜负。段老前辈那剑真是快得没个影子,而那公子慢得却是跟小娘描花绣凤一般,明明有的时候一剑就可以把他刺死了,他那圈慢慢挡过去手指挑动,又挡回去。到后来,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两人招式来往,我蹲得腰酸腿疼,才准备直一直腰……”祁有良声音里突然添了一股说不出的惧意。
他说:“我当时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灯笼被风晃一了晃,却是一道黑影子突然从侧面的门廊上电射而出,好像一掌打在老头的后背,那老头身子一栽,就听黑影荷荷大笑道:‘段老儿,一报还一报!’他本来发话在前,但出手委实太快,声音倒落在后面。那个中州大侠拔刀欲拦,给他反手一掌拍在脑袋上,”祁有良一个哆嗦,“那一掌把他的脑袋打得粉碎,脑花都飞了出来!”
骆中原听他讲得惨厉,也不由心中一寒。
祁有良道:“我当时吓得脚都软了,那……情景实在可怖!赫赫一个洛中名侠,转眼的功夫毙命当场。段老头也着实了得,来不及撤剑,左手一拍琴身,几根琴弦绷射而出,将那人逼退一步。他身子一纵已经向南掠去。青年公子亦是一怔,那人抬手一掌向他面门打去,青年公子连退三步,退出一丈多,那人似乎忙着追敌,抽身就走,仿佛一个鬼影子般的转目即逝。在场的人都愣在那里,突然有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却是那个仆从。原来那人走的时候顺便一脚把他踢翻在地。那仆从蜷在地上,手足不断痉挛,眼看活不成了。我当时就觉得背上的冷汗凝成一溜滑了下来,都不知眼前一切是真是假。”
祁有良伸手向额上抹去,好似想拭去当时的汗渍,他呆了片刻才继续讲道:“院中还有个少年,面色青白,已经给吓得傻了,其实哥哥我也是一样。那青年公子一笑,道:‘小兄弟,这件事可真是对不起你了。’他手中的银圈一弹,挺成一条笔直的长线,一抖手就把那少年刺死了。灯光照亮他的半爿脸,斯文可亲,我可慢慢坐倒在地上。这个青年公子比之那个黑衣怪人,手段狠辣,不逾多让。他要是察觉有人在外**,我这条命可要白送给他了。”骆中原是见过韩潮的,直听得毛骨悚然。
祁有良道:“我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院子里的人都走空了。我慢慢蹲起来,才想溜出去,谁知……”他面色古怪,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谁知背心刺痛,已经被人拿兵刃制住。我一动也不敢动,听见身后那人的鼻息一时缓一时快,一时轻重不一,我……我实在是忍不住,一行热尿顺着裤档就流下来。兄弟,咱们不是外人,这丑事我也不瞒你。我心里发誓,如果逃得性命,以后再也不在江湖上混了。听得一声低低的冷笑,那人骂道:‘孬种。’他咳嗽一声,好像吐出好大一口鲜血。后来我才知道那人居然是姓段的老头,他被仇家追索,兜了一个圈子又潜了回来。等过了半个时辰,没什么动静,我就负着他在僻巷里闯进一户人家躲在里面。”
骆中原问道:“祁大哥,那又是谁伤了你呢?”
祁有良苦笑:“那老头刺了我胸前五处要**,就是要我供他驱使。他受了重伤,急需大量陈醋黄酒,我如果四更前拿不回去,那就没得救了。”骆中原急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找一家店铺,就算买不来抢也抢来了。”祁有良低声道:“哪里有这样简单,老头对头的门人子弟已经在各大店铺各处知会,刚才你看到的红衣女子就是他的门下。咱们兄弟的一点微末武艺,在人家眼中实在一根小指也不如,兄弟,我也不想拖累你,身后之事就劳你尽心了。”说到后来,语甚凄然。
骆中原怒道:“祁大哥,你没的说这种话糟蹋我!姓骆的一个人回去,成了什么人!?这风陵渡我熟得很,你等着。”骆中原小的时候在这里住了二年多,每条道闭着眼睛都走得。当下撇了祁有良穿过几个巷子,摸到一家老店后院,这家老店擅做酒糟鸭子,在后院藏了很多汾酒米醋,老板曾因一些顽童经常来偷酒,故埋得都极深。骆中原踢死两只狗子,两手铲挖,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挖出几坛,破开封闻了闻,把酒醋各挑了一坛出来,怕那酒缩了不够,又汇进一坛去。
祁有良在树下等得焦急,喜忧参半,没过多久看骆中原疾跑过来,腋下各挟着一个坛子不说,背后还缚了一条死狗。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多问,两个人奔回段蒉的藏身之处。

两人逾墙而进,推开木扇门,但见眼前一片漆黑。祁有良找了盏油灯点亮,往屋子一照,不由呀了一声。骆中原冲进去看,只见一个老头头面朝下跌在地上,胡子上地上都是鲜血,好像僵死多时。他把老人扶在床上放好,在心口一摸,还好有点热气。骆中原练的是外功,也不知道如何运气疗伤,于是猛掐老人的人中。他把老人掐醒后,老人一双眼睛狠盯着他,许久才缓回气来,“混小子,你……,咳,你想……害死我呀!”
骆中原呐呐不语。心想:“若不是为了祁大哥,我说不得一拳便把你打死了。”老人歇过来,少不了大骂祁有良蠢材,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指使他去砍柴烧水,祁有良但觉保命有望,自然是加倍的殷勤,不一会儿的功夫烧了一大锅热水。因为没有适合的浴桶,就把主家的水缸洗刷了,将老人扶进去。
老人喝了两大碗汾酒,水醋各半让祁有良倒入水缸。一时间,满屋子浓酸呛人欲泪。祁有良骆中原忙不迭地跑出来,两人满身大汗给冷风一吹,醋味都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骆中原好奇,推开一线门缝偷看。就看老人裸坐在缸内,满缸的热气聚而不散,仿佛结成一张四面屏风似的把他包裹在其内,唯一见水汽翻滚无方。过了不知多久,那水汽渐渐淡了,但老人头顶一条热气凝成的白线却更形浓厚。
祁有良一晚上没进水米,借这个机会把那条死狗剥洗了。这家屋主颇为殷厚,厨里积了不少椒麻大料,祁有良剁了四条狗腿,切了葱姜小火炖起,听着水滚,不时溢出一阵阵浓香。
骆中原看那老人吁了口气,顶上白烟顿消,哇地一声又吐了口血。不过神色似乎好看了些。骆中原进屋替他擦身打扫,只见地上的血都凝成一根一根紫色的筋条,十分怪异,老人叹口气道:“这个妖怪的凝血魔掌越发利害了……”他又摇了摇头,“如此恶毒的掌法,有伤阴骘。”
骆中原大不以为然,心想:“你杀了这么多的人,还谈什么伤不伤阴骘?龟笑鳖无尾,真是好笑。”他意形于色,被老人瞥见,冷笑道:“小子,老夫说得不对,你有甚么高见么?!”祁有良端着一碗狗肉进来,生怕老人被惹恼,陪笑道:“段老前辈,这里有狗腿浓汤,您来一碗补补元气。”
老人哼了一声道:“我受了内伤,半个月内忌荤腥。”祁有良马屁拍得不中,也不以为意,又焖了一盆糙米饭。祁骆两人不但把四只狗腿吃得干净,连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老人吃了小半碗就停了筷子,默默出神。祁有良足了口腹之欲,又思起性命之忧,觑着老人的脸色,正想着怎么开口。
老人一眼瞥到,“急什么,还有大半个时辰呢。”骆中原怒道:“我祁大哥忙也帮了,你的伤也好了,许诺的事要反悔不成?”老人冷冷笑道:“谁说老夫的伤好了?我的仇家无比厉害,本来不想留你们活口。念在你们还算恭谨,也就罢了。想救人也不难,不过你要答应老夫一件事情在先。”他一双锐目紧盯着骆中原,“我要你一路上服侍我到内伤痊愈,如何?这件事听起来不难,可每一步都有性命之虞,你可想清楚了。”
祁有良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见骆中原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便是。不过你可要解开我祁大哥的死**。”祁有良又是感激又是惭愧,道:,“骆兄弟……”老人瞪了他一眼道:“老夫到时候自有好处于他,你少多嘴。”他教骆中原如何用功运气,由中府云门两**冲开祁有良被封住的手太阴肺经。
骆中原的师父原来是山东地头有名的响马,下梁承上梁,本来外功就已不甚高明,还谈什么运气冲**?老人看着他手法笨拙,认**奇差,不由大骂蠢材。“他又不是娘们,你拿他乳中**干什么?中府是在第一肋间隙处,云门下一寸!”骆中原连羞带愧,祁有良且惧且惊,好在死**云云,不过是在吓唬祁有良,等推宫运血久了,那**道自然也慢慢解开。不然就算祁有良有十条性命,怕也要尽数送在这里。
三个人在此住了两日,第三日早上老人吩咐将主人一家都放了,买了一辆篷车,过河西行。祁有良执意要送一程,三人雇船过了风陵渡,听船老大讲,有一拨人马二十多人已经在大前天过江。老人问他有没有人看到一行人,无论男女,骑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好马。船老大说那帮人好像是昨天过的,里面一个红衣少女甚是凶悍,船伕中有人多看了她两眼,竟被她绊倒到江里去。
骆中原心想:“一定是那个凶婆娘!以后谁做她相公,真是倒霉至极。”
祁有良在华阴县的地头上跟两人分开,也算是江湖洗手。这几日老人的内伤好了三四成,难得心情好时,会指点骆中原几招。骆中原在他面前练习了一趟四扇门拳,一套**刀法。看老人面上都是讽刺讥笑之意,他脸不由一红,羞恼道:“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自然不入你的眼,要笑便笑,有什么了不起!”老人啧啧道:“你是英雄好汉,笑都不让人笑么?这等的庄稼把式拉到街上,几文钱还勉强讨得。”骆中原道:“你武功虽好,我总可以不学吧!”
老人嗤笑道:“你这般的人材,如果去学我云水一十四操的精妙剑法,只怕等头发上长了胡子,胡子上长了眉毛,都不能领会一招半招。”骆中原听了怄气,更打定主意不学他的武功,任老人辱骂讥讽,倔着性子到底。
晚上两人夜宿在外,骆中原把篷车让给老人,自己裹了张羊皮毡子躺在树下,恍恍惚惚梦到那日遇见的美貌女子,他呆呆地看着心里怦怦直跳,看她一颦一笑,无不动人。他这边正嗫嚅着想对梦中佳人说些什么,突然间撒剌剌一匹黑马猛地闯了过来,马上那个凶婆娘喝道:“你在看谁呢?!……”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脸地打下。
骆中原啊地一声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这时猛然觉得四肢酸麻动弹不得,居然已经给人用麻绳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
老人不知何时在旁边生了堆火,手里拿着艾绒和金针,听他醒来笑道:“臭小子做梦想情人么,一脸痴呆,是不是给人一脚踹下床来?呵呵呵。”骆中原挣了挣,惊怒道:“你要做什么?!”老人嘿然一笑道:“你不学我的功夫,老夫偏偏就要教你,看咱们谁强得过谁?我要用金针渡**,把你这块朽木好好雕琢雕琢,若真是不成材,也只好劈了来烧。”
骆中原怒极欲骂,被老人在口里塞了几枚松果,嗯嗯呃呃说不出话来。老人哼着小曲,剥开他的衣服,借助艾火之力用金针疏通他全身经脉,脱掉鞋子炎脚部诸**时,不由恼道:“好臭!好臭!”
骆中原但觉全身各个**道有如火焚,万针撺刺,实在是痛苦之极。如果就这般晕过去倒也罢了,偏偏神志又无比清晰,风吹叶落,草木虫声,一一入耳。老人又在他鼻孔内吹进一股药水,药力上行,直贯入脑顶心,然后霍然向下便如在烈火上浇了一桶滚油,骆中原心里涌出无数恶毒的言辞,把老人骂得猪狗不如。
老人坐在身边,也不知吟着什么小曲。曲意幽然。
等过了一会儿,骆中原感到全身肌肤焦干欲裂,再也支撑不住之时,一张冰凉的手掌抚在他百会**顶,有线内息如丝如缕,似断似续,沿着头颈走左肩胛,经过小臂一直穿行到小指外缘。这条内息清冽如泉,经脉中狂乱暴急的热气无须引导直接追蹑而去。从小指走回又行胸腹,再走大腿脚心,小脚拇指尖。左行完复右,最后把全身走了一个通便。骆中原觉得每走完一步,便身上清凉舒泰一分,等全部走完,浑身百根骨骸就象浮在水云中一般,说不出的舒畅惬意。
老人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很久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颤着手割开骆中原手脚上的绳索,哈地一笑,想说点什么,突然一下子闭过气去。骆中原挣扎着爬起来,欲恼也不能恼,把老人扶回篷车。等到第二日,觉得身轻体健,大异往常,精力充沛之余,找出自己的单刀,练了一趟刀法。刀至意达,**刀法中许多精彩凌厉之处,平时根本体会不到的,如今居然都随手发挥出来。
他收了刀不由怔怔许久。又是欣喜,又是不免一些怅有所失。
老人在背后薄晒道:“我替你疏筋通络,白饶你几年苦功,以后你就照着昨夜线路行功,十年之后,或有小成也未可。”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骆中原体内有他一成的功力在身,已非泛泛。日后如果勤而不辍,一流高手虽然无望,但在黑道里开山立柜却定是绰绰有余。
骆中原性子虽然梗硬,但也不由得感激,抛刀跪倒:“多谢前辈!”
老人避开他一拜,负手冷笑道:“这是我答应你应得的好处,你也别当我好心,此行艰难还在前面,咱们不过是互市罢了!以后分手,你也别说认得我,免得老夫面上无光。”骆中原拙于言辞,唯有诺诺。觉得他明明也不象个恶人,却总装得凶霸霸生怕别人买他的好,大约是个性古怪,也由他去吧。
老人把残琴拆了,就火一片片丢进去,上好的柚木在火里一时暗沉沉地燃不起来,发出清脆的爆裂声。骆中原吃完干粮后,只好坐在旁边呆呆看着。老人一口气吹飞无数星火和烟灰,突然问道:“你们传下绿林箭,白石峪大会是定在哪天?”骆中原算了算,道:“十月十五下元节,哎呀,就是今天晚上了!”
老人冷笑道:“黑道近年也真是没人材,是游羡天这小子坐镇大局么?”
游羡天不过三十岁出头,以段蒉的身份这声小子也叫得。但如果是别人,说不得就会为这句话血溅五步。游羡天的父亲游朴为晋秦一带有名的黑道大豪,武功既高,为人豪爽,秦岭中条等地的剧匪大盗之间但有什么恩怨纠葛,都是请他做调人,一句话下来,无不凛然悦服。而游羡天的武功人脉比之其父,更为煊赫一时。几年前在澶渊抗辽一战中更是领着群豪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黑道中的好汉奉他为总盟主,就是名门正派中的耆长也多加赞誉,所以盗跖箓一发,从者云集。
骆中原心想他也是冲着秦艽一行来的,也不隐瞒。老人只是摇头道:“凭游羡天这小子,只怕是拦他们不住。”骆中原心里不服,暗道:“这老头怕是糊涂了,此次白石峪大会,各地的英雄好汉少说也有千数,点子不过是二十多人,便是一百个人对付一个人,还会拿他们不下?”
老人道:“你心里不服大可说出来,暗地嘀咕就是好汉了么。我且问你,你听过三庭四院么?”骆中原道:“这个我当然听过。”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可听过青藏星宿海么?”骆中原忍不住道:“我当然也听过,二十多年前,星宿海的妖人染指中原武林,大行杀戮,害死了我们许多江湖上的好汉。后来各门各派激于义愤,戮力同心,终于把他们都歼灭在关内。当年的君山一役,连我师父都有参与,他老人家胸口现在还留着一条好大的伤疤呢。”
老人听他象背书一样说来,不禁失笑,“各门各派?不过是说着好听的,就连三庭四院首次联手,嘿,那战也没讨得什么便宜去。什么歼灭于关内,更他娘的放屁!星宿海内传说中武学最为高深莫测的玄君青妖根本他们连影子都没见到,无耻无耻,居他功而自傲,老夫都替他们脸臊。那一场大战,要不是牵扯得太大,连……连天外天的人都惊动插手,哪里能跟那帮妖鬼定下廿年之约?”他说到后来,突然觉得不妥,低下声音来。
骆中原听得糊涂,“什么叫天外天,我师父怎么都没提过?”老人胡乱把火堆踢散,道:“走吧,去晚了可就赶不上了。那些兔崽子可不要手脚太快呀。”骆中原还要追问,老人突然瞪着他问道:“你师父当年不过是个小角色,他有对你提过当年的事么?”骆中原给他问得哑然,闷闷道:“没有。”他自然是有问过,不过赶上师父心情不佳,落了一个大耳刮子。老人淡哼道:“我连你师父都不是,干吗告诉你?”
骆中原心道:“好稀罕么。不说便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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