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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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人还没进,声音先闯了进来,“祁大哥,这家老店的屉蒸鱼大大有名,咱们兄弟喝他娘的一个爽快!再往前走,线上的朋友越来越多,怕连口水……”秦艽听得清楚,暗笑:“老朋友来了!”门外闪出一张黑脸来,但只是打了一个照面,晃然间没了影子。听得有人吃痛声,“骆老弟,你……”骆中原一把拉了黄脸汉子急走,嘴里嘟囔着道:“我看了,那家店人满,咱们还是换一家来!”他特意拖延行程想避过秦艽这一行人,没想到到了风陵渡,还是撞在一起。
骆中原快走几步,绕过一家香烛铺子,才松口气。左臂上突然一紧,已经给条长索缠上,无论是神龙摆尾,还是霸王卸甲,挣扎了半天也是解脱不了。秦艽笑吟吟地跟他走个并排,道:“我说黑兄,(骆中原辩道:“我姓骆……”)借个地方跟你叙叙旧。”那骆中原冷不防给她拖走,犹剩下黄脸汉子还在四处探寻。
虽然天色未晚,但日消夜长,已经大黑。这条街巷紧靠着渡口,江风呼啸吹过来,直剥了人一层面皮去。在那房角屋檐下挂了许多桐纸灯笼,有高有低的,有大有小的,在风中晃晃忽忽摇个不停。
秦艽低声笑道:“骆兄,我又不是鬼,让你见了我就闪,难不成做什么亏心事么?”这个鬼字正切中骆中原的心病,他禁不住一脸苦色道:“少侠,咱们……咱们两条道儿上的人,你何苦害我?”秦艽道:“哦?那我正是想问问骆兄,我究竟是哪一条道上的?而且一定要问个清楚,不然万一走岔了,岂不是危险。”骆中原吞吞吐吐道:“明人不说暗话,那夜你也看到了盗跖箓,百川纳海八方归一的绿林箭总该听说过吧,这次瓢把子点了你们一行人的彩头,你们……你们硬走京兆尹一路,咱们……咱们已经是敌非友!”
他说到后来,硬起脾气,猛地抽出快刀一个四门八方斩,前后左右刷刷刷连劈十六刀,将秦艽逼出三尺之外,冷冷道:“你武功比我高,我打不过你。那天晚上也是我姓骆的自不量力去杠玉剑门的梁子,给他们杀了且杀了,给你救了也救了,总之别怪我不承情。你要是再问,我什么也不会说!”
秦艽不怒反笑道:“骆兄真是好汉子!佩服佩服。”骆中原脸臊得有点红,反而泄了口气道:“总之现在走回头路也来不及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一阵嘈杂从不远的地方隐隐传来,伴着兵刃交格音,秦艽面色一变道:“你们开始动手了?!”骆中原脱口道:“怎么会?!我们定在白石峪……”他自知失言,啪地给自己一巴掌,跳起来道:“我走了,你要跟着,我认识你,刀剑无眼,可是不晓得!”
秦艽可比他走得还快,提身跃上房脊,朝着喧嚣声掠去。好在这是一条转角街,各大铺面的房子鳞次栉比多是齐檐而建,没走多远,看到许多人聚在一个空院子里,其中两个已经交起手来,刀来剑往,打得甚为热闹。秦艽认出一个是程朴坚,他用的是一把雁翎刀,刀法辛辣狠毒,极有悍勇之风。对手是个年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看来出自华山派下,他功力稍逊,但长在剑法精妙,偶有一剑,总要将程朴坚逼退几步。
在少年后方,有两个人在观战,一个挟琴握杖,正是段蒉,一个穿着身黑衣,标挺腰杆悬刀而立的却是洛中名侠紫阳刀何容宽。韩潮杜榭连同方富贵几人也在对面站着。段蒉枯瘦的面上挂着一丝冷笑,乜斜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觅到一个良机,一记仙人指路,在程朴坚肩上划下一条长长的口子,顿时鲜血奔涌,那柄雁翎刀顿时掉落到地上。少年大喜,喝道:“狗贼!偿我全家的血债来!”他挺剑就胸直刺过去,听得紫阳刀何容宽喊了声小心,那程朴坚在地上一个翻滚,左手捡起落刀,一道寒光向少年小腹搠去。这人暗中定下苦肉计,便是要等这一刻一击得手。少年眼见避无可避,正惊怒间,背心一紧,硬被人从刀尖上拉后一尺。伸手帮他的人正是段蒉。
程朴坚狠笑道:“各位是不想按江湖规矩来了。”
紫阳刀何容冷笑道:“姓程的你在洛阳背下了这么多笔血债,一人一刀也是便宜你。你一直隐姓埋名也倒罢了,如今堂而皇之过关中,当我们中州无人么?就算我不讲江湖规矩好了,何某不才,要领教一下你的左手快刀。”
程朴坚暗扫了杜榭一眼,就看他凝目正向段蒉望去。索性冷笑道:“那好,就让我程某人掂掂你洛中名侠的牌子够不够分量了!”
秦艽居高而望,正好看见此行的车马停在隔院的一个院落里。那里夜色沉沉,只有一时没一时地传出一两声马嘶。她心念一动,暗想机不可失,失不再得,何不趁此机会一探虚实。杜榭出京的时候带了五辆大车,因为秦艽是女眷,所以一辆是指给她的,一辆自用,还有一辆由王柬文韩潮共乘,剩下两辆自然是装一些辎重杂物。这些车辆是京中德固坊车马行定制的,料精工笃,异常坚固轻便。秦艽仔细看去,只见暗中有四个人正在附近巡视。她从张瓦片上捏碎了一个角,分品字形的三个方位投出去,下面的人立刻被惊动,却不见慌乱,各自按刃静待。
她这边早已翻身下墙,轻轻落在一个车厢上。秦艽对自己的轻功身法颇具信心,虹卧蛇移,慢慢潜至杜榭的车厢。她用长索勾住车沿,缒身下垂,透过厢底看去,除了那四个人,在马车右首还赫然立着一双脚。她手里仍扣着一枚瓦片,凝力弹去,正好打中那人足外侧的申脉**,申脉**通阳跷,是八脉交会要**之一,一击而中,那人哼也没哼一声,立刻软倒下来。
秦艽翻身一滚,飞出一脚,恰好托住那人的身体,随便点了他的背心要**,将他轻轻放倒在地。
这时听得江风呼啸,打得檐上的瓦片都呼啦啦地乱响。那厢也不知道是谁交上了手,段蒉好像隐隐在说:“……原来是赤城水云院……”秦艽发现在车厢下有居然有个长宽大约二尺左右的暗门,仅容一人出入。她运起天一诀的心法,静心洞听,车里好像无人。却听见段蒉冷笑道:“……三庭四院居然跟星宿海的妖人勾结,无耻何尤?!难道二十年前君山一役,同仇敌忾之心都忘了么?……”她听到星宿海三个字心头猛然一震,乱了心思,等她凝神再听时,那边声音骤低已经难以识别。
既然事已至此,索性搁在一边暂时不理。秦艽随身带了一个蛇皮的百宝囊,福伯临行时把江湖上用的各种小巧器械都收在里面。她从里面摸出一个开锁的雀舌来,轻轻一勾拉,把暗门上的销簧拨开,伸手轻轻把那暗门侧推开。因怕顶上有什么消息埋伏,或者响铃一类,她等了许久,长索卷进去兜了一个圈,没有什么异样,才游身而入。
车厢一片大黑,拉上暗门之后,更伸手不见五指。不过福伯着实是个万事通,连夜行用的明珠都替她装在囊内。秦艽一边暗笑,一边挟出一颗噙在齿间。珠光淡淡流转,但足以视物。这车厢内也装了不少杂物,不过摆设极为齐整,一点也不显局狭促。厢内有一几一躺柜,底下铺了段天青色的毛毡,柜角摆了一个红泥小炉,还有十几斤的杨梅木烧炭和酒具。秦艽想这个人真是好享受。车厢左壁有一个暗隔,装些琐碎用物。

她在车上走了两圈,以足抵板,除了暗门外好像没有其他的古怪。她缓步走想厢角的躺柜,突然听得一下极细的呼吸声,那呼吸声虽低浅,但此时听来,不谛如一下惊雷!
秦艽心叫:“糟糕!”
这一刹那间,有人庞然如自天降,一拳击向她的后心。秦艽听的那呼吸声从躺柜中发出,没想到居然会是移声换位之计,这人悬伏在车厢顶上已然是匪夷所思,突来一拳又快如电闪,惊若奔雷。仓惶间躲闪不及,秦艽合身一滚,肩头已给那人扫中,顿时便是一阵剧痛。如果不是有真气护体,只怕半边肩胛骨都要给他打碎了。
这么窄的空间,长索根本不堪用。秦艽侧手扶壁,两脚一先一后旋风一般踢出。她小的时候曾经从一位玄门女尼那里学过十七路裙里腿的绝技,这一记倒踢双灯,看起来简单却是千锤百炼之作。谁知那人身法诡异,居然连续踢了一个空。秦艽就势而起,右足横扫,又是一记叶底铺莲。
这一脚居然又扑空,最令人不解的是也没听到那人如何腾跃闪避,除非他人还悬在空中,抑或鬼怪,否则这斗室弹丸之地,怎么会全无对方行迹?秦艽正想,又有一拳从背后袭来,这一拳角度异常怪异,她明明感知那人在右侧,而其人手臂似乎扭折一个大弯,兀地打出,实在不可思议之极。她摇身一个燕羽梳翎勉强抽身退过。那人一拳复一拳,都是出自万分刁钻诡谲的角度,非人所能。秦艽不但要防他这古怪的招式,还是提心他反其道而逆行,越战越是心惊,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她想:“真是不得了,昨天我扮鬼,今天就遇到鬼?因果报应果然不爽。”她原来还担心给韩潮等人发现,保镖的给人当贼拿忒过难看,这时私心下反倒希望诸人能来解这个大围。但要是让她呼救,如此丢人的事情却是万万做不出来。
两人在静室里酣斗,让秦艽觉得黑暗每一步都动魄惊心,还好那十七记裙里腿凌厉多变,让对方也不敢太迫近。可对方不迫近,也总有奇招迭出,突然一拳从她的肋下穿出,背后反折,居然打向她的脑后要**,尺劲寸发,饶是秦艽低头闪得够快,顶上的青丝仍给对方扯去了几根去。
生死之际,她冒险还击,反手斜切直弹向对方手上的阳池,外关等**。交手十余回合后她已察觉那人轻身短打的功夫也是一般,全在招法诡异,防无可防,唯有以攻代守。她这两指弹到那人身上,感到对方肌肤**,好像戳到一段腐木上面,滑腻坚硬,没有半点常人肌肉的弹性。
那人另一手顿长,扼向她的咽喉。有一片比黑暗更黑的阴影猛然下压过来。
在这电光雷石的一瞬间,对方一双幽光微烁的眼睛就近在咫尺。秦艽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口里的明珠一唾而出,就打在那人双目之间。那人冰冷的手指一下子已扣在她喉咙上,格格两声,秦艽心念电转:“我命休矣……”她自负生平所学,足以傲视江湖,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折于这小小暗室之中,就连对手是谁都难窥一二。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手指僵直,再无余力。秦艽举臂一格,竟然将他推倒。那人身体砰的一声落在地上,这声音虽轻,但在秦艽耳中听来,不亚于山倾岳折,又是心惊又是释然。
明珠嵌在那人双目中间,在他的面上映上了一层薄辉,这个人居然面色漆黑有如墨染,目凹发卷,看起来迥非中原人物。他手足极长瘦,外边象裹了一层黑色的皮革,闭着眼睛,胸间微有起伏。见他没死,秦艽松了口气,但又怕他突然醒来暴起伤人,又怕这人的经脉**道也大异常理,索性伸掌在他右太阳上一拍,虽然力不致死,但总能让他晕厥片刻。
她曾见过有些豪门贵冑在家里蓄养昆仑奴,也是这般体黑发卷,有的善凫水有的力大无穷,但极少听说过有如此武功强悍者。不过少林武学本是达摩祖师从南天竺带来,听说天竺禅武之技以婆罗门教的瑜伽术最为神妙,可以使人生而不死,肢体曲折如意,甚至能将全身改脉易经,以达天寿。难道这人会是天竺密宗的高手不成?
她惊疑不定间,又听得有一声长长的鼻息。这可不是那天竺怪人发出来的,秦艽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突然想到:“是了,这里一定有两个人!”
这个天竺怪人隐匿在车厢顶上,而另一个则藏在躺柜里。两个人的功力都不凡,所以一旦屏住呼吸连自己也难以察觉。秦艽更是好奇心动,决意查个明白。
躺柜上挂了两只乌沉沉的玄金锁,秦艽才要伸手去摸雀舌,随后一想:“我真是傻子,站在江边买水喝。”她在那人身上一搜,果然找到两柄小钥匙,她把锁一一打开,手扶着盖子停了好一会儿,突然掀开。柜里阴沉沉的没有半点动静。倒是一股子若兰若桂的熏香之气从里面散逸出来。秦艽心里好笑:“难不成这姓杜的金屋藏娇,带了情人来不成?”打趣归打趣,她持珠小心翼翼照将过去,就看柜子里铺着被褥,里面躺着一个人。虽然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黑乎乎一把头发胡子乱成一气,肯定是个男人无疑。
那人身上有一条细细的金属链子,锁住四肢,穿过两肩胛的琵琶骨,最后钉在胸前的膻中**。膻中**是天下各派内功心法的走气中枢,所谓人体有脏、腑、气、血、筋、脉、骨、髓等八大聚会**,气会膻中,血会隔俞,这个**位不要说刀剑,便是被寻常人打上一拳,也要重重受伤不可。正仿佛丹田纳气如东海,任督二脉运气似河道,而膻中**便是扼住此河道的要津,一旦被封,全身真气都被塞滞,无论多强的内功高手也只能任人宰割。再锁住两亘琵琶骨,那么一身的外功也付之阙如,便是一个废人。江湖人一生习武,全身功力若给毁掉,那比之杀之还要痛苦。如果不是结下不解的仇怨,鲜少有人下此辣手。
秦艽忍不住想:“这人是谁?”
那人突然睁开眼睛,露出一双清华的眸子来。他的一双眼珠子有如猫眼,在黑暗中灼灼有光。他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倏然呼地一声,从口里吐出一股长息。秦艽正俯下身,屏气虽快,也不知不觉吸入一缕。只觉得有如兰麝,不由心神一迷。更有一股恼人的热气扑在面上。
原来这柜子里的香气居然有**酥骨之效。
秦艽楞了一下,一掌掴在那人脸上,封住他面上颊车**,令他不能再作怪。那人眼里有寒光一闪而过,俄顷在鼻里冷哼了一声。
秦艽心想:“你都如此样子,居然还能算计别人,如果武功未失岂不要翻天覆地不成!”她提起那人的衣襟一拉,发现整个柜里都是精铁锻成,他手足上的链环均勾连在柜底,就算将他的四肢砍下来,也难移走。链子悉悉作响,那人受刮骨磨筋之痛,眼睛连眨都不曾眨一下。秦艽看着佩服,轻轻把他放入被褥间。
秦艽解开他的**道,低声问:“你是谁?”那人闭上眼睛冷笑着说:“不知道我是谁,居然也敢来?”秦艽笑道:“你以为你是观音菩萨,人人认得?……”她灵机一动,继续道,“难道星宿海里的妖魔鬼怪,也伸手向人讨香火钱么?”那人嘿然一笑,“钱是不用讨,牛羊五牲总要奉上一些。”秦艽依稀听人提过当年星宿海一派屠戮江湖的残酷手段,也不由低低惊噫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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