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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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艽闪到房里换了一身夜行衣,看看似乎有点太瘦,在腰部又塞了半片旧湖绉幔子进去。揭开窗,轻轻跳将出来。循着人马的喧哗声一路向东。
这时云破月开,一场雨把天幕洗得分外皎然,那散漫的星子仿佛用手呵拭过,一颗一颗亮得惊人。雨后的水洼盈着这夜光,一片片白晃晃的更分不出深浅,方可徽等人只得弃马而行。走了不到一里路,周晚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几个师兄弟忍不住大声谩骂起来,有落井下石的更少不了踢上一脚两脚。女子咬着牙,背着周晚向前,看得几个人悻悻然,方可徽啐道:“贱人!”
门中行四叫黄宗强的一边道:“二师兄,前面不远有个破落的土庵,咱们歇一气天明再走吧。”方可徽点头,一行人又复向南折行。黄宗强和方可徽两人慢慢落到队后,方可徽叹了口气道:“四师弟,这一路也辛苦你了。”黄宗强笑道:“二师哥你说哪儿的话,自家兄弟这么客气。”两个人默默走了一会儿,黄宗强暗揣其意,笑道,“这些师兄弟中,独咱们更亲厚一些,我有句话也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方可徽道:“咱们兄弟中你是最有见识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黄宗强道:“师傅他老人家爱才心切,偏疼小徒弟些咱们做弟子的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这周师弟么,人品实在不端,留在本门总要惹出大祸来。师兄你别看他犯了这么大的错,真到师父面前,说不定他老人家心一软,打打骂骂就结了。与其如此,不如……”
方可徽急问道,“不如怎样?”黄宗强笑道:“不如……告知师父,说周师弟愧疚神明,对不起师门,半路上横剑自刎了。一则免了后患无穷,二也算是全了他的脸面。”方可徽一笑。
黄宗强明白这几句话正敲在他心坎上,继续道:“那个娘们虽然美貌,可也是个贱性子。早给周晚那小子嘬了头汤去,就算送还陈家,陈家还能要么,分明是给人家难看。就说她自觉羞耻,抹了脖子吧。”方可徽不禁沉吟,颇舍不得那女子。黄宗强笑,“师兄是要承大业的人,那娘们咱兄弟耍耍也就罢了,何必当真。留在身边说不得还被反啮一口,岂不失策。”方可徽思及掌门之位,心头一热,暗想这事不分给他一点甜头,怕也不行。两人商量如何逼杀,如何矫饰,说到淫谑之处,又不由一阵狎浪。
夜色里另有一人暗中跟随,从腰间抽出一段寒刃来,那人正是骆中原。秦艽抢到他身后,一指点中他的软麻**,随手抓住他的腰带提起。想了想,一时也不好把他就扔到泥里,只得提着蹑行。
那间土庵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建的,原有个院子,不过早已草没垣倾,庵堂也塌了一面墙,只留几根主梁尚在苦撑。先到的几个人把堂里的一角胡乱清扫干净,因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烧的柴火,只有零疏月光透了进来。方可徽进来时,正好有个人打燃火折子,去照庵内的佛龛,在土木莲台上坐了一个白衣观音,掉了半边面,仍似笑非笑。
那人呸了一口,回头看见方可徽几个人入门,突然愣在原地。方可徽笑骂道:“五师弟你撞邪了,眼珠子怎么都直了?”就看那五师弟一脸愕然,火折子在他手上晃来晃去,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方可徽看他的目光越过自己,颇有惊骇之意,暗道不好,拔剑回身,但身后只有满面疑惑的黄宗强。他才想斥责,就听五师弟尖着嗓子道:“二师兄,后面!”
方可徽一个春藤绕树,剑光挽起转了三个迅疾无比的圈子,可是哪里看得到一个人?但这暗色中,同门们的一双双眼睛都凝着说无以名状的恐惧,就盯着他身后的某个位置。他一阵心慌:是鬼么?真的庵里的孤魂野鬼么?心虚气荏,说不出的害怕。
周晚躺在地上看得清楚,那个人一身漆黑,紧贴在方可徽的身后,他看似有头无颈,那么轻飘飘,好象一张纸,又象是方可徽的影子凝在空中。任凭方可徽如何奔跑旋身,都摆脱不了。还是黄宗强大起胆子,一剑向他挑刺过去,长剑好象一下子刺中了。
那人叹息一声,也没看他流出血,倒见他整个身体开始古怪地扭曲起来。长剑在他体内呛地断成半截,听得黄宗强惨叫一声,几根手指横飞了出来,断剑当啷落在地上。他大叫了一声,逃去庵去。方可徽乱挥乱砍,“滚开!!”剩下几个同门见事起突兀,实在骇的厉害,也一起冲向门外,方可徽长剑乱挥,把其中一个人背心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顿时鲜血猛溅出来,扑了他一身。
女子闭上眼睛,不敢听也不敢看。周晚喊道:“二师兄,右后,九崖射日!”方可徽慌乱中依招出剑,周晚看那人一避,情知不是鬼怪,又道:“弱水浮虹,雁过经洲!”方可徽什么也看不见,一招雁过经洲才出手,突然想到:啊呀,我怎么可以听这小子的话!他剑势一缓,只觉得手上一凉,握剑的四根手指全都被削落下来。
他怔了许久,狂叫一声也拔腿跑出庵去。听得他远远摔了一跤,又是一声惨叫。
周晚支起身来,把女子挡后面,就看那人一步步走近,然后叹了口气道,“小子好没良心。”
秦艽把帐幔从头上揭下了,拉开一看,已经破了大口子。她轻轻一脚踢踢周晚的腿道:“小子,能不能坐起来?”周晚有点恼,坐直了道:“你要杀就杀,罗嗦什么?”秦艽笑了笑道:“想死?那好,不如我找块石头砸死你罢了。”她走出去,把骆中原拎了进来,一掌拍开他的**道。骆中原正懵懂间,秦艽把半截断刃塞到他手里笑道:“黑兄,(骆中原道:“我不姓黑……”)我要是一掌把这小子结果了,麻烦你娶了这位小娘子好好照顾,别让人家受苦。”
骆中原不自觉嗯地一声答应了,突然面上一红。
周晚才要说话,猛然觉得背心灵台**一暖,一股真气缓缓注入体内,这真气跟他所学不同,但却更精纯柔和,从手少阴心经走起,贯穿正经十二脉。真气所到之处,诸脉畅通,泰泰然如沐春风。他情知这人在耗用自身内力替自己疗伤,感激之余自澄思静虑,守意纳神。
骆中原看那女子目不交睫地注视着受伤少年,怔怔想道:如果是我给她这么看着,就算下一刻死了也真快活。他强拉开自己的目光四处逡巡,突然瞥见一物,不由啊了一声。
秦艽分了一份心神在外,游目向骆中原看去,只见他不知道盯着什么出神。她行功虽速,仍用了一柱香的功夫,最后气归紫府,周晚哇地吐出一口淤血,才告大成。骆中原看着的东西是一个表识,用碧磷粉打在内墙上,就看鬼头里一刀一剑颇为森然。骆中原吞吞吐吐道:“各位,我要先走了。你们……如果不去长安的话,这京兆尹一路还是绕行吧。”他一抱拳,居然一溜烟地跑了。
秦艽笑骂不得,回顾周晚两人道:“我看这个地方也不怎么妥当,你们还是早些走吧。天高地大,哪里不能去得。”周晚也不多说,突然叩倒行礼。秦艽不敢受,急忙还礼,周晚挺直身子道:“所谓大恩不言谢,周某愧无所报,才向你行礼。你若不受,是瞧我不起么?”秦艽心想:“这人真是性傲,真叫人头痛。”只得端然受了。周晚叩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告辞,两人相扶相持,渐渐远去。秦艽自觉做了件好事,心中十分快慰。这时骆中原业已跑得没有影子,她只好拈起一片衣角,稍一用力,将墙上地鬼头标识拓了下来。等回到店中,已是三更天左右。
第二天起得早,过了陕州芮城,在入夜之前,到了黄河上最大的渡口风陵渡。黄河出龙门在潼关附近为华山所阻折向东流,而风陵渡正好扼于河弯,为晋秦豫三省的交通要冲。因相传黄帝六相之一的风后,与蚩尤作战被杀,埋葬在这里建有风后陵,是以称之为风陵渡。秋后草木萧萧,古渡黄河,策马远骋,却是别有一番情怀。

这时天色已晚,舟辑不兴,正好渡口旁有一家平顺老店,众人便缓行过去,店里早有店伙计一溜烟地迎上来,听那伙计笑道:“是杜爷的商队么?客房酒菜都已备好,小的们正候着呢。”
杜榭的人里有个前导叫屈安,负责一路的食宿打点,这时伸过手一把抓住店伙计喝道:“小子,你打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我们要投宿?!”那店伙计给他唬得厉害,结结巴巴道:“这……这不是杜爷派遣手下先定的么?……贵行二十四人,连骡马草料都备好了。”
杜榭韩潮也走进店来,韩潮笑着说:“既然酒菜已经备好,那就先上吧。”他给屈安一个眼色,“你且到附近几个店里打听一下。”
问那店伙计来人长得什么样子,他也记不得很清楚,但收下的四十两雪花白银可都是十足的成色。屈安回来后悄禀,渡口的几家大店都给预定了房间酒菜。韩潮淡哼了一下笑道:“这个朋友出手倒是很大方么。”除了一般酒菜,店里还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其中一味清蒸鲤鱼尤佳。这风陵渡的黄河大鲤鱼天下有名,数封江前后最为肥美,厨上直接把鲜鱼现宰治净后上笼蒸熟,浇上调汁,只撒些生葱姜丝,更凸出馥郁本质来。
在众人来到之前,店里已经坐了一批携刀带剑的江湖人士,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些,直有一二十人。他们行色各异,似乎彼此之间互不相识,但又似乎又暗有默契,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对杜榭一行看都不多看一眼。
店内角落里坐着一个瞽目老人,枯长的手指把着一个三弦子,弓震弦引,咿咿呀呀拉了一段曲子。有一个关东豪客听得老大不耐烦,伸手摸了十几个铜钱,腕子一扬,那十几枚铜钱划出一条长线丁零当啷都落在老人面前的碟子里,“兀那老头子,拿了钱去,少在这里聒噪!”同桌的几个汉子一起大声喝彩。有人说:“郑兄,好手段!”
老人手指摸索着,把那铜钱一个挨一个数了数,嘶哑嗓子道:“多谢爷儿们捧场了。”铜钱从他手中滑落,每一个掉在碟子里都跌成了两片。他似乎浑然不觉,挟着三弦,手里把只明杖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路讨赏。那几个汉子都已经瞧得目瞪口呆,尤其那个郑兄,闹得满面赤红,煞是难堪。
这老人走到杜榭一桌,朝秦艽把碟子一伸,低哑道:“姑娘也破费一些吧。”秦艽手摸囊底,却发现摸了个空。韩潮一边掏出一小锭银子代她轻轻投入碟中,就看那块银子噌地在碟边一擦,居然斜飞了出去,当地一声落在地上。韩潮瞥了一下老人,微微一笑,默然不语。这瞽目老者竟然是一内家高手,真力贯注于碟上,任何事物投入,或受或拒,收发于心。老人枯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扯扯嘴角道:“姑娘有块宝令,不如施舍给老夫吧。”秦艽心中一震,暗道:“原来是冲着我来的呀。”
众人目光被吸引过来,看着秦艽把面小令从颈子上取下,就手一托,放到碟子里。那片铁令落到碟中,也是当啷一声,但却没有坠底,刺溜溜在那儿滚珠一般绕着碟沿走了几圈,老人嘴角一紧手降碟沉,那铁令却倏地一向上弹,蓦然落回秦艽的掌心。秦艽笑道:“凡铁一片,既然瞧不进老人家眼里,那我也唯有敝帚自珍了。”她把平津令投入碟里时,小指一勾,用了一个凤尾九旋的暗劲,它妙在手法而非内力,别人看了,都只当是也被老人的真气弹出,仅有少数一两个高手才能瞧出几分端倪。杜榭与韩潮之间不由交换了一下眼色。
老人嘿嘿冷笑两声道:“秦九有孙如此,何憾无子?哼哼,不过与妖人沆瀣一气,竟自甘下流。”他眼皮一抬,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来,不过那也是一瞬间的事儿。老人把碟子收在袖中,转身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道:“可惜呀,可惜呀可惜。”他左手转动明杖,突然从里面抽出一柄细剑来,第一声可惜,细剑刺向另一桌低首而坐的程朴坚,第二声可惜,也没看到那剑怎么收回,翻出一线银花刺中同桌一个短髭汉子心口,然后一个反手剑转刺近身的一个五短胖子。这三记剑势一气呵成,实在是快不可挡,所指三人竟无一个可以避开。第三声可惜响起时老人已经拄着明杖走出门外,他脊背一弓,又是一副老朽龙钟的样子,尤听他断断续续道:“冀北程朴坚,岳阳张二三,桐城方富贵……,嘿嘿,……”
他说的三个人一个是冀北大盗,杀人如麻;一个是岳阳城双刀门的高手,弑师鸩兄;另一个出身五毒窟下,为人最为阴狠,有一次在奉县逼奸不遂,杀了当地乡绅满门四十一口。这几个人不容于武林黑白两道,隐匿了十数年,没想到居然甘充下役。老人每念一个人的名字,就看那个人身上一颤。
这三剑一剑刺穿了程朴坚的头巾,一剑在张二三的胸前的衣襟上点了三个孔洞,最后一剑削落了方富贵的发髻,过了半天,才看他一头乱发蓦然披散下来。那方富贵原听说是个精悍干瘦的汉子,江湖上称“百变金猱”,这七八年来居然吃得又白又胖,连秦艽也没认出来。
如此神乎其技,只当三人性命如儿戏一般。
诸人都在想,如果其中任何一剑向自己刺来,也唯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不由看出了一身冷汗。突然不知道是谁脱口而出道:“一弦一剑,杀人无算!”
其实秦艽在老人拔剑时已经认出他是谁。这个人姓段单名一个蒉字,也不知道师承何人,只听过他个性孤标,嫉恶如仇,自负琴剑双绝。说句老实话,此人琴技虽工也不大佳,不过他的独门剑法云水一十四操堪称天下一绝,简旷迅捷,横纵无方,足以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他少年时曾有过恨事,最憎负义沽恶之徒,不管是名阀大豪,还是井市宵小,但有所察,就算是奔波千里也要诛之剑下。这一生中也不知道杀过多少奸恶之徒,江湖上有佩服他的,也有痛恨他的,但因他剑术极高,行踪诡吊,无论是复仇报恩都难以如愿,时间久了,大家在背后索性把他昔日“一弦一剑,水云无间”的万儿改成“一弦一剑,杀人无算”。
店里诸多豪客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谁没做过一两件亏心事,程朴坚三人虽然受窘,却也没人朝他们多看一眼两眼,那么多双眼睛就紧紧盯着门口,好像老人会随时拐回来一般。许多人心里均想:“糟糕,这日子真是大不吉利,怎么会撞到这个煞星?!”其中几人已暗地里从后门溜出去,更有人则想这个魔头刚走,说来还是此地最为安全。一时间店里倒是分外的安静。
秦艽掂量着那句话“与妖人沆瀣一气,竟自甘下流”不由转目向杜榭看去,就看杜榭连眼皮眨也未眨一下,似乎便是那三个人横尸于剑下,也跟他半点干系也没。但他的食指在杯沿上划了良久,轻轻一叩,同席的韩潮接了暗示,笑了道声少陪,走出店外安排打点。
秦艽心想你们遮来掩去,直拿本姑娘当做瞎子一般,真是好笑。这几个人多半知道她的外祖父跟段蒉有数面之缘,招惹了这个煞星,因此上才请出了平津令来挡灾。不过这个段蒉岂是可以轻易得罪起的,他要杀的人便是有皇帝老子前来陪情,多半也是无用。而且此人行必有因,言必中的,妖人两个字,程朴坚几个人在他眼里怕还当不起,看来自己算是趟入了一大滩子混水中。若不小心行错做错,让那老头子在地下知晓,不定要怎样嗤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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