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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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艽再见杜榭时,他已经换了一身打扮,一身半新不旧的熟铜绸衫,外加员外顶巾,稳健中透着一丝精干,看起来一副商贾大家的模样。杜榭乔扮成两浙的大茶商,而韩潮秦艽且充做他的子侄,至于王柬文,棉布直襟,腰间系了一面小南檀木的算盘,活脱脱变成一个笑容可掬的账房先生。他一见秦艽哈的一声,袖手一躬,“杜二少爷么,咱们两天不见,你倒是分外清俊了。”
这时秦艽已经换了一身男装,她本来就无甚么胭脂气,这一改装,更显得人物洒脱。杜榭点点头,也颇为嘉许。
本来由汴河水路到长安最为便捷,不过时值冬初,黄河水竭,汴河无水可取,每年这时候就会关闭汴河河口,然后从各地调来民夫来清理河床,疏浚水道。一行车马从西掖门出发,路上还可以看见服役的民夫正来往不绝。杜榭一行,带了二十多个随从,五辆大车,还有许多骡马驼子。那驼筐里装的都是今年特选的新茶,行色俨然。
一路上无事,很快过了洛阳。过了洛阳后渐近秦岭,秦岭这个地头,草木深而泽龙蛇,里面积了很多匪巢剧盗,虽然一路上都是官道坦途,但林色渐苍,人烟逐没,也不由得人不谨慎小心。这天晚上众人宿在渑池县北的一个张家墟里,说是墟,其实也不过是十几户人家的小寨子,勉强腾了几间民房,才住下来。
秦艽入夜熄了灯,静坐在榻上,一手引左内劳宫**至百会,一手至丹田,默运全身真气先走十二经,曲汇渠成,再走奇经八脉。她从小练习的是玄门的天一诀,天一诀重修玄关一窍,以径寸之质,混涵三才。玄关一窍又称玄牝,老子言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据说此决练到至高之境有先天真气无形无影,无逆无违,处卑不动,守静不衰,可辟谷长生。不过近百年来别说有成,就连登堂入室者都少之,秦艽资质极佳又从小修习,已窥五重之秘。
功行三巡后,静定而慧生,秦艽只觉得身心两合,如沉沙照水,如一羽凌空,轻畅难言;神游物外,又似物中,一时间生千眼百耳,纳秋毫万象,地视天听。
窗外的寒蛩断断续续鸣来,凄清孤苦,凭声而循,几乎都可以看到曲折迂回的蛩**。还有那墙外的枣林,寒风压枝振叶,似乎以无数只手指理顺千枝万桠的脉络,每一枝一叶都历历可数。岸左的黄河水,潮汐牵引,一波一波地撞击在岸堤上,竟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万籁声中,一阵衣袂的破风声响起,穿过房檐,略一逡巡,直向南奔去。秦艽心里奇怪,披衣而起,悄悄地跟上去。那个人轻功很好,上身端平,好像放了一碗水都不会洒出半滴。足下一点,就掠出两三丈。他沿着河岸走,秦艽在岸边密林里跟着。月光冷冷清清洒下来,把那人的影子拉得极长。秦艽看那人的身影好生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是谁,好像是杜榭的手下。但漏夜出行,多半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那人行了十几里后,突然向右折钻进了一片村落,这里已经靠近渑池县里,多了几分繁华。他这一钻之前没有半点征兆,顿时投入一片暗色之中。
秦艽离得较远,跟去已经来不及了,心里正有点懊恼。不过片刻,那人居然又从院落间跃了出来,手里黑乎乎的一大包卷,也不知道提着什么。他此番慢下来,有点悠然,不时地低头翻检一下怀里的事物。在不远的果林里有一间破小的木屋,那人一脚踢开房门,闪了进去。
不多时,屋子里亮起了一点灯火,那人人影一晃,被灯光映在窗纸上,秦艽暗叫了一声,是他!就见那窗上的人影头顶光光,不是流红僧干晔是谁。只因他这一路上都戴着帽子,所以秦艽才没有认出来。
秦艽这一想就明白了,他手里那黑乎乎一包的事物,只怕……只怕是个铺卷,里面多半裹着年轻女子。这和尚如此荒唐大胆,晚上色心难捺,居然掳了个民家的女子来奸宿。秦艽暗啐了一口,心想今天你既然遇上了我,少不了给你点苦头吃吃。她把头巾扎在脸上,方欲举动,就听屋子里有女子娇腻腻的声音传出来,“大师,你这样子看人家,人家好不害臊,还是把灯熄了吧。”
那干晔呵呵笑道:“灯下看美人,美人脂如玉,才是别有情调呀。”那女子嗯呀一声,格格笑道:“好冰,没的把人弄的怪痒的。大师,莫非你是神仙么,每夜里把奴家这么摄出来,好像做梦一般。”干晔嘻笑道:“做神仙有什么好,贫僧是欢喜佛下凡,普渡众生。”
那窗纸很是破旧,一些浮浪之声落在耳里分外清晰,秦艽听得大窘,又是好笑,原来奸宿是实,强迫却非,还好方才没有鲁莽。不过自己一个女孩子,这样隔墙偷听,终究无礼。万一被人发现,更是难以解释。她蹑手蹑脚正想离开,却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一阵粗重的喘息声。秦艽急忙缩身,仔细看去,居然有人藏在那里。这人想必来得比干晔还早,而且武功又不低,屏息躲在那里,连她都没发觉。不过这人的定力实在是糟糕之极,听着里面男女欢谑,居然把持不住露出形迹来。
屋子里灯光乍熄不久,女子发出一阵若生若死的呻吟,又似欢喜无限,只听得那人的喘息声更为粗厚,大有按捺不住之意。秦艽心想这人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心念才动,就见另有一个道人影悄悄潜至,落脚悄无声息,突地伸手轻轻一掌击向那人背心。这一掌看起来没甚么力气,但柔极刚至,端的发力惊人。
谁知那人武功也十分了得,感应掌风袭来,百忙中向左一倾,这一掌便轻轻地落在右背上。他虽然避过背心要害,但也受创不轻,啊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那人怒斥一声,拔剑立起,看见流红僧干晔正笑呵呵站在面前。于晔一击得手后怕对方濒死反扑,正袖手退开,显得大为得意。“我当哪位?原来是徐观主呀!想必你甚是羡慕我佛法理精妙,竟然不顾风寒露重,连连两夜前来聆听候教。呵呵,徐兄太客气了,和尚正苦于没有衣钵传人,你如有意,我又何尝吝惜?”
那个人竟是剑池观观主徐丰冉。他与干晔素来不和,潘楼一战更是结下极深的仇隙。两人都想着报复,但终究还是干晔棋高一着。徐丰冉勉强冷笑道:“干晔你擅自专行,一连几天逾夜不归,杜先生知道了很是不快,正要我监视于你。咱们在京都联手做下这天大的事来,你如此贪花好色,也不怕坏了大局么?!”只见干晔神色阴晴不定,问道:“是杜先生派你来的么?”
徐丰冉只是冷笑。
干晔笑道:“那主儿有诸多高手在守着,一时少我一个又有何妨?倒是徐观主你,嘿嘿,你老大看和尚不顺眼,早有排除异己之心。那日潘楼上,那主儿一记星海横舸打过来,你在一旁不但不挺剑相助,反而封了我的退路,不是陈矮子一只铁拐,早要了我的性命。我一直在想,和尚我向来跟徐观主无仇无怨,为什么你要置我于死地呢?”

干晔半仰着脸,面带微笑,喃喃道:“到底为什么呢?咱们这些人歃血结盟,下了共生死同进退的毒誓。你姓徐的千花一树的剑法虽然不俗,但想一人坐大,嘿,却是没这般本领手段。那你——为什么要杀我呢?啊哈,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明白。”
徐丰冉竭力控制自己,但面上肌肉扭曲,说不出的可怖。显得既是害怕、惭愧,还有深刻入骨的刻毒,他厉声道:“你,你明白什么?!”说到最后,全身都颤抖起来。干晔冷笑道:“你有个说不得的大秘密,给和尚我知道了,是以一定要杀人灭口是吧?呵呵,我原来还以为那是江湖的无稽之谈,没想到呀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你这个剑池观观主的位子确是迫嫂杀兄得来的——”
徐丰冉怒发如狂,挥剑砍去,喝道:“胡说,你这江湖小人,一派胡言!”干晔哪里会给他砍中,仍冷笑道:“徐观主,你们剑池观的磐石心经很是厉害,你为何不用?是了,你早不是童子之身。刚才那一点小小的摄魂迷音之术,你为何抵挡不了,是了,你做了这种事不免内愧于心,不仅内愧于心,说不定还时时回味不已,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可又翩翩放它不下。嘿嘿!是也不是?”
他每说一句话,就象一把钢针刺到徐丰冉身上。徐丰冉怒极心乱,那长剑越砍却是越没招式,好好的一套千花一树剑法,顿时变成泼墨惊风一般。干晔慢慢提起一掌,脸上含笑,单等着良机一现,就将他毙于掌下。
月色下,徐丰冉一脸死灰,手里的剑也慢了下来。
秦艽心想虎丘剑池观观主的徐丰冉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清誉,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人,着实令人齿冷。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奇变迭生,真是有点动魄惊心。她才想到这儿,突然听到一声冷笑从木屋里传出来,这笑声虽轻,却清清楚楚是个男声。
就听火石击打声响起,屋内的灯烛又被点亮,亮后一暗,然后复明,一连三次。
干晔忍不住哦了一声,袖手而退,徐丰冉面上也不禁有愕然之色。接着从那窗口里砰地弹出一样事物,漆黑一团象个弹丸,缓缓地向徐丰冉飞去。本来如果这么大的一个暗器,要快容易,但要似这般慢如悬丝吊线一样,却是极难,手法内力不臻一流境界,实在不易办到。
徐丰冉怔了一下,伸手接过来。屋里人淡淡道:“徐观主,这是三花九菁丸,一半内用一半外敷,对你的内伤大有奇效。”徐丰冉讪讪道:“那……多谢公子了。”那人续续道:“你也不用谢我,大家同舟共济,本也用不了这么客气。至于两位有什么放不下的恩怨,敬请事毕后再说吧。”他语气虽然平淡,但大有不可违逆之意。
干晔笑着看了徐丰冉一眼说:“贫僧对徐观主极为仰慕,神交已久,哪里有什么恩怨呢?呵呵。”
徐丰冉面上青红交替,一顿足,转身竟走了。干晔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不由轻轻一叹道:“这人心魔已盛,行事再难按常理去揣测,公子你又何苦养虎为患呢?”屋里那人道:“杀他一个无妨,要是寒了别人的心徒起猜忌,那不是糟糕得很么?”
干晔哈哈笑了一声道:“还是公子思虑周密,我等这些插科打浑的确实不及。哎,提不起呀提不起。惭愧。”他双腿一旋,凌空划了一个大圈,人在空中一个长揖,“和尚也该应卯去了,呵,告辞……”此人轻功很是曼妙,竟悠然去了。
一时间只看见风吹过林莽,扑簌簌掀起一片疾波。屋内那伶仃的烛焰被窗缝外窜进去的冷风一袭,呼地一下子扑灭了。夜也就越发显得黑了。很久的时间内,里面没有任何声响。
秦艽心想那人会是韩潮么?她刻意放重脚步走近木屋,手里长鞭一抖,把木门呀的一声拉开来。月光从门外透进,冷冷清清,屋子里只有一个女子僵卧在榻上,那后壁居然还有一扇小门,分明人已经走了。那女子脸上还凝着一丝古怪的笑容,看来是被人以极阴柔的手法震断心脉而死。这人下手倒真是狠毒干净。
第二天盥洗后,一帮人早早上路。秦艽和韩潮并辔而行,两个人闲谈了些沿途景物,韩潮似有意似无意地问道:“秦姑娘晚上休息的好么?”秦艽哦了一声,笑道:“怎么,韩兄昨夜没睡好么?”韩潮道:“我这个人颠沛流离惯了,总免不了要随遇而安。但也不知道秦姑娘受不受得了这奔波之苦?”
秦艽笑道:“我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这点苦还是吃得的。象韩兄这样读万卷书,走千里路,万般洒脱才是最让人佩服。也不知韩兄原籍何处?”韩潮说:“我是衡山祁东县人,书旅在外,已是多年未归了。祁东是个小地方,不过每年这个时节,漫上都是红柿,煞是好看。”秦艽微笑道:“难不成韩兄动了莼鲈之思么?”
《晋书》中有季鹰先生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遂辞官而归。他颇有名的一句话便是“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后世称颂名士高洁,无可羁绊,一至如此。
韩潮笑的有点深窈,“虽然说人生贵适意尔,但这适意与不适意间,总要有很大差别呢。是如人有家财万贯,可以轻千金;拥江山社稷,可以笑王侯。不然以寒衣窘途,指天划地,说起来清高,总不免矫俗。”他突然一笑,“韩潮是个庸人,汲汲名利,倒是让姑娘笑话了。说起菰菜莼羹,我家乡里有一种观音笋,特为佳美,比之毫不逊色。秦姑娘有时间过南岳山,一定不要错过。”
秦艽知道他在饰词,也笑道:“这是自然。”
两个正说笑间,一阵马蹄声蓦然自后响起,那蹄声快如摇铃,到最后竟是越来越疾。这里才听清楚,车马后方已经一阵骚动,一匹黑马从后斜插而过,转眼间闪过秦韩两人眼前。马上骑士青衣小帽,突然回头看一眼,咧嘴笑道:“格老子的,龟儿子倒是好标致!”他哈哈大笑,人马如箭,已经远去。
韩潮目露阴冷之色,只是淡淡一笑。
秦艽用眼角余光看去,见有几个乔装的高手正紧守着其中一辆大车。他们行止上虽然没有什么异常,但眼神顾盼间总不免露出些痕迹。秦艽心想:多半就是它了……
一骑过后,众人分头戒备,但连行了两日也没见什么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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