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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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场寒雨,汴梁十月已经是十分冷了,寒衣节后,但凡不是很窘迫的人家都开始换上棉衣。日头下得早,那一眉新月不知何时已悄悄爬上斗角勾檐。京城的夜总是顶热闹的,一座座酒楼妓馆,廊庑掩映,灯烛互耀,就象是夜阑里浮出的海市蜃楼,说不出的繁华,也说不出的落寞飘渺。
秦艽离了畅春园,暖轿缓行,过了马行街后正好经由丰乐楼。楼上也不知是谁家设竟夜宴,招了十数个妓女在廊上缚彩欢歌,虽然听不清她们在唱什么,但总少了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之类的艳词。
这歌声贪笑逐欢,本来该是很旖旎浓艳,但从楼阁里传出,给沈沈夜色一路暗吞了去,倒分外显得盛极欲衰,冷清寂寥。
秦艽从项子上拉出一块,忍不住放在手里慢慢抚摩挲。
这块铁牌只有幼儿手掌大小,似方非方,手工特别粗糙。想当年那帮汉子也真是胡闹,把太行的铁砂,中条的青铜,小秦岭的赤金,还有些不知道是打哪里弄来的金石都聚在一起,居然真锻出这么一块铁牌来。
令出风尘定,人过云津平。
那些三山五岳的好汉们,少不得也有一些剪径小贼,汪洋大盗,就把这块铁牌给了当年的银鞭秦九。这个老头,就算是年轻的时候武功也不甚高,他那四十多年江湖生涯中已经数不清吃了多少败仗和暗亏;脾气更是大为不佳,经常为点小事暴跳如雷,有一年还在相国寺桥头将个武通判从马上拽下来,痛打了一顿;且人又惧内,她那原籍关中的外祖母性子一恼,有时候剥下鞋子就打过去,只见他苦笑着承受,躲都不敢躲。
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块平津令,几十年过去了,天下英雄是不是都已经忘了呢?
月光透过轿帘,照在这块铁牌上,一时间五色斑斓。
秦艽正凝神沉思。一道迅疾无比的风声突然穿破夜色,击透暖轿的隔板向秦艽背心直射了了进去!秦艽但觉得寒气入骨,后脊一阵刺痛。这时轿子猛地向前一倾将她整个人颠了出来。等她跌出了轿子,只看两个轿夫已经跟一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那黑衣人一柄长剑,走的都是阴狠毒辣的路数,破喉,钻眼,撩阴,无所不用其极。两个脚夫,一个用短匕首,看起来出自江南五丁门下,刺、扎、撩、挑、点、崩、斩,每一记都出手如电;另一个人施展的却是大力擒拿,最适于近身游斗。
黑衣人一击不中,自然不想淹留,刷刷两剑逼出一个空挡,其中有人道:“小心暗器!”不过已然太迟,他左手一抖,射出一大片乌星来。发话人一脚踢飞竹轿,就听一阵爆响,大半的暗器都钉在轿身上。黑衣人早窜进街边店面里。那里灯火交错,说明实暗,哪里还找得出人来?
秦艽伸手往后一摸,背后的衣裳给那人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她握着平津令默然立在街心,这才觉得夜风有点寒。一个轿夫躬身施礼道:“秦小姐受惊了,没想到京里的贼子们这般猖狂无忌。小的们护卫不周,还请见谅。”秦艽还礼道:“这位大哥太客气,烦劳你们了。”她唇角微撇又道:“还应该多谢你们杜大人,难得想的如此周全。”那轿夫顿时垂下眼来道:“小的们奉命行事,不敢称劳。”
福伯摊开手绢,戴了两枚铁指甲,把那片三棱铁小心捏起,在灯下仔细看了会儿,还放到鼻下闻了闻。他说:“很象是湘中五毒窟的暗器,叫什么劳子午星。听说毒性很烈,中了后子不见午,午不见子。”他放下手里的家什,又含起了他的铜杆旱烟,雾蒙蒙喷了一口,“三庭四院里那帮老不死的,虽然做人也不见得怎么高明,但都还算是自珍毛翎,尤其……,尤其当年君山一役后,立下了二十年内门人子弟绝不涉足江湖的誓约。时间过得好快呀,不过是一打眼的功夫,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灵州一行要是有他们插手,怕是没那么简单。且看他们这般官私两面打点,多半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要不就是身怀重宝。”
福伯摇摇头道:“他奶奶的,也根本不搭扎,太祖几个儿子死的早,孙子们也不成材,谁敢跟当今皇帝抢这把金交椅?大辽萧后那对母子固然是虎视眈眈,也只不过想固守幽云十六州,中原这些夺权篡位的鬼伎俩,怕学去的也不多。西夏李德明那小子老爹刚死,现在专力平定河西诸州,这次遣使求和修好,想那赵恒也犯不着从国库里偷送了什么国宝去卖乖现好。”
秦艽给他填了一缸烟丝,笑道:“如果是明暗两个使者,一个是去灵州议和,一个去吐蕃回鹘结交,趁着赵德明内顾不暇之时,将西夏就这么一歼而灭……”
福伯点点头,“恩,这到是有那么点意思。”
*西夏主要是羌人中以党项族为主据西建立的游牧国家,其实一直到宋仁宗宝元年(公元1038年),党项族首领李德明之子元昊才正式定都称帝,名大夏,又号白上国。
在此之前,李德明的父亲李继迁一直与北宋为敌,并交结辽国为外援。辽国虽然和羌人多有边境之争,但也愿和党项结成犄角之势以共困北宋,遂以契丹贵族女与李继迁结亲,并册封李继迁为夏国王。
当时党项一直与游边部落纷争不息,李继迁据灵州都为西平府,吐蕃族六谷部所据凉州而为西凉府,回鹘族的一支据甘州,两族结盟,一同抵御党项。前两年李继迁就是在越过黄河,率军攻占西凉府时被吐蕃族大首领潘罗支奇军突袭,身中流矢而死。
“嘿,不过……,当今皇帝小儿不是个开疆拓土之君,澶渊一战,尽现其荏。”福伯但把一口烟气吹得九曲十回,吊线一般钻出窗外,“黄河九曲,日见其下。”
夜风从窗边轻哨而过,把庭前一棵大杏树吹的枝叶摇动,那扶摇的树影映在窗棂上,忽明忽暗,不可捉摸。突然在这风声树影中,传出一声啸叫,其声如刃,凄厉深刻,猛然撕破静夜长空,动魄惊心。
秦艽正握着平津令沉吟,不禁给吓了一跳,一掌把桌上的灯烛拍灭,挺身而立。她这里才站起来,就听福伯在那边没口子笑,就看烟锅那一火星闪呀闪的,映得那张老脸颇为高兴得意。

福伯笑着说:“你看,我刚才带回了一个贵客还没来得及招待,它这倒是闹起脾气来了!”秦艽听得好奇,跟福伯出门到了院子里,就看杏树的一根低桠上也不知道伏着一只什么东西,一双灿灿的黄瞳又凶狠又犀利地向来人瞪视过来。
福伯身子一长,再落下来时臂上已经擎着一只略比鸽子要大一倍的青隼。那隼墨顶青背,勾喙玉足,看起来虽然小,却有一种异常的凶悍。尤其那一双金瞳,直等扑人而噬一般。不过好好一只隼,也不知怎么一身翎毛破损,连右翼上的长翎都掉了几根,看起来凶狠,但掩饰不了伤疲之态,喉咙里发出低低两声,如困兽一般。
秦艽看得欢喜又怜惜,伸一根手指头去理它的翎毛,那隼低头去啄,竟是疾快如电。秦艽哪里会给它啄住,一只手象乱花拂动,倏极进退,一人一鸟,来往良久,那鸟突然清唳一声,好象大有烦恼愤恨之意。秦艽知道这等的猛禽既凶悍又有烈性,有的性子孤高,大有些梗介之士可杀不可辱之风。
心里一怜惜,手里就慢了,一下子给那隼啄住一根食指。
福伯笑道:“这下子大小姐可真真失手了。呵。”
那隼狠啄了一口,突然弃而不食,头一偏,把两只眼睛一翻,甚睥睨。好像似说你这故意示弱,嗟来之食,我也不屑之。
福伯忍不住打跌大笑:“大小姐你看,这扁毛畜生当真是成精了,不得了不得了。若不是老奴我今天去潘楼……”秦艽早听说过潘楼街南有鹰店,经常有一些辽东的贩鹰鹘客交易往来,不由奇道:“福伯你特地买的么?”
福伯笑道:“小姐也不看老奴是什么年纪,哪来的心气走狗斗鹰。老奴是听说……,听说前儿一帮子弟为了粉头争风,差点把那潘楼拆了一层,忍不住去瞧瞧。大小姐你笑什么,这种事老奴从前也是有做的,不免大大的缅怀。不过我们以前拆下的楼板竹栏,少不了是去当柴火去烧,人家拆下的楼板居然都送到外诸司那里由官府收库焚毁。”
秦艽顿时提起精神来听。福伯继续说:“老奴心里奇怪,自然要看看这楼板是怎生的精贵,粉头是如何好看。那雅室拆得虽然干净,但后楼阁子的横廊上却嵌了这么一个家伙。”他把烟袋换了只手,抽出一段乌沉沉的剑尖来,那剑尖只有两分长,断口清脆,一边有点韧涩,象是让人楞用手指拗折的。福伯用两指拈住一弹,铿然作响,端是好钢口。
秦艽拿在手里试了一下,看了福伯一眼,不禁愕然。这残锋如此之短,若真是拗断的,这个人……指力好劲!
福伯比了比那只青隼,笑道:“这鹘你别看它这小,可是东丹天府城才有海东青,大辽每年里都要向女真等部落勒取索要,不知道害了多少人。说不定是京里哪个亲王大臣弄了一只在鹰店里熬驯,你看,也不知道饿困了多少天,只剩一把骨头。老奴拣了这只剑尖子,才想走,小家伙扑棱一下照着我这老眼珠子就扑过来。”
秦艽再仔细看那青隼,的确是毛色蓬乱,一身枯瘦,也不知它是怎生逃出来的。她说:“所以福伯你就顺手牵羊带了回家。”福伯含着烟袋只是笑,其实青隼一啄不中,一直跌下院子去。内庭里有只乌犬只当是鸽子,当下猛地扑过去,不是他一脚踢开,这价千金的俊鹘就便宜那只恶犬。饶是如此,还被这个小没良心的叨了一口。
此时月残星密,泻了一院子的银光。秦艽看了一眼那海东青,又看了看浩淼长空,天河如流。
福伯心想,这又是一个小没良心的,他说:“大小姐你要是定下心想去,老奴也不会拦你。人家既然都找上门来,嘿,总不能当姓秦的家里没人吧。不过,你要答应老奴三件事在先。”
秦艽笑道:“福伯你总不会认为我是学了这一身武功,难耐寂寞,所以想到江湖上扬名立万吧?”她这一句话把福伯也逗乐了,秦艽用细细的手指摸着手里的平津令,低低地说,“令出风尘定,人过云津平。我想看看,这令牌是否有人还记得?但有一个人记得,那个老头子就不定多得意呢。”
福伯嗤笑一下,“你们这一老一小斗了这么多年,老的都躺在棺材里了还能惹事,奶奶的,真是不由得我不佩服。不管怎么说,你们一行取秦凤路去灵州,中途必然过兰州府,如果向北是去夏国,向西去吐蕃敦煌。中途杜榭要是在这里改道向北,无论什么原因,你都给我半路折回。”秦艽深觉奇怪,但也点点头。
福伯继续说,“三庭四院中赤城山水云院据川蜀,青梗擢秀院据关东,君山一心院据太湖,石竹天听院据闽南,至于太上,密罗斯和残阕三庭向来约束弟子极严,根本不插手朝野之事,近年来更是极少涉足江湖。如果四院参与此事,你但小心谨慎无妨。但,如果连三庭也牵扯进去的话……”他面色一整,“无论人在哪里,你还是乖乖给我打点行李快点滚回来的好!”
秦艽笑道:“看福伯你说的,我又不是傻子,没的惹这些难缠的家伙。”
福伯冷冷哼了一声,“你是不傻,这世道,笨死的不多,聪明总被聪明误的却是不少。三庭四院或承玄禅正宗,或别走蹊径,里面的高手出来一个两个,都可以把这江湖搅得云翻雨覆。哼,君山之禁一解,这天可不就变了。”
秦艽忙着问:“第三条是什么?”
福伯一时面色变得有些迟疑,烟火闪烁,把他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一会儿深深勾勒,一会儿迅速吞没,他说:“万一你要是遇到青藏星宿海的人,自然能走多远走多远。”秦艽只隐隐听过星宿海为魔道主脉,其中高手有神鬼莫测之能,但无论是外祖还是福伯都提及甚少,小的时候问多了便会被逼着描红扎马步,这点倒是记忆犹新。
她最了解福伯这个人,想说的话拎着人的耳朵也要灌进去,不想说的,就算拿刀子劈一个缝儿也什么都挖不出来。这一夜无话,数日之后,相约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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