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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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迷糊睡去之前,他就虚弱苍白,比我更像病人,怎么隔了一晚上睁开眼再瞧,更加疲惫阴沉,比我更像死人。
怎么还是晚上。
而且脑袋沉闷得像严重的宿醉,我皱眉。
“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跟着一串问题,杨敷急急忙忙从床边站起来,按住我不让乱动。
憔悴得很的脸色倒是像突然要放出光来。
我想笑,不想只发出来干干的两段怪声。
痛快地喝掉他递上来的一大杯水,舒服地嘘了口气。
“昏迷一天一夜了,醒了就好,我去叫……”他站开,被我一把拉住。
“不用叫人,没事了,还死不了。”终于能好好说人话,我想想又笑。
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就这么微皱着眉深深看进对方的眼睛里,竟也一点不觉得尴尬。
从前一直觉得,杨敷的眼睛总是分两层。第一层总是浮在那里,表演着他所要表演的情绪,而里面那层很深很深,看不进,也看不透,除非激动异常,才能从外面看见那里的汹涌。
而现在,怎么觉得一片澄澈透明,混而为一。
感觉,特别真实。
“昨晚我一直在想,一定要问个问题。”他打破沉默,轻笑说。
“说吧。”
“在马车里我就想问了呵……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如何?”
心里一震,我没有说话。
“如果我说,你要好好地活……”
“全是狗屁!”我扬眉轻笑一声,已经一拳挥了过去。
而他竟然,没有躲。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想,如果他真的就那么死了,自己一定会受不了的。
想着,心里竟就这么窒闷起来了。
抬头再看时,便见他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非常漂亮的笑容,眼睛星般明亮。
啧,我看得都快呆掉了。
“嗯,我知道了。”他点头,“你好好休息吧,要不我让人准备吃的。”
“不用了。”我挑眉,笑得狡猾,仍躺着,伸手去勾他的脖子。
“想说什么?”他轻轻嘟囔了一句,很乖地俯下身来。
又大又响地在他耳根亲了一口,我道,“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疯子!都什么时候了!”他怒道,一个利落地直起身。
眼神,却已经乱了。
我笑得开心,趁势环住他的腰,就要去扯腰带。
“你还真疯啊!”
“噢!”双手都被钳住了,我紧皱起眉,吃痛的样子。
见状,他立刻松开,一边还关心地问:“没事吧。”
于是我偷笑,继续为所欲为。
一来二去,他终于吃不住了,放出一句“你自找的”,与我缠在一处。
都有分寸,并没有怎么疯狂。也许是真的失血过多,**过后,疲惫得快要散了骨架,再晕一次了。
模糊地看向一边已然睡去的人。侧脸,仍是微皱着眉。
每次的这个时候,看上去都特别的温顺,安稳,不会突然消失离去。
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是在做梦么。
我是睡了一天一夜,他是一直支撑着等我醒吧,才会比我还早睡去。
看着看着,不禁湿润了眼眶。
若说以前没发现,是因为即使分开,还是常常见面,只不过换成了逢场作戏。而如果他真的远离,去了遥远的地方,或者,就像他问的,就这么死了,我会如何?
好好地活?
真的是,狗屁。
七年来,一直以为,不会再如此害怕了。
看来我错了。
记起来昨晚失去意识前的恐惧感觉,仍心有余悸。
突然想起来似乎问了不该问的话,一时混乱。他的表情,倒是不像听到的样子。呵,也许是我跟本就没有发出声音。
那,就这样吧。
轻笑,缓缓抓住他的手,慢慢握紧。
昨晚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的。
再也不想,亲手推开了。
这次的事件,不偏不倚成了绝好的借口,让我从台前转到幕后。所有人都知道郑清水身染重疾,需时调养,已转交职务,因此势力动摇,该浑水摸鱼的浑水摸鱼,该趁火打劫的趁火打劫。
这,正是我要的。
“这边的事,放心交给我吧。”张初站在送行的终点,微笑。
“我们会尽力的。”金名也道。
“好,拜托你们了。”我笑,抱拳一礼。
“一路小心。”金名道。
“会的。”我笑。
“如果有什么事情,随时来找我。”张初道。
“……好。”避开他深邃的眼睛,我转而看向金名,“那我走了,你们回去的路上也小心。”
该死,我这算是在怕什么。
转身钻进马车,不意外听见杨敷的一声奚落:“不再多聊一会儿?”
“不是一向不过问的么,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了?”我从容还一句。
他愣了愣,哼一声不说话。
“为什么硬要和我一道归隐了?有你那边撑着,我也放心好多。”我皱眉。
“归隐?呵呵好词。我说过了,即使我走了,我那俩兄弟也绝对可以撑得牢不可破。而且我不下来,怎么让那个背后的人放心地露出马脚?”
杨烈和赵乾么,一个是和他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一个是欠他一条命的,能得他这么信任,必定不是泛泛之辈了。
“所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为什么我们同染重疾,其他人猜得天花乱坠都无所谓,那背后的狐狸知道就行了。归隐去吧归隐去吧!”他嘻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趴在车窗上。
风景纷乱滑过,深秋的风凌厉,吹起他散在髻外的头发,长长短短,乱得像跳舞的妖精。
看出他吊起的嘴角上仍挂着的不甘和隐藏良好的委屈,心底浮游的不忍便迅速扩大。
这个傻子,以为我也傻么。
辞官,可不说随便说说的。他不是我。他顶着的,可远不止他自己一个人的前程。即使老夫人同意了,还有他那个自认宗族正统,装作光明磊落却其实心胸狭隘投机取巧的大伯,怎容得他这潜力无穷的枝杈被砍断。还有跟着大伯的那群叔伯兄弟。
即使不提那些,只他父亲这关,怎么过。
不可将真正发生的事情告诉那些人,要如何说服。
还有他那个,早已知晓眉目的母亲。又如何面对。
他。
下跪了吧。
自己的心也揪了起来。
这么要强的,最恨示弱的人。
接到他疑问的目光,我只笑笑,转头看车外。
拳头却已握得死紧,指甲嵌入血肉,丝丝生疼。
所有屈辱,绝不会,让你白白承受的。
“孙公公的地盘,还真是不平凡。”刚下车,他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美景笑道。
深秋密林,最后的一场落叶正在飘落。满地新鲜的红黄,交交叠叠,如张厚实松软的地毯,在排列紧致的大树脚下徐徐铺展。风起,一阵婆娑纷扬,飘零旋转的叶子,美丽得像雪一样。
“呵,孙公公特地告诉我这里,果然是个好地方。”我笑。
“对于那毒酒,你有什么想法?”
我敛容,缓缓道:“官派的人。”
“哦?”杨敷的眉毛挑了起来。
“在那毒酒端过来的时候,我的近旁除了中立的司徒大人和邢青,没有一个是官派的人,全被各种理由调离在一丈外。”
“有人有意这样安排。这样即使你身边的监派有人来解你的围,也不会有损官派利益。”杨敷赞同点头,又笑,“可惜唯一一个出现的你的同党章卿,居然不来帮你,反而劝酒。”
我也笑。
不是还忽然冒出来一个你么。
心,又沉了下去。
脑中浮起章卿那张有些圆圆的,甚是亲和的脸。

经过会稽一行,他现在,已是我大半个心腹了。
又了解我的行踪又了解我的脾性又熟知我一切事务——足以潜藏得滴水不漏,随时化被动为主动。
内应,或者就是,那幕后者本人。
拳,握紧。
明明是仅剩下的几个,坚定站在我身边的人之一。
真的,是你么。
杨敷忽然笑道:“这样好的地方,还是不要谈论那种沉闷的事了吧。话说回来,当年孙程为救虞讠羽而冒犯今上,被遣回封地,又不甘地在京城与封地间的山林里悠哉游哉,不知那座山,是不是就是这里。”
“有可能哪,这么漂亮的地方。”我深吸一口气,入目广袤连天的秋林,觉得快要随着乱舞的落叶融入这天地中了。
一边聊着,一边很有默契地将随行的人全扔在木屋小筑旁,向林子深处漫步行去。
“啊啊,有好久没这么舒坦过了。”杨敷找了个空地,呈大字形猛然躺上去,身下的落叶发出哗的一片响。
笑得很幸福的样子。
我松散地背靠大树,看着这样的他,不禁也笑了声:“谁说不是。”
又一阵沉默,他才挑起嘴角,抬头睨我一眼道:“喂,我说,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如何?”
我放下交叠在胸前的双手,站直身体。
他的表情戏谑,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可就在我要回答的当口,他抬起右手,左右晃动两下食指,笑得开心:“不用讲,我明白。我们都早就明白不是么?”
“杨敷……”
是,迟早,一个人好好过吗。
“只是我有个要求,如果你决定要离开了,请提前告诉我。下次,我要先说分别。”他看向天空道,半空中的手张开,接住几片飘零的落叶,却又转瞬从指尖滑走。
“即使早就知道,也等了很久,但终于被扔开的感觉,很让人难过。”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听得我一阵酸楚的心疼。
“别做梦了。”我冷哼一声,走近,“别忘了,我还等着你下辈子给我做牛做马呢。想这么容易溜掉?没那么容易。不过——牛马太丑了,要不做对狼吧。我头上长撮红毛,你头上长撮黑毛,这样就好相认了。”
我在他近旁坐下,弯腰,用很近很近的距离威胁道。
然后他的眉头松开,慢慢扯出一个笑容。
我也算阅美无数,公正地说,这姓杨的算不上什么俊秀绝世,但这一下,真是觉得,该死的漂亮。
喜欢得想要一口吞下,全部占有。
“好的,我明白了。”
他说了句,轻却坚定。
突然有点感动了。
然后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于是骤然狠狠吻上去。
怕,已是。
身不由己,无药可救了。
一个月后,杨敷接到消息,说是有点眉目了。他没有向我解释,而是立时赶回京城。
而我也后脚跟着前脚,趁这机会溜回京城。
不是我喜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只是平生讨厌等待。
如果可以,自然要用自己的双眼,来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
会安心等待的人,不是习惯被动,就是完全相信他人。
可惜这两种,我都不是。
看来那条大鱼的来头不小,让杨敷也不敢贸然告诉我。
但第一件事,还是先去老伯和小贝那里吧。
看见我平安,他们都很高兴。小贝还想问为什么有人会想刺杀我,却被老伯一个咳嗽制止了。
我笑,只轻轻敷衍过去。
出来时,已是午后。
知道没人再去找过他们,心里放心不少。又想起老伯说过,最近冯晴家买了好几次贵重药材,却又不让他当面诊治,也不知是谁得病,不觉皱眉。
听说他最近,也终于坚定地站到反对联合豪强的那派去了。
不论怎样,总得到他的府邸去一趟。
凭着模糊的记忆七拐八弯,终于摸到了他家,却一个苦笑,到的是后门。
正欲回头,却突然听见几声轻响,后门打开。
看着出来的那三人谨慎环视的样子,全身下意识地绷紧,闪入角落里。
全是平民装束,和那种犀利的眼神,太不相称了。是为了掩饰什么么?
直到他们行去一段距离,我才快步赶到刚才他们站的地方。
这会儿,街上的人还是很多,似乎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三个人低着头,脚步也不是很快。
如果一直是这个速度的话,即使是我,也可以跟在后面。
直觉要追上去,只是有些担心势单力薄,反陷囹圄,况且,也不一定是我要找的那些人。
想念间,瞟见地上一片细长,捡起,紫中透白。
脑里一震。
瞬间想起张初给我看过的那朵异种兰花。
就是它!
轻笑一声。
看来是不追,也得追了。
混在行人中,所幸没被发现。穿过了好几条街,一路跟到了一座庞大的院落前。
那三个人,就从后门进了去。
这地方……
突然想起来,心里不觉冷哼一声。
这大院,本就是安置官妓的地方,鱼龙混杂,要藏些个什么人,自然是容易得很。
还真是想得周到。
听了下门内声响,也轻推开虚掩的门。
空地,杂乱种着些花,井边还扔着些待洗的衣服。东边和北边各是一排房舍,门都掩着,没有人声。相交的地方做成狭长回廊,通向里面。
穿过回廊,发现眼前的过道四通八达,于是挑了条冷僻的路线,避开三两过往的人。就在光线暗下的一瞬间,突然听见一个声音沉沉传来:“谁!”
糟,被发现了!
回头,还来不及看清脸,就听见一句:“岂敢辱祖颜!”
啥?
一愣间,一道寒芒已然直刺过来,逼近胸口!
“连天向金枝!”我脑海中浮现的下半句在同时吐了出来。
于是时间定格,剑尖停在相距衣物不到五分之一寸的地方。
我抬头,终于看到眼前站的人,高额头深眼眶,眼珠的颜色有点偏蓝。
西域人……
半晌的沉默,我看见他眼底的阴晴不定,冰冷阴森。
他终于开口,沉缓的声音:“……任务怎样了?”
这句话的意思,他也不能确定我是不是他的同伙了?
轻轻吞口口水。
那么,死马当活马医了!
从腰带间拿出刚才在路上捡的花瓣,拿在手中摆弄,扬眉侃侃道:“王公公的事,是你能过问的?”
他一瞬冷了眼神,吓了我一跳。
猜错了?
“哼,帮王公公做事的,果然好定力,不躲不闪,连表情也不变。”半晌,他才开口,和着那种奇怪的西域口音,皮笑肉不笑。
原来真的是王康……我咬牙。
这只老狐狸。
扯进他,问题就大了,怪不得连杨敷都不敢告诉我调查结果。
王康是一早,就和官派的那个幕后黑手勾结了?
又或者,他也是受害者之一?
利落的一声龙吟拉回我的思绪。
剑尖远离,回鞘。
蠢材!
我终于松了口气,有空在心里大肆骂开。
什么定力,没武功的人哪个躲得了那么快的剑?而且,我是被吓呆了!动不了!
妈的,幸好脑子和嘴巴比身体反应快,机械地把想到的后半句诗冒了出来,否则爷的小命定要被取了去!
处变不惊的表情那是多年官场练出来的,让人觉得自信满满深不可测,果然事事相通。
真正高手的你也被我骗到,不是蠢材是什么?天大的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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